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青还没把谢琅然是不是在演这事给想明白,先撞上了傅莹珠,倒是一愣,转瞬想起自己的来意,咳了一咳,又有些退缩。
早知道去给他娘说了,让他娘来找傅莹珠算了。
但来都来了,沈朝青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表妹,表哥有一事要问你。”
“这谢琅然若是同你提亲,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若是你此刻告诉他说不答应,那我不会让谢琅然来提亲的,不然传出去说我们拒绝了今朝解元,他们只会觉得你自视太高,日后的婚事恐怕更加艰难。”
沈朝青闷了一口气,全说完了。对侧,傅莹珠轻摇小扇,却是微微笑着,仿佛没把这事当成什么大事的模样。
傅莹珠如此淡定,看得沈朝青郁闷极了,为何这世上与他年纪差不多的人各个这么淡然处世,显得时不时就想蹦跳起来的他莽撞极了。
“你心里到底什么想法,和表哥说一说啊。”沈朝青着急催促。
傅莹珠也不卖关子了,摇了摇扇子,“我这不是担心……人心易变吗?”
这几个月住在侯府,虽说对定下婚事还有少许抗拒,但和谢琅然相处的时间多了,傅莹珠倒也琢磨出了点滋味。
这谢琅然性情确实有趣,学识谈吐好。只是这个时代,闺阁女子想要了解一个男人的途径有限,傅莹珠也不喜欢给人下定义,更喜欢就事论事一些。
谢琅然性格固然有趣,对她胃口,但傅莹珠始终有那么一点担忧在。
“你这小脑袋瓜子,成天寻思的事倒不少。”沈朝青切了一声,撸了撸袖子,“当你哥哥是死人吗?他要敢变心,揍他便是。”
傅莹珠笑了起来,“可惜表哥生作了男儿身,不然倒是有做媒婆的潜质。”
“哎,人行处处行,老天把我生成这样,我也没办法。”沈朝青有些得意,又正儿八经地对傅莹珠说道,“这谢琅然,我是挑不出他什么错,才想着促成你们两个的姻缘。不然若是他这遭殿试之后,成了他人的夫婿,你到时再想嫁给他,我也不准了。”
“我倒也没想到,我表妹竟然脑子这般清楚,别人都等着要嫁给解元会元于一身的,你倒还要想想。”沈朝青道,“你嫁给谢琅然,若他待你不好,我们一家给你出主意。大事小事,若是受了委屈,就回来说一说,可别听外面那些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话,你和朝妤都是我的妹妹,出嫁了也还是我的妹妹。”
傅莹珠自然知道,嫁给了谢琅然,当了他的妻子,日后的日子不会难过。这不是她如今的日子便不难过吗?
叫她过着现在的日子,直到死去那一天,傅莹珠也乐得。
不过,在这时代想要孑然一人走到最后,也不容易。
她敛眸,想了又想,眼神渐渐变得放松许多。
表哥都这样说了,周家既然一直是她的后盾,那她倒也可以肆无忌惮一把了。
能将当初廊下取雨惊艳过她的少年郎占为己有,倒也叫她心情愉悦,傅莹珠勾了勾唇角,不知不觉间,点了点头。
“表妹,你点头了?这是允了?”沈朝青惊道。
意识到自己点头,傅莹珠自己也笑了,语气轻快起来,“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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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琅然与傅莹珠定亲的消息,很快跑遍长安城。
谢琅然何许人也?
一个冉冉升起的新星,所有人都想拉拢的新贵。
他一无姻亲,二无依仗,虽说基础薄弱了些,但这种人才是最好拉拢收服的。加上前途不可限量,谁敢小看?
家中有女儿未婚待嫁的,几乎都打上了联姻的主意。哪想,所有人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在那儿妙来妙去的筹谋,转眼谢琅然这口肥肉,落入了傅莹珠的口中!
傅莹珠又是何许人?
——一个早年丧母的破落户侯府嫡女,性格张扬,行为不端,前些日子不久,还传出过与外男拉扯的丑闻。当时的傅莹珠,可一度沦为京中众人的笑柄,说若是谁家娶媳妇,娶到这样的姑娘头上来,可真就闹笑话了。
现如今呢?她获得了一桩最好最好的姻缘!
那风姿卓绝的谢琅然,傅莹珠如何配得上?一时间,所有对谢琅然有所期待的待嫁贵女,都觉得他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糟蹋了!
