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位文掌柜脸上的笑意看上去憨厚又真诚,华掌柜心里哪怕已经滔滔不绝地口吐芬芳,也不好朝他摆脸色,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干笑道:“路过、路过。”
说话间,华掌柜看着文招财的脸。
没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病恹恹的痕迹,华掌柜简直失望极了。
再仔仔细细一看,文招财非但没有病容,反倒双目炯炯、声如洪钟,简直像是能扛起一头牛来一样的强壮。
一时间,华掌柜的心态有些崩溃了。
这真是人吗?同样是夜晚不得安眠,同样是被傅莹珠的约定绊住,为什么人和人之间,竟是如此不同!
想他们一众老掌柜,病的病,倒的倒,哪怕是没病倒的,也快要被逼疯了。
可文招财呢?跟个没事人一样。
他精神奕奕的脸仿佛在告诉所有的人,他还能再干五百年!
因为文招财的表现过于离谱、过于异于常人,华掌柜不得不觉得,文招财可能是有什么强身健体的良方好药,可以延年益寿、永葆活力。
来都来了,华掌柜决定问问。
他上前一步,走到了文招财面前,仰头看着这个比他高出不少的青年,说道:“小文啊,华叔才见你第一面,就看出来了,你不是池中之物,会有大作为啊。”
做商人的,嘴上功夫最是了得,甜言蜜语张口就来,白的能说成黑的,黑的能说成白的。
虽然华掌柜心里恨不得文招财能原地去世,但面上还要做出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甚至对他大加赞誉。
文招财腼腆笑了笑,正要自谦两句,华掌柜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紧接着便是语气一转,沉了不少:“只是你这……日日夜夜待在店里,未免太刻苦了一些,我的铺子里,前些日子病倒了一个伙计,也是像你一样卖命干活的。可人家那是要糊口,上有老下有小的没办法,你光杆一个,这两年正是逍遥的时候,又何苦呢?”
“你还年轻,觉不出什么来,可等你老了,你就要受罪了啊。”华掌柜抬了抬手中的药包,给文招财看,“你看,我这便是年轻时操劳得过多,留下病根了,这到了暑末,身上的毛病就现出来了。身体哪儿哪儿不舒服,胃口也不好,脾胃不消,哪怕是有家财万贯,空有山珍海味,想吃口好的,都得吐出来了。”
“小文啊,勤劳能致富,可勤劳过了头,就物极必反了啊。”华掌柜语重心长地对文招财说,“叔叔我这都是肺腑之言,是一见你便觉得像年轻时的自己、心里觉得亲切,才对你说这一番话,你可一定要放在心上啊!”
华掌柜心道:快听他的话吧!别再耗下去了,他真的撑不住、快要油尽灯枯了!
有财大家一起发不好吗?想想办法一起对付傅莹珠不行吗?为什么非得要挤死同为生计操劳的同行,让傅莹珠坐在那儿闷声发大财呢?一起努力贪东家口袋里的钱不好吗!
倘若跪下有用,华掌柜此刻一定给文招财跪下了。
但他还要面子,而且又拿准了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性,与其卑躬屈膝,不如说一套假意关怀的话,万一这年轻人就上钩了呢?
对于年纪不大的小孩,华掌柜不由自主带上了几分轻看,总觉得他们人情世故上,比不上他们这种老人更老辣。
这一番话一说完,他便用一种长辈特有的、带着点对于时间流逝的感慨的那种对小辈十分关怀表情,看向文招财,希望文招财能懂事一点,听懂他这番话里的深意,日后,与他一起走上贪东家财的道路,那才是做一个掌柜该做的事啊!多快乐啊!
谁料,文招财听完后,却惊讶道:“华叔,您病了?”
他看向了华掌柜手中的药包,关怀的语气不似作假,“病得重不重?”
