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得到许可后,不客气的攀了上来,掀开帘子,带着一身的酒香,和属于太阳的焦灼与干燥,瞬间让轿子里侵了抹热浪。
褚长扶拍了拍身旁,示意他坐下。
少年仅迟疑片刻,便握着腰间的剑,别别扭扭地走了过来,先是一只手撑在床边,慢慢地身子倾下,轻轻地偎在她身旁。
轿子看着不大,实际上里头另有空间,能容纳一个成年人完全站起来,还有余地,也挺宽的,整体更像个狭窄的小房间。
最尽头是个贴边的小床,褚长扶就坐于沿上,赢玉也在。个头太高,垂下来的大红帘子和上面的嫣红流苏正好挂在他头上,像戴了什么装饰的物件,给少年添了些艳丽。
少年动了动,那流苏跟着晃荡,摇曳着好看的弧度,少年嫌烦,且不会欣赏,粗鲁地挥去一边。
只是赶苍蝇似的那么一下,很快帘子和流苏在空中摇荡一圈后又垂了下来,继续挂在他头上。
少年有些不耐烦,手握在布帘上,瞧着想将其整个拽下来。
褚长扶无奈的阻止他,“我来吧。”
她起身,把松松绑了所有大红布料紧紧拉到一旁的床柱上,重新缚住,这次位置比赢玉脑袋高,所以不会再碰着他。
一面绷紧了那么多,另一面不弄好像说不过去,褚长扶又去自己那边理松松垮垮的红帘,边动作边看向床上的人。
赢玉似乎有些拘谨,一动也不动,保持着刚坐下时的姿势,两只手撑在沿边,低垂着眉眼,脸扭向其它地方,又拧巴,又矜持。
褚长扶颇觉好笑,“放松点,我不吃人。”
赢玉:“……”
这话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作用的,能明显感觉少年手脚微微松懈了些。
可能想告诉她,自己没有紧张,还侧了侧身子,随意地将床头的枕头拉出来,就那么伏下脑袋,抱着软枕看她系床帘。
个子委实太高,大长腿交折着,委屈地挂在床沿边,两边有木棂挡住,显得床短了不少,搁不下他一双挺直的腿。
白净的下巴垫在手背上,算半趴着,目光从始至终没从她身上挪开过,喝的太多,反应有些迟钝,只一双眼亮的惊人,里头黑黝黝的瞳子跟着她来回转动。
她到窗口叮嘱外面的人,可以走了,赢玉视线落来,她走回来,赢玉也跟着,眼神透亮。
褚长扶摆摆手,示意他躺里面一些,给她留些位置。
赢玉身子一倒,正面仰卧在床上,两只修长手臂一摊,挺尸一样。
褚长扶坐到床边,面向着他,一只手撑在棉被上,微倾身子靠近他,观察他的反应。
呼出的气息里带着淡淡的酒香,耳朵尖也红了。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是烫的。
他喝酒不上脸,醉不醉都是那样,但是这表现明显是有些醉意的。
褚长扶刚要收回手,大概是喜欢她微凉的体温,赢玉被触碰后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还上前一些,将额头更紧的贴着她,小幅度的蹭了蹭。
褚长扶想了想,手继续搁着,还运转了体内真元,从接触的地方,灌进去太阴之气,叫他神台清亮,保持明朗。
赢玉眨了眨眼,酒劲多少下去了些,人瞧着也灵活不少。
她又输入不少阴凉之气,赢玉很喜欢,舒服地眯了眯眼,眼皮子瞧着越发沉重似的,缓慢地扇了又扇,没多久竟然这么睡着了。
褚长扶神念朝外观去,才行了短短的一段路,待会儿还要绕整个衢州一圈,告诉众人赢、褚两家联姻,最少也要一个多时辰,行的慢,因为黄昏才成亲,时间很多,用不着着急。
叫他睡吧。
上午被人为难了半天,又是踢蹴鞠,又是灌酒的,折腾了许久,睡个一时半会儿等会儿更清醒。
她自己坐在一旁,一边给赢玉输入太阴之气,助他炼化体内的酒气和灵气,一边拿了本书看。
不是话本,是天一尊者写的游历经验,她想知道天一尊者是什么时候起的反叛想法,又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书观了一半也没有线索,他看起来很正常,是个胸有浩然正气的修士。
褚长扶继续翻,本来这个活是伏裳要做的,伏裳在外面忙着,不得空,她看是一样的。
俩人心意相通,能共享视觉和记忆,她瞧完传给伏裳,相当于伏裳在看。
小时候经常用这个法子作弊,自己习不完的东西,让另外半身也学,两个半身一人看一半,最后合在一起就是个整体。
褚长扶整本书翻完,刚收拾收拾,被龙马拉着的花轿突然一停,媒婆尖利的声音响起,“到地方了,赢公子,该下来请新娘了。”
依着习俗,是新郎将新娘花心思哄下来,比如塞红包之类的,赢玉倒是好,自己跑去花轿里睡大觉,坏了规矩,叫媒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不晓得犹豫多久才能憋出这句话吧?