可如今不管其他人怎么酸,怎么眼红,这桩亲事已经定下,是八九不离十的了。
有人发愁,有人欢喜;有人觉得傅莹珠配不上谢琅然,却也有人觉得这是一桩天造地设的好姻缘,谢琅然不配傅莹珠,简直可惜了。
此人,正是傅莹珠的父亲,傅堂容。
眼看侯府没落了如此之久,没个当家主事,能扛得住事的人,本来傅堂容也觉得没用可现在好了,女儿和谢琅然定了亲,这谢琅然有一半是自家人了,傅堂容就当自己考了半个举人,一时间也春风得意起来,偶尔也能抽空关心关心傅莹珠这个最有出息的女儿了。
只是女儿如今不在府上,导致傅堂容想培养培养感情都无法,不得已只能去木樨堂找老夫人,请她做主,把傅莹珠接回来,好让他尽尽慈父的责任。
见傅堂容如此急不可耐,走过的桥比他走的路还多的老夫人,如何能看不出来他心中的如意算盘?
老夫人怒骂道:“你要是豁得下脸去求莹儿回来,你就去,我拉不下这个脸,丢不起这个人!现在莹儿和谢琅然定亲了,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你就终于想起这个女儿了?我告诉你,晚了!”
把傅堂容骂出木樨堂去,来个眼不见为净,老夫人心头才舒坦点。傅莹珠和谢琅然成其好事也是老夫人乐见其成的,才不会让棒槌儿子上到人家跟前去现,又闹出什么贻笑大方的闹剧来,让婚事告吹。
老夫人一路压着,傅堂容就翻不出什么风浪来,连带着傅明珠,虽说嫉妒万分,但也不敢在自己祖母眼皮子底下撒野。
老夫人一路护着,转眼就到了殿试。
殿试,取会试中试者,前往参与,由皇帝亲自出题,是最高一级的科举考试。
谢琅然作为会元,自然直接进了一甲,由皇帝亲自接见。
一甲只取会试前三人,由皇帝分别定状元、榜眼以及探花。
谢琅然是一甲中年纪最轻,但会试成绩是最好的。按惯例,状元应当是他才对,但……
武渊帝目光从其他两个一甲身上掠过,一个人到中年,一个两鬓斑白,暗暗摇了摇头。
谢琅然是有状元之才,但是武渊帝同时也想为自己待嫁的公主挑选一个合心意的女婿。
这是皇族的惯例,每当殿试时,状元者,一般都尽量挑年长的,成熟稳重些的。至于年轻俊俏有才华的,多为探花。探花郎、探花郎,一听名字,便是俊俏多情,用来当夫君,最好不过。
只是武渊帝的算盘打得再好,也好不过天算——根据武渊帝的探子报上来的消息,眼前这年纪轻轻的家伙已经定了亲。
武渊帝无奈了。
本来见谢琅然长得俊,想点为探花招为驸马,结果他倒好,不仅定了亲,还定的是名声不怎么好的傅莹珠,简直奇哉怪哉。
心中仍有疑窦,武渊帝不敢把谢琅然定为探花。
而是选了另外一个看上去较为年轻的,虽然比不上谢琅然年轻英俊,但总比另外那个的白头翁好多了。
至于谢琅然……只论学识政见,状元还是当得的。
武渊帝大笔一挥,盖棺定论,定谢琅然为状元。
殿试过后,武渊帝却不让谢琅然走,而是私下留他。
武渊帝抬眼打量了下谢琅然,见他近距离瞧,更显得剑眉星目,俊秀挺拔,心中暗想可惜了,口中问道:“谢卿不必拘谨,朕此番留你,不是为的公事。”
皇帝不愧是皇帝,关心臣子家事也关心得理直气壮的。
武渊帝直言道:“朕见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本想给你指一位世家贵女,成就一段好姻缘,却得知谢卿已经有了婚配。朕百思不得其解,谢卿如此人才,为何与……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婚配呢?”
