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棚里搭建起的内景片场,跟头顶白炽灯光比起来,显得过分灰暗敝旧。昏黄的场景灯光从沾满污垢的玻璃窗照进狭窄的室内房间,空气里漂浮的灰尘也被镀上金色,恰好照亮床脚蜷缩的那道人影。“cut。”江棠从导演椅后站起来,用对讲机叫来灯光师,告诉他,“这种效果还是不行。”灯光师是个上了年纪胡子拉碴的大叔,最近在剧组的煎熬生活让他脸上蒙着麻木的面纱,听到江棠的要求也是木木地抬头。“还是……不行?”他快要疯掉了,这场戏江棠已经换了三种打光方式,可到现在也还是不满意。场景的布光要做的可不只是换个器材那么简单,灯光作为电影艺术的一部分,一点细微的调节也能让观众感受到情绪的差异,所传达出的信息完全不同,要怎样用不同灯组打出导演要的效果,这真的是门学问。这位灯光师已经是业内大牛,走出去能被称为老师的知名前辈,也来到江棠剧组仍然能体会到江棠对细节的挑剔和龟毛之处。偏偏他还不能对江棠的高要求表示不满,因为江棠提的每一点意见都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切实且内行,一看就是了解过灯光方面的专业知识。最可怕的是,连他也觉得江棠的话很有道理,竟然附和着她的话点起头……江棠观察着灯光师的神情反应,止住话头:“你觉得这种效果可以吗?”灯光师这些日子和江棠合作已经摸清了她的性格,虽然说她语气神态都是客客气气地在征询他的意见,但言下之意却没给他任何反对的机会。当然他也觉得这个点子不错,否则也不会傻到附和点头然后给自己的灯光组增加工作。“ok,没有问题。”灯光师一口应下,毕竟是工作多年的老人,做事从来有自己原则——该咸鱼时咸鱼,该鸡血时还是要鸡血。片场内很快响起他指导手下布置灯光的大嗓门声音,盖过片场其他嘈杂,暂时成为主流。灯光不是一会儿半会儿就能弄好的,趁着这个功夫,原本蜷缩在床脚的唐词慢吞吞爬起来,走到场边准备喝点水。他的助理适时递上菊花养生茶,据说是唐词妻子在家里帮他泡的,装满了一整个大号热水壶,隔得很远都能闻到中药材的味道。想当年叛逆桀骜的唐词,现在也过上了喝茶养生的日子,还真是让人感叹人生变迁的奇妙。不仅如此,当江棠走过去几步,问他怎么走路姿势有异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的时候,对方露出苦笑。“腿蹲麻了。”唐词又咽下一口养生茶水,叹息道,“现在不比当年,折腾的时间一长,身子骨都没那么有劲儿了。”江棠似笑非笑:“你是在跟导演抱怨这场戏磨得太久了吗?”唐词连连摆手告饶:“哪敢,我巴不得戏拍得更久一点,我演得可过瘾着呢。”唐词这话倒不是恭维,而是发自内心的实话,因为过气,接到的本子也大多是上面的前辈筛选过的,除了上次的文艺片,唐词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这样一个让他浑身灵感都噗呲噗呲往外冒的角色了。好的角色是能让演员本人产生共鸣的,当灵魂与角色融为一体,演员能感受到的是另一种意义的发泄,发泄过后自然就是酣畅淋漓,难怪唐词会说过瘾。他这个角色也是分外复杂,三层性格层层反转,可以说是入木三分地刻画出了人性。而就目前来说,唐词演得相当不错,江棠对他挑不出任何毛病。很快灯光布置好了,唐词重新回到镜头前,来到第四次的重新开拍。这次灯光师按照江棠的想法,在原本的灯光上面又叠了一层灯光,总算是打出了江棠想要的沉重质感,无形的灯光莫名化作压山大石,沉甸甸地充斥着房间的角落,把床脚蜷缩的人影衬托得越发渺小。江棠重新喊了开始,镜头后的唐词也开始了他的表演,不是像颗石头那样蹲着不动,虽然剧本上这段对唐词那个角色没有作出任何描写,但他也没有枯坐着,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表演起来。他颤抖着哼唱起破碎的小调,哪怕脑袋埋在手臂里,表情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外人也仍然能从他声音里听出深切的悲伤。片场不知不觉变得非常安静,只有机器运作的轻微声音,然后就见镜头后的唐词艰难地抬起头来,过分憔悴的脸瘦得近乎恐怖,被杂乱刘海盖住的空洞洞双眼,像是沉寂黑暗的深渊,诡异森然。明明声音那么悲伤,脸上却是麻木的——仅仅这一个场景,瞬间就让唐词的表演变得立体而复杂起来,也完美贴近江棠所塑造的男主人公。“cut!这次很棒!”江棠总算是喊出了让片场众人都如释重负的话。虽说这场戏拍的次数不多,奈何每次重拍间隔的时间都很长,大半天时间都耗费在了上面,灯光组是忙得人仰马翻,其他组的成员却是枯燥和无聊,竟然还羡慕起有事做的那些人来。现在这场戏总算是拍完,他们也跟着松了口气,盘算起接下来要拍的戏份,难得因为工作而精神亢奋,景象实在是难得一见。徐尧正好在江棠旁边和她讨论下一场戏拍摄的运镜方式,无意间抬头瞥见其他人说说笑笑被愉快堆满的脸,一时心情复杂得很。“这剧组还真是怪得很。”他低声嘟囔。江棠听了去,随口回他:“说得好像这不是你的剧组一样。”徐尧竟然还真的紧跟着点头:“没错,是我的剧组,我和我的手下也都怪得很,怪得很。”——工作居然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开心,这是一个合格的社畜人该有的念头吗?江棠大概能猜到徐尧在想些什么,挑眉淡淡道:“很简单,因为人都有追求,而我恰好给了大家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