“快快快,是我粗心大意了,竟然一直站在外面说话,华叔,快进铺子里面来,我叫店小二给您煮壶茶水喝。”
文招财如此利落殷勤,华掌柜倒是颇为受用,进了铺子里,目光扫到这铺子里琳琅满目摆陈着的各种式样的布匹,华掌柜心里又泛起了酸水。
这文招财确实有几分本事,看看这些摆出来的货,簇新,一点灰尘都没落上,不是仓库里挤压的囤货,而是新进的货。
也就是说,之前的布匹,全卖出去了,有多少卖多少。
再看看那些暗纹,看看那些花里胡哨的颜色,别说那些夫人小姐的乐意来买,他自己看了,都想裁一身新衣裳了。
眨眼功夫,文招财端着热水出来了,十分殷勤,就像对待顾客一样分外周到:“叔,给。”
“这两天的天气,白天还好,夜里寒冷,过两日立秋的节气一过,天气还会变得更加寒冷,您可要好好注意身体。”
文招财的话说得贴心极了,华掌柜喝了一口热水,却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文招财,“方才华叔说的那些,你可都记在心上了?”
“你以后是个会有大作为的孩子,可不能叫眼前的蝇头小利,限制了日后的作为,不管做什么,都要悠着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身体最要紧呐。”
快点歇一歇吧,再这样下去,他这把老骨头真要耗死在这几个月的比试里了。
文招财道:“我倒也想歇一会儿,可时间不等人啊!”
他抑扬顿挫地说道:“我在我爹坟头起了誓,三年要娶上好媳妇儿,五年要在京城有自己的宅子,还得感谢大姑娘给我这个做掌柜的机会,我自然要竭力而为,不能愧对我爹、愧对傅大姑娘。”
“誓言已经说出去了,就不能食言,不然我爹把棺材板掀了,半夜来找我算账来了。我可不能做这等不肖子孙,所以只要干不死,我就往死里干。日后我还要多多努力,要更加努力,回报傅大姑娘的知遇之恩,也让我爹看看,他儿子的本事。”
文招财越说,一双眼睛越亮,果真是一副干劲十足的模样,“您说让我逍遥这两年,可这两年我若逍遥了,那娶来的媳妇岂不是要跟着我受苦了?”
“苦谁不能苦媳妇儿,我以后定要更加拼搏!”
华掌柜:“……???”
还要多多努力?这还不够努力?
“至于身体,您别担心。”文招财神神秘秘笑了一笑,“华掌柜你有所不知,我有秘诀。”
华掌柜正喝着热茶的动作一停,看向文招财。
只听他说道:“我每日晨起都要挑水十担,晚上做一套五禽戏,一整天下来都活力无穷;您喝的这茶也是我常常喝的,有补充气血的功效,至于天冷天寒,我一个布行老板,怎么会让自己冻着呢?”
文招财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笑得见牙不见眼,揪着自己的衣角给华掌柜看,低声像在介绍什么好东西:“这布是渠县运来的布,那边的蚕丝比起其他地方,不知好多少,这料子夏日不沾汗,秋冬能御寒,这两天虽说天气冷了不少,可我一点儿都没感受到。”
“华叔是自己人,这话我也就只告诉你。这渠县离着京城远啊,想进他们的布可不容易,就那么几十匹,我得留给那些常来的老主顾。”文招财说完,声线又压低了几分,“华叔可千万别往外说啊,这货可金贵,好多人等着要呢。”
华掌柜一脸震惊地盯着文招财身上的布,他也是个商人,平日里说话半真半假的,对文招财的话并不全信。
可一看文招财那生龙活虎的模样,再一想,其他几位掌柜都病倒了,唯独日夜不歇的文招财,还是龙精虎猛、斗志昂扬的模样。
莫非……玄机真在这布上?
至于什么挑十担子水,五禽戏什么的,怕了怕了,打死华掌柜他都做不来。养尊处优多年,华掌柜上个佛塔,都要气喘吁吁,还五禽戏呢,不被戏擒就差不多了。自然也就只能把目光放在布匹之上了。
华掌柜一时心动起来,想要摸向自己荷包的手有些控制不住,又听文招财说道:“华叔,这茶你喝着可还好?若还好,待会儿你走着,我给你拿上一包。”
文招财十分热情,华掌柜实在招架不住,加上他心里头确实对文招财这些宝物有些垂涎,推托两下,便将茶收下了。
茶都收下了,再加上那布料,那岂不是文招财不生病的秘诀就全到手了。
华掌柜在心里一盘算,清了清嗓子:“小文啊。”
他道:“你这渠县进来的布料,还可有剩?”
