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一番话下来,孙少监简直都不敢去看帝师的眼睛。

他常在御前侍奉,也见过帝师训斥陛下的场景。眼前这位大人,那是连陛下都畏惧敬重的。陛下尚且尊他怕他,自己不过一介中官,又怎会不惧?

先帝薨逝时,陛下刚过五岁生辰,还是不谙世事的年纪。彼时大祈刚灭了燕国,虽一举成为中原霸主,国内朝堂却也如一团烂泥。

先帝缠绵病榻多年,宁王与郢王两位亲王觊觎帝位,将前廷政治搅得如浑水一般,甚至内廷都被渗透了不少。再加大祈多年征战,虽国力日渐雄厚,疆土愈发宽广,举国上下却也对频繁的战事怨声载道。

那时候,若非身为邦谍的子书先生立下奇功,让大祈以最小的代价攻灭燕国,又在功成之时归国力保陛下正统储君之位,又临危受命接下先帝托孤重任,现如今这大祈国君是谁,着实难下定论了。

陛下即位三年,多亏子书先生竭力辅佐,才有如今安稳。也正因此,宁王与郢王才会想方设法架空或削弱他的权势。

如今日这般谏言陛下赐婚长公主与帝师,妄图用驸马之位换他帝师之位的伎俩,三年来从未断绝。

孙少监低下头,不敢再说话,只等着子书先生回答。

而子书律心中不悦,却不是因为宁王与郢王狼子野心不死,而是因为陛下。

他不知道,陛下何时才能成长,才能明白优柔寡断重情重义乃为君为王者的大忌。陛下不肯下决心,他纵有千种手段可对付宁王与郢王,又有何用?

他不是醉心权势拥护的人,他也有自己想要完成的心愿。可他受了先帝托孤,便不能不顾陛下。摩挲着掌心温玉,子书律忽然有些烦躁。低头默了一瞬,还是只能握紧手中玉,起身同孙少监一同入宫。

帝师府外,朱红暗轿起步。夏风一过,两侧轿窗上的青幔被吹起,露出子书律清晰利落的下颌。只一瞬,又覆盖下来,将他的容颜遮挡住。

帝师府内,从正房穿堂而过,便能听见韶年轩中的悠扬琴声。

琴声如水般流泻,漫过韶年轩正院草木山石,浸湿了婆娑树影,婉转悦耳,像一场春雨落在心尖上,湿而不冷,直叫人舒心顺畅。

而那琴声的源头,不在书房,而在穿山游廊上。

怀袖命人将琴桌搬到游廊上,因着游廊通透,反而比屋内更惬意凉爽些。

先生被陛下传召进宫的事,她已从葵香那里知道了。先生进宫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怀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认真练琴。

怀袖嘴上爱偷懒,可当真投入做事时,又比谁都认真。她一心想练好樵歌曲,早日弹给先生听,心意合一,便忘了时辰。

不知不觉,又一遍琴音结束时,竟已到申时四刻了。

葵香从屋内端着茶托出来,望一眼泛红的天际,眼看是要到夕照了。

“姑娘歇歇吧,”葵香倒了一盏茶递过去,“大人让姑娘练琴,也不急于一时的。”

怀袖接过茶盏,仰头喝茶时,才瞥见远处日光艳丽,周遭白云都被染透了。

“就要日落了,先生可回来了?”

葵香立在她身侧,摇摇头,“景校尉守在月洞门,奴婢方才去问过了,说大人还未回府的。”

怀袖眉心微蹙,有些不安,却又说不出源头在哪儿。

仰脖喝下整杯温茶,这才觉得久坐之后肩背酸痛。搁了茶盏,怀袖甩甩胳膊起身,往月洞门方向走去。

葵香忙跟上去提醒着:“姑娘去哪里?大人不是不许您出韶年轩吗?”

“谁说我要出去?”

怀袖佯怒,侧头瞪了葵香一眼,“我去找景斐说说话,又不踏出月洞门,这总无妨吧。”

葵香嘿嘿一笑,随她一起走过去。

远远地,怀袖就看见景斐端端正正立在月洞门外,踮踮脚挥手唤他:“景斐!”

也不知景斐是累了还是在发呆,怀袖喊了他几声,都不见他有反应,只能快步走过去,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想什么呢!”

景斐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猛地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要伸手拔剑。手都已经摸到了剑柄,又见着原是怀袖,忙松了手,咧嘴笑起来:“原来是姑娘啊。”

帝师位比亲王,就连府上护卫也同宁王、郢王府上一致,配有一支府军,平日护卫帝师府,战时受京军调遣。

景斐是帝师府军校尉,平日都是冷面寡言的,唯独在怀袖面前,呆头呆脑像个憨憨。

怀袖初到帝师府时,除了先生,见得最多的人便是景斐。起初,先生不在府上时,都会让景斐守在韶年轩外。也不知为何,怀袖总觉得景斐十分眼熟,与他说话也很是投机,似乎从前便与他认识。

怀袖也曾问过景斐这样的问题,可他摇头否认,说他与自己并非旧识。

景斐为人耿直坦荡,他既说不是,那便不是了。

怀袖笑嘻嘻看他,眼神在他佩剑上点了一下,故意逗他:“怎么?景校尉是准备对我拔刀?”