武渊帝试探道:“朕听闻,现在的人,光天化日之下,喜欢榜下捉婿,强抢试子,简直无法无天!是否……是侯府的人逼迫你的?你放心,若是被逼迫的,尽管说来,朕便替你做主,废了这一桩婚事便是。”
一听闻这话,谢琅然的情绪从中了状元的志得意满中抽离,眉头骤然一紧,第一件事就是跪下,请武渊帝收回成命。
“皇上有所不知……”谢琅然急于表露心迹,说话却有条有理,不紧不慢,“臣下并非为人所迫,而是……而是心中思慕傅姑娘已久,主动求娶。”
谢琅然额头贴地,没人看见他的表情。
但耳朵显而易见是红了。
外面的人都说他是不想当驸马,将就娶了傅莹珠。可谢琅然自己心里知道,哪有半年将就。
“哦?主动求娶?”武渊帝来了兴致,继续追问,一脸八卦的模样。
谢琅然无法,只得把两人的渊源讲了出来。
“我与我未来夫人早有渊源……”谢琅然将当初醉仙楼外的事略一表述,虽说他娶傅莹珠不是为了报恩,单纯想娶她罢了,可这样说,却是看客们最想听的。
他淡声道:“她有恩于我,我记恩于心。两人又是心意相通,心有灵犀,世间有此一妻,便不会再贪图奢望其他女子了。”
这样的话当着傅莹珠的面他都没说过,被武渊帝灼灼的目光看着,谢琅然只觉得自己的耳朵越来越红,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外头街坊所言所传,大多都是捕风捉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世人只看热闹,不知冷暖。我既心悦她,就该娶他。臣只庆幸于有幸配成双,不曾顾及世俗之见。”
他依旧努力暗示武渊帝了,他夫人之前的名声可太不好了,简直和本人判若两人,要是武渊帝信得过他,也该给他夫人的名声翻个案了。
随着谢琅然话音落下,武渊帝这才知晓,这原来还是有头有尾,佳人赠与,才子回报的故事。
这是一桩美谈啊,不比那些话本子里传的演的差。
这傅莹珠是个妙人,有慧眼识珠之能,为人也明事理,能断是非,浑然不像外界传的那样不堪。
而谢琅然,作为被赏识的珠玉,拥有大好前途之后,也没有妄想尚公主平步青云,而是念旧情,守旧人,是个品行正直之人,有君子之风。
这么一对,倒是妙人了。
武渊帝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便哈哈大笑起来。
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如今武渊帝可做不出来棒打鸳鸯的事情来,便道:“既然如此,那朕就不必替你操心了。”
“这样,朕将城东的一座宅子赐予你为状元府,用来恭贺你新婚之喜,再赐黄金百两,解你今日囊中羞涩之愁。只望爱卿日后,替朕排忧解难,多做实事。”
谢琅然谢恩,领了赏。
出了一座四进的宅子和百两黄金外,武渊帝还另外赏赐了一些绫罗绸缎,一些珠宝玉器,一是恭贺状元,二是恭贺新婚之喜。
出了宫门,谢琅然轻轻一笑。想起方才在武渊帝面前所言,一张脸才后知后觉红了个通透。
虽说想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为了不当探花才娶傅莹珠的,但偏偏到了傅莹珠这,他不想让她知道。
不然被她当成孟浪之人,那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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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琅然一出宫门,后脚,他和傅莹珠两人相识的消息不胫而走,转眼传得到处倒是。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八卦的捕风捉影,而是传为美谈,为人称赞。
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原因无他,只因这带头八卦的人是武渊帝,还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更是赏赐了不少东西替谢琅然撑腰,其他人焉能看不出来皇帝的用意?
是以,议论也不敢议论,只能祝福。八卦也不能八卦,只能说美谈。皇帝的看法就是他们的看法,皇帝的喜好便是他们的喜好。
而前些日子,被人诟病的两人亲事,转眼就变成了好事一桩,风头一转,多嘴的人自然没有了。
这一桩美谈传到傅明珠耳朵里时,已经是三日之后。
如今傅明珠一手好牌被打烂,家回不去了,名声毁了,娘没了,爹也靠不住。明明她以前是侯府最受宠的女儿,如今却活得像个丧家之犬似的。沦落到如此境地,傅明珠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自己未来夫君身上,寄希望于夫君,能给她一桩好姻缘,让她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如意算盘是打得好,可又一次让傅莹珠捷足先登了。
谢琅然,多好的人才,多好的人选,他是朝廷新贵,日后必定要飞黄腾达的。实权在握,人前风光,这可比只披了一层侯府皮的傅家,要风光得多。
侯府内里什么样儿,傅明珠自个儿也明白,拉出来,不被人嘲笑破落户就算不错了。
加上侯削伯,伯削子,子削爵,长久没个扛事人,侯府迟早要没落的。若是傅明珠能嫁给谢琅然,她才不稀罕当什么侯府嫡女呢!
可惜,这桩好事落不到她头上来,谢琅然这朵鲜花,插在了傅莹珠这坨牛粪上。
傅明珠大哭了一场,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好事,全落在傅莹珠头上,自己什么也捞不着。
她的人生这么苦,傅莹珠却一帆风顺,凭什么?老天爷实在不公!