“剩是还有剩。”文招财眨了眨眼睛,“只是……华叔是替人打听,还是自己想买呢?”
“若是替人打听,那我确实找不出来多余的布了,得自己留着,可若是华叔您自己想买,我把那匹给自己留的给您!”
文招财憨憨笑了,“华叔简直像亲叔一样关照我,我这个做小辈的,当然要先把好东西留给华叔用。”
“当然是自己买了!”这样一听,华掌柜立刻拍板,害怕自己晚点就买不到了,立即道,“你给我包一匹啊。”
“好嘞。”又一笔生意做成,文招财喜上眉梢,感觉离自己的媳妇儿和宅子都更近了一步,连忙叫店小二把布包好,连同茶包,亲自交到了华掌柜手里。
这布成本五十文,他卖了华掌柜八百文,送华掌柜的茶叶,不过是些再普通不过的茶叶,十文钱一袋罢了。
这样一算,这华掌柜来了一趟,他净赚了七百多文。
妙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文招财简直脚底生风。
库房里还有一百多匹,若是都能这样卖出去,那铺子的进账可是相当的可观。
不过这样的招数只能用一次,不能用第二次。也只能用在华掌柜身上,不能用在别人身上。这一点,文招财心里还是有数的。
“您穿了若觉得好,就再来啊,我想办法再去渠县进货。”
“常来啊,华掌柜!”
送别华掌柜时,文招财朝着他的背影,热情吆喝道。
看华掌柜的背影,就仿佛是看一只肥硕待宰、能薅好多羊毛的肥羊。
华掌柜提着手中的布,等回到自己的铺子,仔细摸了摸文招财送他的茶叶,品了又品,怎么品都尝不出太好的味道,终于琢磨出了不对劲——
到头来,他还是没能说动文招财,让这人反倒真的往文招财的布行里送钱了!
好啊这个文招财,明明都知道他生了病,不可怜他就算了,居然还想着把手伸向他的口袋!自己人的钱都赚,真是太狠了!
说什么他像他亲叔,那时候就是想卖布给他了吧!
难道……从关怀他的病那时就开始是想卖货的话术了?
想通这点,华掌柜气怒难当,口中吭呲吭呲喘着气,回过味来后,只感觉眼前一片黑暗,眼冒金星,脑子浑浑噩噩,什么都瞧不分明了。
一阵天旋地转,华掌柜就晕了过去。
被文招财这么一气,华掌柜的病更重了。
可他惦记着狠人文招财还在那斗志昂扬地卖他的布,不敢久歇,只能强撑着病体,挖空了心思,来做自己粮油铺的账面。
就这么以带病之躯强撑了几日,华掌柜终于撑不住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此时的他,就像是一支蜡烛两头烧,身子骨本身就不好,又不是当打之年,不比年轻人。之前,只是凭着一口气在撑着,可是被文招财骗过钱之后,怒急攻心,再也没有撑住的那一口气,整个人就泄了气,振作不起来。若是强撑下去,只怕是一条小命儿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思忖过后,华掌柜心有不甘,于是写了一封信,找人偷偷带进了侯府。
带去了陈氏那儿。
-
侯府。
布行的吴掌柜一走,文招财一来,陈氏那想等着铺子经营不下去老夫人和傅莹珠求着她回去的美梦便彻底破碎了。
傅莹珠不仅将铺子管好了,还管得比她在时还好。
不仅有办法叫那些油滑会偷懒的老骨头们认真做事,竟然还找来了一个本事不小的年轻掌柜。
眼看着几间铺子的生意红红火火,想着这阵子所有的掌柜和庄头倒戈、傅莹珠院子那边的进账越来越多,陈氏也差点病倒了。
强撑着使她没有倒下去的,便是她的女儿傅明珠。
一有功夫,陈氏便写信寄往别庄,教导傅明珠要吃苦耐劳、忍辱负重,想着女儿在别庄里磨炼出来的心性与品质,心中便多了慰藉,能叫她不倒下去。
如今女儿不在侯府,若是自己倒下了,没有人为她筹谋划策,怕是再也回不了京城,到时候哪怕是吃再多的苦,磨练再好的心性也是无用。
是以,陈氏一直很爱惜自己的性命。
只要她还活着一日,她就还是侯府的侯夫人,青山依旧在,依旧有柴烧,待到把女儿接回来,她就还有翻盘的机会,也有那个位置,好替女儿谋个大好前程。
