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然溜得飞快,修长的背影很快淹没在暗沉的天色中。
高桂花见他这副一挨了训就跑得比谁都快的架势,简直拿他没办法,看着他的背影,无可奈何地低低骂了句:“一挨骂就喊着要去读书,还真是让你逮到万能的灵药了。”
不过,虽是骂,但高桂花的声线已经放得很低,生怕打扰到在读书的儿子。
每次她都是这么念叨,实际上只要谢琅然使出这招,每次都能把她治得死死的。
而谢琅然回到屋子里,也是真回去读书去了。
他宝贝地从今日从张秀才那换到的几本书里拿出了一本,借着天际余晖尚存、天光尚且算得上明亮,开始翻看起来。
今日得来的四本书,一本是《孝经》,一本是《公羊传》,其余两本都是杂谈,是时人所著的书籍。
《孝经》和《公羊传》,谢琅然在学堂时早就和夫子学过,内容都还记得,是以只是略微翻一番,以求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巩固了一下。
他主要看的是那两本没看过的杂谈书记。杂谈里,里面阐述了其他人的一些观点,虽然不如传世之作那样文采斐然,惊天动地,但谢琅然求学心切,书籍上可以说来者不拒,什么都看,什么都学,并不忌讳。
本来,身在麦香村,交通闭塞,去城中一趟要走很远的路,很难看到太多的书。若是再挑来拣去,他就没书可以读了。
在不同的书籍中,能和其他人的思想交流,能知道别人对同一件事的不同看法。虽然有些时候不能苟同,但多多见识也总没坏处。
谢琅然最是喜欢在这种字里行间中,窥得人生百态,见识有意思的事情。
这一看,渐渐入了迷。
虽说夏日昼长、天黑得晚,可一旦一个人做起事来的时候沉迷其中,时间流逝便会变快许多。
不觉间,日影西沉,屋里的光线已经十分昏暗了,谢琅然揉了揉眼睛,看向了窗外,起身去打开了身后的柜子。
柜子里面,摆陈的物件并不多,只摆着一盏灯台、半碗灯油。
麦香村离着京城太远,城里的货郎隔几个月才会来一次,这半碗灯油不知能不能撑到货郎下次再来的时候,况且,买灯油也贵,好不容易用水渠赚到的那点钱,怕是要全搭在书和灯油上,想给娘做身新衣裳都做不成。
心里这么一盘算,谢琅然便将柜子门给合上了。
他又读了一会儿书,等天色完全暗下来,什么都看不清了才停,摸了摸肚子,忽然感到饥肠辘辘的。
谢琅然走出屋去,伸了个懒腰,到屋后的田地那挖了几颗土豆出来,回来就钻进了厨房。
高桂花正低着头给儿子缝着鞋垫,也是等到天完全黑了,才将手里的活计放下,隐约听见厨房那有动静,还以为家里是遭了老鼠,心里登时一惊,赶紧跑过去。
结果将厨房的矮门一推,便见她儿子在灶台旁的柴火堆上坐着,嘴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正在背着书。
“你这读书的,怎么读进厨房里来了?”高桂花简直纳闷了。
谢琅然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娘,我饿了。”
他拿起地上的一根树枝翻了翻灶台底下的灰,里面露出来两颗土豆,“我刚才过来摸了摸,灶台底下的灰还烫手,正好地里洋芋熟了,给自己烤两个洋芋吃。”
高桂花:“……”
如果不是她儿子长得眉清目秀的,她真要以为自己养的是一头猪。
不,家里的猪都没这么能吃。谢琅然也比不上猪,家里的猪吃多了,能长肉,谢琅然吃多了,肉都长狗身上去了。
别的妇人都觉得她说她儿子能吃是在吹嘘,说就她家谢琅然这个小身板,一看就不是个能吃的主儿。谁能想到这家伙一天好几顿饭,花样还不带重的呢。
也就这些年风调雨顺、收成好,不然她还真担心养不大这个孩子。
“那行,你吃吧。”
见不是老鼠,高桂花便没什么担心的,关门要走,谢琅然留她,“娘,我烤了好多个,您也吃个呗。”
“我又不像你,饿死鬼投胎,你自己吃吧。”
高氏心情复杂地走了,留谢琅然一个人在厨房里烤他的土豆。
等她走了,谢琅然优哉游哉的,又念念叨叨地背起了书,隔一会儿就翻翻灶台底下的灰,用树枝枝头戳一戳他的宝贝小土豆,就等着软得差不多,就可以拿起来,趁热扒皮吃了。
他虽然能吃,但并不挑嘴,不过该尽的工夫,依然乐意尽到。哪怕只是最简单的食材,在他这儿,都能得到尊重。
用灶台底下的灰烤东西,余温有限,想烤熟土豆,快不了。谢琅然知道急不得,耐心等着,视线却忽然被灶台上摆着的抹布吸引了过去。
月光照进来,能叫他看见灶台上那块破抹布鼓鼓的,底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清冷的月光一照,有点点银芒闪过。
谢琅然没多想,伸出手去将抹布拿了起来,只见底下压着的是几块碎银。
他拿着抹布的手微微一顿,难道这是他娘藏起来的银子吗?数额还不算小,总不能是别人落在这里的。
应该是了,总不能是他那早死的爹做鬼了就有钱了,回来给放的银子。
只是,他娘怎么把银子藏在这种地方?
