第26章 第 26 章

裴千越这状态并非简单陷入沉睡,他如今的模样,其实与修行者打坐入定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唯一的区别在于,修真者打坐入定,是以自身修为将识海稳定至休眠状态,以便于进行一些修行,亦或者神识离体。而裴千越,他似乎没有办法将识海控制在一个稳定的状态,因此只能借由外物强制休眠。

简而言之,他失控了。

至于这失控的原因是什么,裴千越如今的识海太过平静,风辞暂时还瞧不出来。

想知道真相,只能等他清醒之后再问。

……虽然风辞也不觉得这人清醒的时候会和他说实话。

某种程度上,现在意识不清的小黑,的确比清醒时候可爱许多。乖巧,听话,坦率,和三千年前一样粘人。

当然,这些仅仅只是某种程度上。

神识不再受到控制后,小黑蛇回归了身为蛇类最原始的动物本性,但蛇的本性……

还挺一言难尽的。

风辞住进临仙台后,充分发扬他身为侍奉弟子的职责,除了陪现在心智只有一条蛇的城主玩耍外,还顺便将那仿佛被劫匪洗劫过的大殿里里外外打扫整理了一通。

裴千越这殿内有书籍上百,法器上百,加上前几天被他意识不清时破坏的家具陈设,想完全整理好,是个大工程。

风辞现在对自家小黑蛇有些愧疚,正想做点什么补偿,遂也没用灵力,全程亲力亲为。

这对他来说当然不算什么,比较难以忍受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时不时要来添一添乱。

比如现在。

风辞正在修补一套书页散落的秘籍。

一颗修长圆润的蛇脑袋缓慢从桌案下方探出来,爬上桌面,蹭了蹭风辞的手腕。

风辞顺手揉了它一把,道:“自己先玩,我把这里弄完。”

也不知这本秘籍是不是特别难看,在神识的摧毁中受灾格外严重,大半本书页散落各处,风辞花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才全部找全。

找全之后,还要复原修补。一来二去,便冷落了那位蛇大爷。

黑蛇在风辞手腕边蹭了几下,见后者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低下脑袋,身子缓缓缩了回去。

随后,转变方向,顺着风辞脚踝往上爬。

这几日相处下来,风辞早习惯这家伙时不时缠在自己身上,懒得阻拦,随它去了。

黑蛇沿着风辞的小腿一点点爬上去,身体缠绕在腰腹处,尾巴也悄悄往那繁复的衣摆里探去。

风辞被冰得一个激灵,手一抖,指尖被锋利的书页划破一条口子。

这混账玩意在碰哪里???

三千年了,风辞还从没让任何活物近过身,何况是那种地方。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竟然扑了个空。

小黑蛇始终处于半透明的神识状态,这种类似魂灵的状态下,可以自由隐藏身体。只要他想,就可以不让风辞碰到他。

风辞碰不到他,但它可以碰风辞。

蛇尾变本加厉地卷上去。

“嘶——”

陌生而冰凉的触感让风辞头皮发麻,他掌心凝起一点灵力,伸手探入,将那条无法无天的小黑蛇抓了出来。

“你现在越来越嚣张了啊。”风辞把黑蛇拎到面前,耳根难得有点发烫,“别以为我真舍不得揍你。”

到底是谁教出来的蛇,这么爱往人家衣服里钻。

真是没礼貌。

黑蛇只是蜷缩身体,尾巴尖抖了抖。

风辞还当它又在装可怜,冷笑一声,正想说什么,却见黑蛇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

风辞眉梢压低。

他被划破的伤口还流着血,一滴血珠沿着指尖往下淌,滴落在黑蛇身体上,瞬间便被吸收殆尽。黑蛇的身体抖动得愈发厉害,蛇头扬起,那双空洞灰白的瞳孔与风辞对视。

一股汹涌的灵力威压自他掌心荡开。

风辞下意识松了手,黑蛇的身体在落地前化作一道青烟,飘散在空气中。

它不是消失,而是被召回了。

裴千越的识海……苏醒了。

.

风辞快步走进密室。

萧却说过,他点的安神散只是辅助裴千越使其识海处于平稳,裴千越能否醒来,何时醒来,还要看他自身调息的成果。

但显然,此时的苏醒绝非调息完成。

密室里没有人。

原本安静躺在床上的裴千越已经不见了踪影,床头的香炉被打翻在地,香灰散了满地,已经熄灭了。

整间屋子空空荡荡,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

建造这间屋子使用的玉石能完全隔绝灵力感应,风辞哪怕身处其中,也感觉不到裴千越在哪儿。他放稳了呼吸,刚走到床边,忽然被一个力道掀翻出去。

背部触及僵硬的玉石床榻,压在他身上的,已不是那冰凉柔软的蛇身,而是一双手。

风辞抬头,对上了那张俊美无双的脸。

这下风辞总算知道,裴千越为何宁愿使自己意识不清,神识失控,也要强制让识海沉睡。

那张俊美的脸上,玄色的蛇鳞从脖颈开始,延伸至侧脸、额头,一点点浮现出来。

而他的眉心,赫然显出一条血痕。

那是即将入魔的迹象。

风辞的神情变了。

一股许久不曾出现的愤怒从他的身体深处迸发出来,那是已几乎存在于他灵魂深处数千年,被天道刻入了他骨血的本能。

——对魔的憎恶。

风辞猛地抓住裴千越的手腕,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

“杀了他。”