景斐不经逗,饶是被怀袖逗了三年,还是会把她的每个玩笑当真。以为怀袖误会自己拔剑,忙正色解释:“姑娘误会了!我以为是......”

“好啦好啦,”怀袖嫌他正经得无趣,出声打断他,“逗你玩呢,那么认真做什么。”

景斐听出她是玩笑,这才嘿嘿笑了一声,抬手摸摸后脑勺,颇有些不好意思:“姑娘老这么爱逗人。”

怀袖上前一步,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可不是哦。”

景斐挠头,没听懂这句话。怀袖瞧他憨的可爱,心情大好,拿手指捅捅他手臂,笑道:“你几时见我这样逗过别人?”

景斐耳根一红,脑子嗡嗡响。好在皮肤黝黑,倒也看不出来。只是嘴上就跟挂了锁一样,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回她。

看着平日打打杀杀的人这般吃瘪,怀袖噗嗤一笑,连站在她身后的葵香都憋不住笑。

景斐脸上更加窘迫,可怜巴巴地求饶:“姑娘知我嘴笨,就莫要再取笑我了。”

“好好好,”怀袖忍着笑,嘴巴紧闭成一条线,总算把笑意忍了下去,“不逗你了,问你个正经的。”

“姑娘想问什么?”

仰头看一眼绯红天际,远山处,红日只剩一半悬在天上了。怀袖好看的细眉皱起来,问话语气有些不安:“先生午后便进宫去了,为何到现在都未归?景斐,你可知先生因何事进宫?”

她的脸被霞光映透,跃着红的光。景斐的眼底映出她的模样,一如很多年前。

那是大人的秘密,不是他该追忆的。

景斐正色,口风极严:“大人走时并未告知进宫缘由。我只知道,今日是司宫台的孙少监前来传话。想来既是陛下要与大人说话,晚些也无妨,姑娘不必挂心。”

子书律从不拘束怀袖的思想,也常同她在书房议论朝事。因而他与宁王、郢王的明争暗斗,怀袖也是知晓的。

她之所以来问景斐,也是怕先生今日晚归与这两位亲王有关。听了景斐所言,便放下心来,又与他闲话了一阵,觉着口渴,才摆摆手与他作别,回了韶年轩。

酉时,厨房端了饭菜过来。怀袖虽然肚子饿,还是强忍饿意,只敷衍吃两口,便让婢女撤了饭菜。

葵香知她心中想法,扶她往东边书房去,小声道:“姑娘当真不吃啊?在大人面前做做戏就好了,何必真饿肚子呢。”

这是怀袖的小秘密,只有葵香知道。每当她被先生责罚时,就会故意少吃饭,作出一副茶饭不思的可怜模样。偏偏先生最吃这套,即便面上还冷着,可看自己当真饿狠了,就什么气都没有了。

她一直以为,先生看不出自己的小伎俩,便把这招用得格外顺手。

晚饭结束后,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书房中的烛灯燃了小半截,怀袖等啊等,等得连练琴的心情都没了,却仍没有先生回府的消息。

“姑娘要不先回房洗漱歇着,若大人回府了,我自会给姑娘传消息的。”

葵香劝她歇息,怀袖却不愿意,她眼睛盯着屋外,有些执拗,“先生若回府,定会来韶年轩看我的。我要在此等着他,他几时来,我都等。”

怀袖大多时候都是柔软温和的,可一旦犟起来,谁也拿她没招。

葵香知道劝不动,视线往游廊上望了望,见还是没有大人的身影,又怕姑娘晚饭没用几口会饿,想了想便道:“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辰,我去厨房给姑娘端碗银耳羹过来,姑娘喝两口垫垫也好。”

一听“银耳羹”,怀袖肚子应景地咕咕响了两声。怀袖咂咂嘴,仰着头拿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葵香,“我的好葵香,你且快些拿来,莫让先生撞见了。”

葵香被她可爱的模样逗笑,抬手拿衣袖捂嘴笑,连连道是,转身往厨房去了。

葵香走了,东书房便安静下来。怀袖托着脸看向游廊,耳边只有烛灯燃烧的轻微声响。

厨房在帝师府前院,葵香走个来回,脚步再快也要些时候。怀袖饿极了,眼皮也耷拉下来,盯着桌案发呆。

迷迷糊糊中,看见有影子投在桌案上。怀袖想也未想,抬头便道:“葵香你可算......”

后面的话哽在喉头,小米粒儿般不受控地蹦出来:“可算、来、了......”

子书律一身黑衣,笔直如松站在桌前。目光停在她脸上,沉默着听她蹦完整句话,才一抬手,把提了一路的食盒放到桌上。

食盒落到桌上时发出“砰”的响声,声不大,却也惊得怀袖立马站起身,支支吾吾叫他:“先生,先生可是、可是刚刚......”

子书律指尖点点食盒盖子,“东兴楼的,特挑了几道你喜欢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