是不想让他知道吗?
谢琅然是个体贴的好孩子,当下不动声色地将抹布摆回原位,虽说不懂为什么娘亲要藏银子,但他还是装不知道好了,等土豆烤好了,就从厨房离开,假装自己是个什么都没看见的瞎子。
-
次日,清晨。
天还没亮,鸡鸣声刚叫几声,高桂花家的厨房便冒起了炊烟。
谢琅然一向起得,他比庄稼人还记挂地里的收成,会先去地里转上一圈,一天好忙活好多件事情。高桂花怕他饿着肚子,也跟着早早就起,给他准备早饭。
看着谢琅然昨晚为了烤那几个土豆,把灶台底下的柴火灰烬弄得乱七八糟,还弄了不少灰到灶台上,好好的厨房被他捣鼓的脏兮兮的,高桂花简直想揪着他的耳朵骂一顿,连忙拿起抹布,想将灶台擦个干净,一边喊着谢琅然的名字,“谢琅然,你给我死过来!”
哪想到灶台上放着的这块抹布一拿,高桂花一眼便看到了摆在底下的碎银子。
高桂花愣住。
而刚从地里回来,摘了个小南瓜拎在手里,伴着一身露水回来的谢琅然听到高桂花喊他,在厨房外面探头探脑地露出脑袋来一瞧,一眼也撞见了高桂花拿起的抹布下放着的银子。
谢琅然:“……”
他本想着装不知道的,哪想到此刻竟然被迫抓包,愣在原地,与高桂花面面相觑。
一时间,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解读出了错误的东西。
谢琅然:果然啊,今年的日子过得好一些了,他娘想攒私房钱了。早知道他刚才就走慢点,好给他娘留几分面子。哎,真是娘老不由儿啊。可这也太尴尬了,还是继续装瞎子,赶紧溜吧。
高桂花:好家伙,这小子才这么点年纪,竟然就会攒私房钱了!居然还假装是为了吃烤洋芋钻进厨房,这是觉得钱给了她这个娘以后就给他娶不上媳妇了吗?自己偷偷在攒娶老婆的本钱吗?真是儿大不由娘啊!可他这翅膀是硬了,但没完全硬啊,敢把私房钱藏厨房,这不是怕她找不出来吗?!厨房可是她的地盘。
而谢琅然早点溜走的行径,更是叫他在高桂花的眼中,罪加一等。
于是,他逃,她追,他插翅难逃。
小小的院子里嗖嗖两道人影,高桂花凶巴巴的声音响彻了整间小院:“狗东西,你给我站住!”
这种时候,谁要站住谁傻子!谢.脚底抹油.琅然,逃窜得更快了。
刚翻上墙头,听见他娘在底下喊,“你小子,这才多大年纪,就动了娶媳妇儿的心思,竟然还会给自己偷偷攒私房钱了,你给我下来!”
谢琅然顺着墙头滑了下来,奇奇怪怪地看着他娘,有些愕然:“什么媳妇儿?!——不是,什么私房钱?”
“别又在这儿给我装傻充愣。”高氏指着手里那几点碎银,“这钱,若不是你藏的,还能是神仙半夜给变出来的不成?定然是你这小子干的。”
“不是我啊。”谢琅然皱了皱眉头,他倒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自然也不觉得这世上会有神仙,“我们家也没来过什么人……”
话一说到这,谢琅然心里猛然间蹦出来一人。
不对,家里是有人来过,只不过他不曾见过罢了。
高桂花同时也和他想到了一块去,一时间怔住。
“难道是傅大姑娘?”