“所有魔都该死。”

“你要去做,除了你没有别人,你必须去做。”

风辞面无表情,空闲的右手凝结灵力,虚空之中,浮现出一把附着淡金色灵力的纤细长剑。

剑身剧烈抖动着,发出澎湃的剑鸣。

那是风辞三千年不曾出鞘的配剑。

剑名千秋。

屋内的灵力威压顿时高得常人难以承受,就连伏在风辞身上的裴千越也皱了眉。他显然还没有清醒过来,只是用双手用力按住风辞肩膀,微微偏头,神情带着点困惑。

二人身上的衣服、发丝,都在那强烈的威压下无风自动。

裴千越眼前的黑绸也在这时滑落下来。

露出了那双瞳孔极浅,空洞,却漂亮的眼睛。

风辞将要握住剑柄的手猝然一顿。

这是风辞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

幻化人形后,那双眼不再像蛇身那般突兀。纤长浓密的睫羽垂下,眼尾修长,眉眼却犹如琉璃般清透,淡淡望过来,眸中仿佛淬含霜雪。

又仿佛一泓清泉,将一切仇恨和暴怒洗涤一清。

风辞闭上眼,强行将翻涌在血液中的愤怒平息下来。

他在干什么呢。

小蛇崽子等了他这么久,只为等来他这一剑吗?

许久,屋内的灵力威压终于散开,细长仙剑消失在虚空之中。风辞长舒一口气,低笑一声,松开了裴千越的手腕。

“等你醒了,最好能好好向我解释。”

屋内的剑拔弩张随着风辞这句话消失殆尽,风辞仰面倒在玉床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低头,裴千越仍伏在他身上。

风辞:“……”

风辞推他:“起来,我看看你识海是怎么回事。”

冷静下来后,风辞也看出,裴千越其实没有完全入魔。

魔有两种,天生与后天。

天生的魔生来就具有魔心,只能修炼魔功,生性嗜血狂暴,无法控制。这一类魔,在三千年前就已经被风辞诛灭,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而后天成魔,在这世间不算少见。

修真者从筑基开始,在修炼途中会遭遇各种危险,稍有不慎就有走火入魔的可能。

而一旦走火入魔,识海内生出魔心,逐渐侵蚀神识,便成为了真正的魔。

至于裴千越,许是他那令识海平息的法子起了效用,他的魔心尚未将他吞噬。但他入魔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又该怎么解决,这还要看令他走火入魔的原因是什么。

风辞和魔打交道不知多少年,转瞬间便在心中思索起法子来。

可压在他身上那人不懂他这些良苦用心。

仿佛是察觉到危机解除,裴千越方才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他的行为依旧像条小蛇一样,双手钳制着风辞,将头低下,埋在风辞脖颈间轻轻嗅了嗅。

化作原型的时候,这种动作他没少做,可如今换回人身,这动作便显得过于亲昵了。风辞不适地侧过头,裴千越没有继续凑过来,而是换了个方向。

他一点一点挪过去,用冰凉的嘴唇含住了风辞受伤的手指。

浑然不在意这双手方才还险些拔剑将他砍了。

风辞知道多半是他的血不小心唤醒了裴千越沉睡的识海,因此早在进这密室之前就将那小伤口治愈了。

可裴千越不知道。

他只是埋头,在风辞指尖细细舔吮。

半魔化下的裴千越口中生出尖齿,锋利的齿尖划过刚刚治愈的伤处,有点发痒。

风辞受不了这痒意,轻轻瑟缩一下,却被裴千越更加用力地按住。

在他识海中翻涌的魔心并未完全平复下来,他用那双空洞的眼睛与风辞对视,清透浅淡的眸中隐隐闪过红光。

尚不知道裴千越入魔的原因,风辞这会儿可不敢刺激他,只能乖乖放松身体。

裴千越终于放弃了指尖那小片肌肤,他一手扣住风辞手腕,整个人重新压了上来。

接着,他偏头,一口咬在了风辞侧颈。

两颗尖细的牙齿刺破皮肤,滚烫的鲜血涌出,被裴千越尽数舔去。

这种日子风辞过了几天就过不下去了,将烂摊子一丢,跑去了人间逍遥。

他便是在一处雪山脚下捡到了那条小黑蛇。

刚出生没多久,又瘦又小,黑漆漆的,一双金色的眼珠却十分漂亮。分明浑身都冻僵了,见风辞靠近,还把尾巴探上来可怜巴巴地勾他衣摆。

风辞一念之差,喂了那小蛇一滴血,救了它的性命。

从此就被缠上了。

风辞不觉得一条小蛇能纠缠他多久,便随它去。可谁知道,这一缠,就缠了他足足小半年,缠到他寻到了适合存放肉身的灵雾山,缠到他准备神魂离体,离开这个世界。

临走前,他将那小黑蛇与他随身法器一道放进了灵雾山中。

灵雾山有他的法阵保护,山中更是不愁吃不愁喝,料想足够那小黑蛇自由自在,此生无忧。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当小黑蛇早已经寿终正寝,没想到竟还修成了人形。

怎么说,就好像外出多年,回来忽然发现自家小崽子长大了,出息了。

还挺欣慰。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忽然又愿意留下了?”