只是哭也哭过了,闹也闹过了,如今已经没有人会和她一起出谋划策,也没人会替她收拾残局,傅明珠只能自个儿开解自己。
想着想着,便自个儿想通了。
傅莹珠嫁给谢琅然,长远来看,算是高攀。如今那谢琅然还是个愣头青,不识人间浮华,才会被傅莹珠所蒙骗,求什么一心人。等日后,他登高位,见识过更多的风光,自然就不可能再一心一意了。
换句话说,傅莹珠这桩婚事,很难圆满的。
再者说了,谢琅然一个穷小子,苦读那么多年,终于一朝成名天下知,如今功名利禄往身上揽去,可以享受优渥的生活,第一个想的,当然是辛辛苦苦把他供出来的母亲。
婆媳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只要这个谢琅然的耳根子软一些,听他母亲的话一些,傅莹珠就算进门来,也够她喝一壶的!
傅明珠想到此处,这才释怀了。
她要好好的看傅莹珠的笑话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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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香村。
谢琅然这次回去,骑着高头大马,身戴红花,沿途围观看状元的人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都要出来看这位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他回乡回得,风光热闹极了。
高桂花一早便从周围人口中听说了谢琅然中了状元的事,之前村子里人人说她儿子痴人一个,性子闷,今日她儿子将状元考回来了,那些人便换了种口风,说她儿子从小便与其他的孩子不同,大智若愚。
高桂花哭笑不得,可心里实打实地替儿子感到开心。待看到儿子骑着马的身影出现在路上,她一时有些热泪盈眶。
而谢琅然连忙跳下马来,将缰绳递给了送他回乡的官员手中,喊了声“娘”。
高桂花连忙将他引进家中,关上了门。
武渊帝的赏赐的东西早被一一抬进了院子里,高桂花可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好东西,一时有些晃了眼,等她摁着狂跳的心口,镇定下来,看向了谢琅然,问他,“儿子,这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安排?”
谢琅然坐在箱子上,虽说殿试时镇定得堪比身旁那个五旬老书生,但他这会儿回到自己亲娘身边,又露出了点少年心性来,坐在箱子上晃着脚,想了想说道:“娘,儿子也不知要怎么安排。”
高桂花抿了抿唇,“你都要成亲的人了,还想不好怎么安排吗?”
提到这,高桂花就觉得这世事真是奇妙,她哪能想到当初在她院子里留了一上午的姑娘,会成为她的儿媳。
“村子里的事,娘亲能帮你打点,可你要进京城为官,京城里的事,便交给你未来的媳妇儿合适。我看啊,你把这单子交给她,让她给你安排安排。这姑娘我也见过,是个明事理懂分寸的。”
谢琅然沉默了片刻,他心里其实把这些事看得通透,只不过,方才他娘这句话,他娘说了使得,他说却不行,会寒了他娘的心。
所幸老天待他不薄,给了他一个明理的娘亲。谢琅然笑了笑,“娘真好。”
高桂花低头笑了笑,“我生了你这么个儿子,这辈子也算值了,什么住新宅子享福,我若是贪图这些,当初也不会嫁给你爹。当初十里八乡的富户可都来给我提亲,我这不还是谁都没选。如今我最挂念的,便是你能快点成亲了。”
“你便把这些地契和宝贝都交给你媳妇儿管着,这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你瞧着吧,我待她好,她待我也不好孬的,我看人啊,错不了的。她也是个苦的,从小没娘,成天住在外祖家也不像话,你早些把她娶回来,她也算有个真真正正的容身之所了,不用回她那乌烟瘴气的娘家了。”
谢琅然脸又红了,想到要把媳妇娶回来了,手都不知道往哪摆,动作不太自然,揪了揪自己额顶的头发,蓬蓬翘起来几根,看上去有几分滑稽,连忙借着要看礼单的事,转移了话题。
武渊帝给谢琅然的赏赐去麦香村辗转了一波,就被交到待嫁的傅莹珠手上。
傅莹珠可意外极了。
虽说谢琅然信上写明了,是他娘让他把这些礼单给她过目,说日后府上中馈由她掌管,早管晚管都一样。可他们这么不把她当外人,也是傅莹珠完全没想到的。
嫁人与其说是嫁男人,不如说是嫁婆婆,一来,看到了婆婆的为人处世,便能在很大程度上看清那个男人的为人处世,二来,婆婆若是好相与,她这媳妇嫁过去会好过很多。
只就事论事,她要“嫁”的这位婆婆,可真是很纵容她这位儿媳了。
傅莹珠一时有些感慨,她在寺庙求到的那根上上签,好像,还挺真的。
人家对她这么好,她也不能只占着好处不替人分忧,如今谢琅然要在京中交游,与人交际,他从小在麦香村长大,定然不懂京中送礼的物价行情,这块由她去采买了,给他提前打点好,倒是比他自己瞎准备要好得多。
傅莹珠拿好幕篱,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