这日,见一小丫鬟在屋子外面探头探脑,陈氏还以为是傅明珠的信寄回来了,没想到等小丫鬟把信交到她的手里,却是华掌柜写来的信。
华掌柜自知赢不过文招财,今日傅莹珠辞走别的掌柜,他还能看看热闹,可长此以往下去,被辞退这事,迟早会轮到他的头上。
其他几个掌柜,华掌柜已是信不过了,不会再与他们商讨对策,但留他一人,独木难支,也有些进退维艰,难以施展,他便想重新找个可靠的伙伴,一起谋大事。
华掌柜想到了陈氏。
此时的华掌柜,对傅莹珠已经不再是之前讨好的心境,对陈氏的态度,自然也就跟着变了。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他想对付傅莹珠,那陈氏便是可与他合作之人。
华掌柜专程写信来给陈氏,又是认错,又是恳求,说他前些日子会转头投靠傅莹珠,不过是为了生计的无奈之举,又将傅莹珠一顿贬斥,说自己如今过得有多凄惨云云。
信的最后,华掌柜恳求陈氏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说他已经受够了给傅莹珠做事了,要重新为陈氏奔走,就如同往些年那样。如今陈氏只需要和他里应外合,一棍子打死傅莹珠,两人就还是合作伙伴。
这信上写的东西不能让外人看见,陈氏阅后即焚。
她一边烧着信,一边唇角忍不住勾着笑。
曾经狠狠打了她脸的华掌柜今日如此卑微地回头求她,这怎么能令她不痛快?!
华掌柜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果然,风头最终还是转向她这边的,当初暂时的失意,今日就都找回来了。
只不过,陈氏一边在心里痛快着,一边又对傅莹珠和老夫人怨气深重。
没想到傅莹珠竟有这样的本事,将掌柜里面最精明的华掌柜都逼到了如此进退两难的地步。
若不是离开了侯府去了江南几个月,叫傅莹珠找到了机会讨好了老夫人,得到了周嬷嬷的教导,她哪能原地生出这么大的本事?
这样一想,再回头看看远赴江南之前因不用带着老夫人和傅莹珠而窃喜的她,真像是跳梁小丑一样。
陈氏心里生出了无穷的悔恨,又有种云开雾散之感。
因为,时机又转回到她这头了。
看看,华掌柜这不就想要倒戈了?
不过,这华掌柜也是好笑,当初大动旗鼓地来侯府给傅莹珠送礼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还有求她的那一日呢?
做事做得太绝,搞得她很下不来台,狠狠下了她的面子,让她成为府中的笑柄,陈氏对华掌柜怨念颇深,心中对他的怨恨,不比对傅莹珠的怨恨少多少。
若有机会,陈氏也想将这华掌柜好好收拾收拾。
此时就是她想要的那个好机会了。
陈氏烧着信,看着被火舌吞没的纸张,狠狠啐了句:“活该!”
这几个月,她在老夫人那受了气、在傅莹珠那受了气,回到自己的汀兰院,女儿不在,傅堂容也日日留宿栖鹤堂不过来,她只能自我消解,没一次能真真正正的给自己出一口气,其中苦闷,哪是一句活该就能发泄出去的?
将信烧完,陈氏心里也拿定了主意。
华掌柜说,让她救他一次,倒不是不能答应。
她也确实缺一个安插在铺子那边的眼线,华掌柜此前大张旗鼓地来侯府送礼、打了她的脸,向傅莹珠表忠心,让他来做这个眼线,任谁都想不到的。
但若是此刻立刻就答应,那也不行。
陈氏愤恨想,若是华掌柜只不过回头说一两句好话,她就帮他的忙,岂不是太过于好说话了些?这是软弱可欺了。姿态得要做足了,这些恶仆才不敢骑到她的头上来拉屎拉尿。
她得让华掌柜知道,她陈如君不是那么好被人欺负的!
不立一下这个威,万一华掌柜这回承了她的恩,转头又去向傅莹珠表忠心,那她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是个彻头彻尾的冤大头了?