问这话时,孟长青和风辞正跟随领路的阆风城弟子走在通往主峰的山道上。

山上寒风料峭,山道却极窄,积了厚厚一层雪,脚边的积雪被衣摆扬起,滚落进深不见底的山谷中。

风辞今天起得太早,此刻困得眼睛都还睁不开,倒是孟长青一副精神百倍的模样:“你先前不是还想离开这儿?”

风辞瞥了他一眼,含糊道:“我改主意了不成吗?”

这话不是假的。

风辞阔别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冷不丁得知还有一位勉强能算故人的小黑蛇在世,不免想要故人相见,聊以慰藉。

更何况,他家小黑蛇在灵雾山修炼得道,又是现在的仙盟首座。于公,他掌握着修真界现况以及仙门被灭的线索,值得风辞打探一番。于私,风辞的肉身现在还下落不明,他的肉身当年可是小黑蛇守着的。

怎么想,他都该留下来和裴千越见一面。

至于那天晚上的冒犯……

不过是孩子疑心重了点,无伤大雅,可以理解。

“过了这座藤桥,前面便是主峰了。”领路那弟子在藤桥边停下脚步。

这弟子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还很年轻,举手投足温文如玉,别有气度:“阆风城地处昆仑山脉,方圆百里内不得凌空。就是仙盟长老、六门首座亲临,也只能步行上山,抑或乘坐飞舟。”

“不过不必担心,二位既然有意入我阆风城,正式拜师入门后便会给二位分发通行令牌。”

“手持通行令,能从山下的通行法阵进入前山,还能……省去许多麻烦。”

说到这里,那弟子稍稍停顿。

风辞没在意,正想继续往前走,前方忽然传来呼啸风声。

藤桥上的积雪被那狂风吹起,在半空飞快凝成一道小小龙卷,裹挟着锐利之气,朝他们迎面袭来。

风辞懒洋洋一伸手,拎起孟长青后领,将他拽到身后。

风雪直逼面门而来,还是领路那弟子在袖中捏了个剑诀,抬手一挥,将风雪击了个粉碎。

细雪纷纷扬扬落了他们满身,对方才回头,不紧不慢解释:“登山道上设了些禁制,是对外来者的考验,也算是对师门的庇护。”

直到踏上阆风城前山,风辞才明白,这人口中的“设了些禁制”已经是非常隐晦的说法。从他们居住的外院到前山广场,步行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他都记不清他们遭遇了多少次陷阱。

好歹是当今天下第一的仙门,处处都是危险,步步都是陷阱,至于吗?

不知道的还当他们在防谁。

.

前山广场上此时已经人满为患。

仙盟选拔的规矩,风辞事先听孟长青说过。

仙盟是由当今修真界资历最老的六门组建,发展至今,盟中已有二十八家仙门。但仙盟选拔,却只针对老六门举行。

在这给钱就能入个仙门学道的时代,仙盟的选拔规则算得上整个修真界最为严苛。

仙盟选拔通常在阆风城举办,老六门各派一位长老参与。

六门长老以自家门派擅长术法各出一关,顺利过了六关,才算通过了初级考核。

风辞和孟长青被带回阆风城时,六门考核已经进行到了一半。

按理说他们不该有机会参加这次选拔,对此阆风城给的理由是,他们闯过了灵雾山的迷阵,并全身而退,城主破例允许他们跳过初级考核,直接进入第二级。

这第二级考核,便是现在。

风辞抬眼看向前方。

前山广场上有一座白玉高台,是众弟子接受根骨测验之地。而在那白玉台前方,长阶之上,则是六门长老的位置。

可现在,却只坐了五位。

风辞皱眉:“裴千越不来吗?”

“嘘,你怎么又直呼城主大名!”孟长青压低声音训了一句,才道,“我听说城主从不参与这些场合,就是真入了门,能不能见他一面都难说。”

他说完,又纳闷:“按理该另派一位长老到场才是,怎么现在还没来,难道阆风城这次不招收新弟子?”

正说着话,有两名阆风城弟子抬着一台半人高的仪器上了台。

孟长青惊呼:“那是万法阁最新出品的第九代根骨测试仪吧!”

风辞:“万法阁?”

孟长青对风辞的一无所知已经见怪不怪,解释道:“万法阁是老六门之一,专攻偃甲机关之术,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灵雾山看见的飞舟?就是他们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