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魂交流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面对着存活了数千年的、锋芒毕露的强大神魂,只堪堪活了二十来年,一路顺风顺水的姜糖显得十分弱小可怜。
他甚至没有修过仙,就是个从异世来的普通凡人,这样的魂魄,放在这个动辄活成百上千年的修士中间,他就是个风一吹就熄灭的小废柴。
小废柴被迫卷入了一场灵魂的抵死纠缠中。软之又软,柔之又柔的魂魄被困住了,只好紧紧拥抱着着傅灵均数千年积攒下来的苦痛情绪。
那些情绪都过于尖锐,脆弱的小废柴颤抖着、抗拒着、甚至要哭出来,然后哭完还还是要接受傅灵均魂魄一遍一遍的情绪冲刷。
姜糖觉得自己的灵魂要化掉了。
他现在就是个暴晒在太阳下的冰淇淋,根本不需要别人用勺子戳弄,自己就已经飞速的融化。
那些足以让人崩溃的、可怕的负面情绪持续不断的刺痛着他的灵魂后,温暖而强大的灵魂又会来轻轻安抚他一下。姜糖刚刚觉得能再撑一会儿,接踵而至的又是铺天盖地的海啸。
反反复复,来来回回。
姜·瑟瑟发抖·小初哥·没见识·正在长见识中·见识太大实在有点接受不下去·糖,终于因为自己过分弱小而跟不上大佬的步伐而被迫退出了群聊。
打扰了,告辞!
回到自己身体里的姜糖整个人是傻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脑袋都是空的,整只兽好像都被悬空起来,明明踩着实地,却飘飘忽忽的。等到这种空洞的感受过去以后,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反馈回来的颤栗和愉悦又席卷了上来,像是带着电,一点一点刺激着他。
淦,他已经是条废狗了。
姜糖两只耳朵很烫,贴在脑壳上能煮鸡蛋的那种烫,他将脸埋在爪子里缓了好久,再然后,他爬不起来了。
“噫呜呜。”可怜的毛团子还没从中毒中回过劲儿来,又被强大的神魂洗礼了一遍,整只白绒绒趴在地上,软的仿佛刚刚出锅的棉花糖。
傅灵均那个臭傻逼!啊啊啊啊他这是在耍流氓啊!
他在方才冗长的神魂交流中终于悟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
虽然,但是,他们这,也许,可能,大概……是神交了?修真小说里是不是都那么写的?
两个心意相通的修士可以互相进入对方的神魂,然后酱酱酿酿,酿酿酱酱,几个轮回反复之后修为就大增了的那种——是叫灵修?还是双修?
但他和傅灵均哪里来的心意相通,他俩甚至连语言都不通好吗?这特么的也能神交就很离谱!
呜呜呜姜糖觉得脑壳好疼,什么都搞不懂,但是他觉得自己脏了,不清白了。
刚才灵魂相拥的时候,属于傅灵均的记忆比上次那些球形回忆还要多、还要清晰地灌入他的灵魂,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凡人姜糖根本受不住那么多记忆,现在整个脑袋就想要炸开一样。
就好像他的灵魂里强行塞进了一个傅灵均,然后活了数千年的老怪物经历了太多可怕的事情,灵魂里的东西太多太杂,要把姜糖的脑袋撑坏了。
大脑cpu内存不足,申请进行大脑全面清理模式。
提出请求,请求失败。
开始接收来自用户傅灵均的超大文件包。
接受失败,请求退回。
退回失败,开始接收来自用户傅灵均的超大文件包。
姜糖:“……”算了,还能离咋的。这个大脑凑合着再用一用吧。
不过,他现在接收了傅灵均的记忆,傅灵均是不是也接收了他的?
那他不是被从某种意义上,被傅灵均看光光了?
等等,他这二十来年的记忆中应该没有什么不能播的内容吧?
姜糖的头脑开始在加载过度程序的情况下艰难运转起来。他从小就是个品学不太兼优,但是特别老实特别乖巧的学生,上了大学也没谈恋爱,当了社畜更是天天加班,没空做一些不太能播的事情……
除了每个年少的男孩子都会在深夜偷偷观摩、私下交流的一些小电影……
姜·记起某些vk格式小视频·想到刚刚互换了部分记忆·那些vk格式小视频还是多种国籍花样繁多特别劲爆·社死现场·糖,现在有种想要把自己的大脑格式化的冲动。
再也没有世俗的jpg
可是他没有世俗的,神魂和身体还在逐渐崩坏中的傅灵均有。
他正在死亡。
可有人拯救了他。
尝过了被温柔的魂魄慢慢修复的滋味,黑色巨茧已经产生了某种自主性。从神魂交融中落荒而逃的小兽可怜巴巴的往边上趴了一些,还没来得及彻底逃离,后爪却被一根淡紫色的细线卷住了,然后重新被拖了回去。
姜糖:p!p!听到没有!没完没了是不是!