已经在这个坑摔倒过一次,断然不能再摔第二次了。如今的陈氏,已然十分谨慎,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忽悠对付的。
这样一番考虑,手中的信纸也快要被烧完了,陈氏对丫鬟说道:“这几日留意着一下外头的动静,若是华掌柜送什么来,要尽快告诉我。”
好歹也得让华掌柜多讨好她一阵,至少得两天吧。最好把曾经送给傅莹珠的好东西也原封不动地给她送来一份,她再决定要不要帮他这一把,那才合适。
想到当时华掌柜带着其他掌柜往傅莹珠院子里送的那些好东西,陈氏不由得心生向往,脸上的神色也变得神采奕奕许多,简直是期待极了。
她果然还是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本事的。
-
而正在病中的华掌柜等啊等,简直要望穿秋水,望眼欲穿,成为“望夫石”了。
只是他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迟迟等不到陈氏的消息。
一天过去了,华掌柜等不来陈氏的回信,差点没撑住,又加了药的剂量,撑住。
两天过去了,华掌柜依旧等不来陈氏的回信,真的撑不住了,药加多少剂量都是无用功,心里苦得像吃了黄连。
他渐渐变得满心绝望,心如死灰,身在病榻之上,恨声道:“无情啊!无情!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冷漠绝情的女人!”
他为陈氏谋划那么多年,虽说一时转投傅莹珠,可说到底他也没做出过真正损害陈氏的事,反倒是陈氏那边,丝毫不顾他十几年间帮她做虚账、偷攒钱的辛劳,完完全全地置他于不顾,真是好狠的心啊!
他在信上已经说了自己的处境有多艰难了,他又老又病,简直要活不下去了,面子都不要了,在信里哀求,陈氏却连找人来探望一眼都没有?
华掌柜心凉了。
本来他就是走到了穷途末路的困兽,已经无路可走了,才又找上陈氏,简直是把陈氏看成了最后的希望。
与陈氏的新仇旧怨叠起来,华掌柜的状态已经不对了。
他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他疯了。
陈氏如此绝情,置他于不顾,那他就来一个玉石俱焚。
他自己落不着个好,那陈氏也别想落着个全头全尾!他自己可以去死,但也得拉个一起垫背的!
华掌柜从病榻上强撑着起来,让人扶着他,到了书案边。
他强撑着破败的身体,如同强弩之末,哆哆嗦嗦写下来一封信。
这封信,却是写给傅莹珠的。
这华掌柜为人精明,平日里坑蒙拐骗的行径不少,他自个儿会坑人,也就格外防备着别人坑他。
对付傅莹珠和文招财这种只走阳谋路子的,华掌柜没什么办法。
要说正大光明的手段,华掌柜是没有的。
可是,若说到要对付陈氏,那华掌柜却是有办法的。
陈氏与他一样,也是爱用阴招、背地里给人使绊子的人,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陈氏多行不义,总能被抓到把柄。
华掌柜知道,他为陈氏办的事不是干净事,又知道陈氏骨子里是个不讲道义的小人,怕最后出了事,陈氏让他做替死鬼,背后对陈氏多有留意,好一番打听,手头握了个陈氏的把柄。
而这个把柄,足够让陈氏再无翻身的余地,有这个把柄在,这些年华掌柜给陈氏做不干净的账面才做得安心。
只是陈氏不知道,她做过的那些肮脏事,还有他知道,恐怕如今还在沾沾自喜,坐着美梦,以为自己还能坐稳侯夫人的位置。
陈氏既然弃他于不顾,那就休要怪他抓她一起陪葬,大家就谁都别想活了。
华掌柜的眼中露出几分阴狠来,提笔在一封信上写下了几个字,叫人带着信,赶快送往傅府,送到落芷院的大姑娘那。
-
傅府。
落芷院。
吴掌柜走了,文招财一来,几间铺子里终于安排上了自己的人,傅莹珠这些日子轻松了许多,不用操心铺子的事情,只专注自己的生活,不是今天捣鼓这个吃的,就是明天拿着买回来的字帖描了练练。
时日久了,她本来写得歪七扭八的毛笔字,竟也练得像模像样,总算是能看了。
今日,落芷院的小厨房里忙活得很。
早上,天还没亮,青桃便带着红果去码头那边买了二十来只渔民刚刚捉上来的新鲜螃蟹,带回来做蟹酿橙。
文招财这么有本事,傅莹珠知道,她这是欠了丹宁郡主一个天大的人情,答应丹宁郡主的事,自然要好好做到。