说的还小心翼翼,像做贼一样。
褚长扶拍了拍赢玉的胳膊,赢玉似是有所感应,抬起一只手,手心向下,揉了揉眼睛,“怎么了?”
“到了。”媒婆声音太小,他没听到,褚长扶又讲了一次,“你要先下去,然后请我下去。”
这样说貌似有些奇怪,褚长扶作了罢,“算了,我们一起下去吧。”
她不在乎那些虚礼,也不需要赢玉拿宝贝哄她,不如干脆一点。
褚长扶站起身,刚要走,赢玉朝她伸出手。
他人还躺在床上,这是要她拉着起来的意思。
褚长扶没有拒绝,使了些劲,拽着他的手,用力一拉,赢玉挺直身子就想站起,门棂容不得他这么放肆,砰的一声撞到脑袋。
他炼体,肉.身强悍,门棂差点被他撞掉,自己倒是没事,不过人勾头出来时,额头正中还是红了一点点。
少年像是没什么感觉一样,疼都不喊一声,抬手敷衍的揉了揉,很快抛于脑后,先她一步下去,站在散发着微弱光芒的余晖下,朝她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要拉她下来。
刚刚的随口一言,少年放在了心上,虽没有小礼物,不过是她没要的原因,她要是想,赢玉会准备的。
褚长扶不缺这点小东西,所以没有半点扭捏,直接将手搁在少年带着体温的手心,由他牵着下了马车,俩人并肩而行,迎着众人或期待,或兴奋,或平静或嫉妒的眼神,稳稳朝赢家深处走去。
赢夫人和赢家主早就等着,在前面领着他们去了赢家的高堂。
先认了认赢家的列祖列宗,挨个给前辈们上香,又看了族谱,读了家规,行过诸多礼节后才开始正式举办婚礼。
褚长扶抬头瞧了瞧,天上火红一片,时间卡的正正好,是黄昏。
婚礼婚礼,其实是昏礼的意思,黄昏是阴阳交替之时,男女成亲是阴阳结合,受上天祝福,所以要卡着点,一丝一毫都不能错。
褚长扶又低垂下眸子看了看一旁的赢玉,成亲前这么多礼节和规矩,一套又一套,她都有些不耐烦,少年居然还能老老实实站着,脸色看着还行。
点过唇,又修了眉,少年在夕阳下看着唇红齿白,干净的如同年画里的仙人,引得无数人称赞和侧目。
人站在高堂之下,外人不能进来,离老远都能听到外面的人夸他,少年太过出色了。
她立于少年一旁,手握住红绸,另一边是挺着俊秀脸庞的赢玉,也紧紧攥着绸缎。
司礼突然高喊一声,“请新娘新郎行至昊天之下。”
褚长扶依言朝外走,赢玉跟她一样,俩人站在四方空心的院子里,头上就是昊天才停下。
司礼继续喊:“一拜天地!”