两人异口同声。
谢琅然可没见过傅大姑娘,说完之后,便又沉默了。一时间,对这素未谋面的傅大姑娘更是捉摸不透起来。
高桂花想了想,笃定道:“应当是她了,昨日她走的时候,叫丫鬟帮我将蒸笼抬回了厨房,应该是那时候,把银子放下的。”
高桂花半是无奈、半是惊喜地笑了,“人家侯府的嫡出姑娘,即使白吃白用我们的,我们也拿她没办法,再加上我想着招待她算是待客,待客怎么能要人家的银子,就说了不要她花钱,哪想到她还是把银子放下了。”
高桂花的心思简单,谁真真切切地对她好,谁就是好心人。傅莹珠与她短短会面过一次罢了,表现得如此通情达理,可比那些活了不知道多少岁月,还为了一根葱,一丛姜打得头破血流的人,好得多了。
嗯,高桂花不管什么时候,都忍不住骂那个做梦都惦记着她的地的李翠花。
“这傅大姑娘啊,确确实实是位好心眼的姑娘。不行,我得去找李老汉来修剪修剪咱家的枣树的树枝,让枣子长得个头大大的,也对得起人家来提前定下了。”
谢琅然默了默,倒是没再反驳高桂花的话。
-
侯府。
在庄子里遇到的那些事,当着陈氏的面,傅莹珠不想说给老夫人听。可只要陈氏不在的时候,便没什么不好告知的。
陈氏该防,但老夫人现在为她筹谋打算,就不该防了。防来防去,反倒生分。
是以,傅莹珠将自己在庄子那边的所见、所做、所闻,一五一十向老夫人讲了一遍。
这来回曲折,听得老夫人难过心疼极了。
若不是傅莹珠亲生母亲去得早,两家又断了往来,她这孙女儿也不会难成这样。
傅莹珠见状,温声说道:“由祖母安排、由父亲拨给我的十名护卫,那些庄头即使心里对我有所不服,面上也要看重几分,若不是有他们,事情当真无法进展得如此顺利,说来还是要感谢祖母。”
这世上还是欺软怕硬的人多,见她身边有十个带刀的剽悍护卫跟着,那些庄头和掌柜自然不敢轻易低瞧她。不然,她计谋再高,连他们的人都叫不来,也无处使。
傅莹珠永远是吃水不忘挖井人,别人对她的不好她记着,别人对她的好,她记得更牢,该表达感激的时候就该表达感激,心里的情感,若是不合时宜表达出来,日后怕是想要提也无从提起。
她向来都是坦坦荡荡,把话说开说明白,不是遮遮掩掩的人,表达情绪和情感,自然也比别人自然利落得多,面上笑盈盈的,半点不见不好意思。
老夫人当初也是管过家的人,知道这其中的水深水浅,只有身处其中的人能试探出来,听故事的人,了解再多,也只是听个热闹。
知道孙女走得顺当,又见她是个知恩图报,投桃报李的,心里更是熨帖无比,被傅莹珠一番话说得舒舒服服的。
老夫人本想着,日后让孙女在她身边,好好呆着享福就行,不必再经历这些风雨。只是这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她自个儿打住了。
她想起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想要本事,就得历练。傅堂容就是少时过于溺爱,才会长成如此模样。老了也没个老样,比年轻人更加不靠谱。
这些事情都是吃过教训的,老夫人心里悔恨,自然不能让同样的事情重演。人活到她这个岁数,又是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识过的,自然知道什么叫做,溺子如杀子。
这句话分量可大得很,同样的错误,老夫人不会再犯了。
只是,道理心里是明白,心疼倒也还是心疼,这遭傅莹珠回来了,老夫人便心软得厉害,念叨着说:“你这遭回来了,便好好陪陪祖母,别总想着往外跑了。”
“铺子那边,若是有太难的事,你便来找祖母。”
还是怕傅莹珠太过辛苦,老夫人松了点口,在傅莹珠遇上难事的时候指点一二,只能算是教导,也不算她太过溺爱啊。
不过,看看孙女儿这次去庄子上管事的手段,倒还真未必用得着她这个老太太帮忙。
“知道了,祖母。”傅莹珠盈盈笑了。
怎么管那些城里铺子的管事,傅莹珠心里确实有她的主意,只是她一向不爱将话说满,也不喜欢提前打包票,只说道:“有事自然要来找您的。不找您,我还找谁呢?”
这世上,除了祖母一个可以撑腰依靠的亲人,她也没旁的可以找的亲人了啊。
傅堂容?算了吧。
老夫人连连点头,心下也是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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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兰院中。
傅堂容今夜不来,独自留宿栖鹤堂,许多日不曾来找陈氏。
不为别的,只因傅明珠走后,陈氏的脾气,着实过于阴晴不定,动辄打闹发脾气。一开始,傅堂容还想着要操操慈父的心,要来宽慰一下陈氏。
只是陈氏这表现,日子久了,傅堂容就不乐意伺候了。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长此以往,他日后就要生活在陈氏日日哭闹当中,不可自拔了吗?