在宴请丹宁郡主之前,傅莹珠要先在自己的小厨房里试一试,免得到时候出什么差错,叫丹宁郡主失望,辜负了人家将文招财介绍给她的恩情。
这蟹酿橙的做法,是要找来几个橙子,内部挖空,等着备用。
又把刚刚运进来的新鲜螃蟹给蒸熟了,蟹肉和黄都挖出来,用提前搅拌好的酱料、料酒和橙汁一块炒了。
收汁之后,把这些蟹肉往挖空的橙子皮里塞,上笼蒸,也就成了。
只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手底下却要有几分火候的。
螃蟹就吃个鲜,一旦火候掌握不好,亦或者是酱料味重了抢味了,或轻了压不住腥味了,都很要命。
是以,傅莹珠和蓝莓一直寸步不离的守着厨房,丝毫不敢懈怠。
傅莹珠正指挥着厨艺好的蓝莓把蟹肉装进橙子皮里,院子里的那位老嬷嬷神色匆匆地进来,直奔傅莹珠的方向。
等到了傅莹珠跟前,她立刻将怀中的信取了出来,对傅莹珠说道:“姑娘,有封要紧的信。”
老嬷嬷压低嗓子,神秘极了:“是华掌柜那边的人捎过来的,看样子对这封信可重视极了,在外面等了一天了,都不敢叫别的院子的人给捎带过来,非要等到老奴出门,见到老奴的面,才把信交过来。”
老嬷嬷往左右看了眼,见院里无生人在,才将信从怀中取了出来,谨慎地交到傅莹珠的手上:“姑娘您快看看,这信上写了什么。”
没拆开信之前,傅莹珠不懂华掌柜这番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一脸懵,一时竟想不出,她什么适合和华掌柜的私交这么好了,竟还要书信往来。
等拆开信,傅莹珠看了两眼,却发现,信上写的内容,却和华掌柜说话风格大为不同。
在傅莹珠眼里,华掌柜这个人,极爱道德绑架。
先是用甜言蜜语,将人夸上一通,叫人心里飘飘然,再诉一诉他的付出,叫人觉得,若是不按他的说法办事,便是对不起他。
傅莹珠本身很不吃这一套,只是知己知彼,为了好好应付这几位老掌柜,把华掌柜说话的套路掌握得比较明白罢了。
但今日这信上,华掌柜既没有说太多的客套话,也没有诉苦。
信上,只有寥寥几行字:生母含冤,九泉之下,难以瞑目,若有孝心,请往西行,寻一郎中,名甘贯轩。
字虽然简短,但里面的信息含量不可谓不多。
看看字体,再看底下那个华字的印章,这信确实是华掌柜寄过来的无误。
傅莹珠一眼将这封信看完,蹙起眉头,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之后,她沉默良久,亲自将信收好。
一旁,老嬷嬷与青桃一众丫鬟见傅莹珠脸色不对,纷纷沉默着,没有说什么。
将信收好后,傅莹珠自己先在心里盘了盘她知道的。
在傅莹珠知道的原书剧情,原主只是个很快下线的小人物,连自己生母嫁妆的事情都不知道,对于生母的其他,比如生死大事,自然也就不知道了。
如今看这封信,倒像是别有隐情。
傅莹珠只记得,原文中有简略提起,说是傅家大姑娘的母亲是染了急病过世的,再多的细节,便想不起来了。
或者说,没有。
就这么一行两行的交代,没再有其他的旁枝末节。
事情如此紧要,傅莹珠只好叫来了老嬷嬷,问她可还记得当时的情形。
老嬷嬷想了想,说道:“夫人并非体弱多病之人,只是从小被家里惯坏了,脾气不小,嫁给侯爷后,与侯爷多有口角,常常生气,夫妻两人感情并不算好。当时她的病来得那样急,郎中说,除却她体质变差,还是她郁结于心、无法疏通所致。”
其实还有些的隐晦的传言,说夫人一开始看上的并不是侯爷,反倒已经为自己相看好了如意郎君。
只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定了亲事,她就不好抵抗,只能乖乖从了,才成就一双怨偶。
只是这些事情捕风捉影,没有确凿的证据,老嬷嬷实在不好在傅莹珠面前如此诋毁她的生母,是以只好按下不提,只提自己知道的、能提的。
不管夫人是不是真相看好了如意郎君,有了意中人,婚后日子过得不好,可是真切的。
“夫人刚嫁过来那阵子,候府里头鸡飞狗跳的,哪个院子都不怎么安宁,尤其夫人自己,日日生着气。”老嬷嬷道,“老奴那时便担心夫人气坏身子,哪想到真就……”
她一时悲上心头,无法再说。
傅莹珠将老嬷嬷说的这些记在心间,单刀直入地问:“嬷嬷可还记得,当时替母亲治病的郎中是谁?”