这是必须要走的过程,褚长扶没有意见,深鞠一躬行礼,没有跪,因为一旁的赢玉不跪。
他不跪天不跪地不跪列祖列宗也不跪父母,她总不能一个人跪吧,夫唱妇随只好跟着。
好在赢夫人赢家主不在意,要不然一进门就得罪光了。
倒也能理解赢玉,不跪天地,是心中没有天地的意思,亦或者说,他迟早要超过这片天地,去更广阔的地方,这片天地在他心里算个屁。
不跪列祖列宗和父母,是因为父母和家族先不认他,弃他于不顾,现在做的这些和他曾经受过的苦难根本不能并做一谈,所以现在的赢夫人和赢家主,还不足以他跪。
什么时候能接受,要看赢玉心中的怨气什么时候能消。
赢夫人和赢家主自知有愧于他,也不勉强,她是赢玉的夫人,当然也不会为难,总之就这么自然而然行的鞠礼。
“二拜高堂!”
俩人刚起身,司礼便接着道。
声音悠长嘹亮,远在其他地方观礼的几乎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听着。
姜家的那桌上,因为是近亲,来的人很多,单独一个桌子,此时坐满了人,姜和跟赢闵也在,俩人罩在黑色斗篷里,明显地不想让人认出身份,偷偷来的。
虽瞒不过赢夫人和赢家主,也代表了他们的态度,不想惹事,只是来吃喜酒的。
姜和坐在赢闵身侧,明显的感觉身旁之人情绪有些低落,嘴里念念有词,“她真的成亲了……”
“怎么可能……”
“她明明那么喜欢我……”
他突然有些恍惚,褚长扶真的喜欢他吗?
每次遇险的时候给她发玉简,她都会来,修炼上所需,她也会尽力帮忙,从小到大都是如此,绝对是喜欢的啊。
“她为什么……就那么毫无芥蒂的成亲了?”
为什么没有想想他,等等他。
“还对赢玉那么好……”
赢玉脖间有牙印,耳朵上也是,他回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瞧见了。
少年根本没有掩盖,大大咧咧显着,仿佛就是为了给他们看的,还曾多次高仰起下巴,露出喉结处十分显眼的痕迹,明晃晃叫他们瞅。
只是那时候没有想到会是褚长扶留的。
赢玉的性子如何,他多少还是了解的,那个桀骜不驯,难以接近的人不可能随便叫人在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咬下痕迹。
也许是得到的太少,所以有人对他好,他就认那人。
褚长扶恰好是一个,事后他琢磨着,只可能是褚长扶留的,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赢玉对她一点都不排斥。
俩人站在高堂之下,一身的红刺眼非常。
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就这样了?
***
院落东方的一处角落里,也有个人想不通。
赢明是被敲锣打鼓的动静吵醒的,实在太吵了,一直噼里叭啦,叫他昏都昏的不安生,突然就烦躁地睁了俩眼。
追随着声响出去一看,褚长扶和赢玉正在举办婚事。他靠在墙上,如何都想不明白。
怎么回事?
赢玉不是不愿意吗?
看着根本不像,褚长扶先行一步时,拉一拉红绸,赢玉便屁颠屁颠的跟了过去,面上瞧着欢喜的很,哪里有半天讨厌人家的意思。
赢明望着俩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赢玉劝走他,根本不是厌恶褚长扶,想成全他,和报复父母,单纯是喜欢褚长扶。
只有两个人都逃婚了,亲事才能落到他头上,褚长扶就是他的新娘了。
他想要褚长扶。
曾经口中那个高不可攀,倾慕温文尔雅公子不爱他的无瑕月光,是褚长扶。
赢明搓了搓脸,像做梦一样,人到现在还有些恍惚,心中隐隐也有点酸意。
连开元大陆第一天才都挖空心思想娶的人,曾经是他的未婚妻,他那会儿还有些不满,只看中了她的钱,想着以后成了亲,娶个十个八个小妾气死她。
临到要逃婚时,才发现心里那隐藏的极深的不舍和爱慕。
他可能是喜欢褚长扶的,只是发现的太晚,没有早一点注意到她的好。
她是个漂亮,温柔,善良的人,从前在所有人说他天赋不行,他找爹娘要提升资质的草药,爹娘嫌贵都没肯,只跟她随口一提,她便扣押下拍卖行的物件送给了他。
说实话,赢明有些后悔了。
他究竟都错过了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