他再一次掉入了深渊之内。
因为是第二次,对方十分的轻车熟路。姜糖几乎就在第一个瞬间就融化掉了,然后成了怎么扶也扶不起来的烂泥。
然而对方也是一点也不挑剔,翻来覆去和烂泥一样的小废柴魂魄玩耍,等到姜糖终于熬到了灵魂干枯状态再次脱离,整只兽已经没力气跑路了。
就把他葬在这里吧,安详jpg
姜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好在他睡了过去,黑色巨茧才慢慢收敛了动作。它已经被足够多的灵魂力量修补了小半,脱离了之前濒死的绝境。慢慢的,巨茧内的身影不再挣扎,安静了下来。
萤火四下飞舞,宛如倒扣在旷野上的星河缓缓流动。
风从远处吹来,最是温柔轻缓。巨茧内的恶鬼被柔软的灵魂抚慰着褪去了一身尖锐的怨念,而后一只大胆的萤火停在巨茧之上,踩着流转的淡紫色雷弧跳舞。
这样的沉默过去了很久。
等在天悲谷外的相行从白天等到了天黑,又从黑夜等到了又一个白天。
红彤彤的旭日跳出地平线,天幕被晕染上一层绯红。相行坐在凝满了朝露的草地上,飞鸟从他的头顶掠过,而后栖在了一旁闹着春意的娇嫩桃花枝上。他可怜巴巴看着死寂一片的天悲谷,眼睛几乎一眨不眨。
等到朝阳慢慢变得发烫,相行终于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而后鼓起了勇气般深吸了一口气,捏着拳头坚毅地往天悲谷内走去。
他走得很快,清脆的铁链声吵醒了沉睡的黑暗。
穿越那片萤火荒原时,他远远便看见了那个冒着雷火的黑色巨茧,还有巨茧旁趴着的巴掌大小兽。
跳跃的雷弧在周围画了一个圈,恰好将小兽圈在其中。
巨茧内隐隐约约有人影在晃动着。
“主人,小白……”相行认出了巨茧内的傅灵均。他因傅灵均而复生,纵然傅灵均死了,只剩下一抹残魂,他也认得出来。
高壮的小山抱着铁链往巨茧旁边走了两步。
萤火们感应到了他的到来,纷纷四下散去。
巨茧内的人影也愈发清晰起来。一开始,他从蜷缩的状态慢慢施展开,然后站了起来,徒手捏碎了面前的巨茧。黑色长袍瞬间覆上了他的身体,破碎的巨茧化为跳跃着雷火的碎片,快速融回傅灵均的掌心。
“主人!”相行往前跨了一步,而后又想起自己是违背了主人的命令进来的,又有些怯怯的往后退了半步,“主人,没事,对吗?”
傅灵均的脑袋经历了一瞬间的空白,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恢复意识。他往前走了一步,险些踩到脚边毛绒绒的白团子。
“它何时过来的?”傅灵均头有些疼,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摇了摇头。
相行掰着手指算了很久:“昨天……前天……昨天……”他在永夜中待了太久,有点算不明白。
那便是很久了。
傅灵均将地上瘫软的毛团子捞了起来,它现在好像一团流动的水,根本没有骨头,在他的手里歪来倒去的。
看上去状态很不好。
傅灵均内伤恢复,灵力也渐渐复苏,苍白的指尖缓缓倾泻出淡淡的金红色,凝成了一只翻飞的小凤凰。
小凤凰蹭了蹭他的手指,而后飞入了小兽体内。
小兽依然没有要醒的意思。
傅灵均又沉下心,感受着小兽目前的身体状况,然后发现它暂时无事,被剥离了命骨的地方有他的灵力支撑着,暂时性命无虞。就是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累极,瘫在他的手心便睡得极沉。
罢了,他想。只要它好好的便是。
“相行,走吧。”傅灵均叫上了大块头,抱着毛团子往前走了几步。
而后他停住了。
他微微抬起下巴,终于发现了这个世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天悲谷持续了数千年的永夜,天幕始终一片黑暗。可是从他踏出深渊的刹那,天幕竟裂开了一道口子。
光从裂缝中挣扎出来,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两道高高的影子投到了地上,随着二人的走动慢慢拉长。
傅灵均眯着眼,抬手挡住忽然洒下的光芒。
暖暖的,刺目的,灿烂的,鲜活的,是阳光。
天幕被这一束阳光慢慢撕扯出更大的空隙。无日无夜无星无月的封禁之地,忽然豁开了一道口子,透下来了金灿灿的朝晖。
天悲谷在从这一刻开始复活。
傅灵均抱着小兽往前走。
每踏过一步,周围的世界便开始发生细微的变化。
一开始,死寂一片的旷野中传来了风声,风声夹杂着虫鸣,犹如盛夏的晚风,聒噪却热闹。
而后远远有鸟雀的啾鸣,从另一个世界飞入了沉寂的山谷。
不知从何处奔流而来的溪水嘈嘈杂杂流淌过干涸的地面,就像是一刹的岁月轮转,荒原上悠悠生出了碧绿的嫩草。
水流里生出了活物,或是挥舞着两只透明的大鳌耀武扬威,或摇摆着银色的鱼尾钻入水底。
嶙峋的山石上染上绿意,爬藤的绿蔓慢慢覆上了残破的、古旧的宫殿。金色的琉璃瓦上不知从何处落下了种子,又在转瞬开出一朵娇嫩的花。
重檐歇山顶上卧着的两只残破的凤凰头部,此刻正有三两只麻雀落下叽叽喳喳的跳着。
那些干枯的、腐朽的树枝上冒出了新芽,围绕着宫殿的干涸湖泊中慢慢溢出汩汩流水,穿过湖心亭上那长长的、衰败的围廊,伸手便能够得一捧清澈的、甘甜的水。
傅灵均抱着小兽行走在这片早已荒芜了数千年的封禁之地。
风再次带来的不仅有虫鸣鸟叫,还有悠悠的,清新的花香。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白团子。
它带来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