“是一位姓甘的郎中。”
“甘郎中?”青桃这时插进话来,“姑娘,您难道忘了不成?给您治病的那位郎中也是他啊。”
“他是给侯府看病看了十几年的老郎中了,老奴还没进府时,他就在了呢。”
“这郎中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当时给姑娘治的病,那叫治病吗?!吃了他的药,姑娘的身子却越来越差,这简直是庸医啊,再让我见了他,我定要把他脑袋给削了!”
老嬷嬷与青桃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这千丝万缕的,缠在傅莹珠心头,一时间理不出个头绪来。
“且让我想上一想。”傅莹珠摆摆手,让她们安静下来。
这位姓甘的郎中肯定是有问题的了。
总归去打听打听,询问几声,也不碍什么事情。
可贸贸然就找上门去,指不定会打草惊蛇,好端端坏了好不容易到手的先机,让猎物跑了。
凡事都要讲证据,没有证据,便失了倚仗,没了底气。这事还真急不得。
华掌柜为何寄信给她的动机尚不分明,傅莹珠在心里衡量了下,在涉及到原主生母死因的大事上,华掌柜为何寄信给她这件事,倒是暂时可以不顾了。
事有轻重缓急,把原主生母的死因弄清楚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至于华掌柜那边,待到日后再议。
她院子里的嬷嬷,虽说对当年的事知道几分,但显然不是在眼前伺候的人,只知道些皮毛,算不上足够清楚。
怪不得人常说,时间能抹平一切,十几年前的事,十几年后再想回头查起来,简直难如登天。
傅莹珠既不想打草惊蛇,又想找到对当年的事了解得清楚一些的人,最少一位。从其他人口中,恐怕能知道不少消息。
一个病人,除了给她治病的郎中,对她病情了解最多的,就是她的家人了。
傅堂容是指望不上了,如果不是真心疼爱,只怕连她吃的什么药都不会过问,只做表面夫妻。
甚至,外面都在说傅堂容和陈氏的感情不错,可傅莹珠在一旁看着,也不过如此。
这阵子听说这两人除去用膳与到老夫人那请安,都没见过几面,更别说当时就被传与傅堂容不和的原配夫人了,原配夫人的事,傅堂容恐怕是知之甚少的。
至于老夫人……
傅莹珠有点头疼。
如今老夫人是很疼爱她没错,但十几年的事情,还另有隐情,万一涉及侯府谜辛之类的,只怕她此番贸贸然打听,也不是个好计策。
傅莹珠自己也明白,老夫人疼她,可老夫人更注重侯府的声誉与前程,她若是过分倚仗着老夫人的宠爱,可能就要犯自视太高的错,最后徒增失望。
这样一番细想下来,候府里头是找不到什么人可问,往外想,也只剩了外祖家那边。
思及此,傅莹珠的心往下沉了沉,稍稍有些为难了。
自打她穿书过来,这位傅大姑娘的外祖家,可是对她问都不问,仿佛没这个外孙女。
而青桃和她祖母又很默契地提都不提,默契到像是刻意避开这个话题,傅莹珠便也没问。
想来外祖家,于她而言,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吧。
傅莹珠本就疏懒,不爱打点人际,只想过好眼前的日子,别人不找,她自己也便没主动探寻过。
这回,倒是必须得回去外祖家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