说到底,傅明珠也就是去到别庄修养个一两年,后面就接回来了,又不是死了,何至于此呢?
就像他们当初,下江南不是也离开侯府一段时日,不也活得好好的没死嘛?
傅堂容的纨绔本性发作,不伺候了,自此后,见到汀兰院的丫鬟就绕道而行,摆明了不想见陈氏。
陈氏见他冷心冷情到如此地步,也是心灰意冷,不再寻死觅活,打着要让傅堂容怜惜的心思了。
这几日,陈氏因为傅莹珠的事情占据了主要的心力,也就顾不上傅堂容来不来她的院子。今日在木樨堂见过了,看见对方这些时日,过得那叫一个好,吃得红光满面的,再思及她们娘两的苦日子,陈氏心中不忿,回来又狠狠的摔了东西——不过是一些不易摔坏的木头罢了。
如今对于自己的坏脾气,陈氏也有了对策。
狠狠发泄一通后,陈氏才开始抽丝剥茧,细细思索着和傅莹珠之间的较量,该如何进行下去。
事到如今,陈氏也不敢对傅莹珠太过轻看。可不管怎么设身处地去想,她都想不出来,能用什么手段,才能去治得了这些人精一般的庄头与掌柜。
此时便不能推己及人了,陈氏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再加上心里堵得慌,她决定,百闻不如一见,必须得找城中铺子里的那些掌柜们见一面。
恐惧源于未知,她总是被傅莹珠不按常理出牌打乱阵脚,往后可千万不能再如此了。
这一次去找掌柜们见面,有两个作用。
其一是,总得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能更好的把控住傅莹珠的动向。被动总是挨打,陈氏以往都是主动进取,不管要什么,都靠自己的算计,她要重新把主动权给找回来。
其二,则是奔着这些掌柜们问责去的。
要知道,在傅莹珠去庄子之前,她又是花钱又是送礼,把一切都打点得好好的,那些掌柜也答应她了,一定会给傅莹珠点颜色瞧瞧,怎么最后反而成了傅莹珠给了她颜色瞧瞧?钱既然都打点出去了,掌柜们办事不力,那她这个雇主自然要去找一找她那些没办成事的狗腿子问责。
次日,陈氏义愤填膺地出门了。
世家大族,哪怕是要到了每个季度收粮收账的时候,也只有外头的庄头掌柜们,拿着账册规规矩矩,排着队,求着主家来检查的。
侯府以往,也是这样。
不管那些庄头掌柜们在外头如何作威作福,到了侯府里头,还是以陈氏这个主子的命令为主。
从来都是掌柜们规矩等陈氏查阅的份,断然没有陈氏主动来找他们的道理,除非是突然查账来的。
而今日,粮油铺子里的伙计们,就接待了一位主家来的客人。
客人是女客,穿着绫罗绸缎,手上戴着金镯子,头上戴着帷幕,浑身罩得严严实实,不露面容,看上去好大的派头。
还没等伙计说什么,女客身边的丫鬟就气势汹汹地道:“还傻愣着做什么?莫非是木头做的不成?还不快请你们掌柜的出来?怠慢了夫人,你们担当得起吗?”
夫人?哪个夫人?
侯府的夫人,伙计们一个也不知道,不认识,不了解。
对他们而言,这里就是个谋生计的地方罢了。
不过夫人的丫鬟如此凶狠,想必夫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当下诚惶诚恐的去找了掌柜,把这个烫手山芋踢到了掌柜手中。
粮油铺子的华掌柜闻言,心中一跳,立即赶来铺子,客客气气把陈氏迎进了客间。
这里是待客的地方,只是平时不常有客人来,所以都当成掌柜休息的厢房。
一进去,陈氏便发现,这间客房,布置得富丽堂皇,看样子赚得不少哇!
一想到自己汀兰院的被子,陈氏又狠狠的心梗了一下,更是拿定主意,要问责了。
之前,粮油铺子这边的进账是最稳定的,这位华掌柜,人也比较机灵,颇得陈氏重用。
当初有多重用,如今陈氏心中就有多气愤。这位华掌柜在自个儿跟前,精得像猴,陈氏简直是纳了闷了,这猴精猴精得像个鬼一样的华掌柜,竟也拦不住一个傅莹珠?莫不是故意的!
华掌柜见陈氏一直沉着脸,也不说话,便主动开口道:“小的正在库房那忙活,未料到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这华掌柜是个人情练达的,心里知道陈氏为了何事而来。可陈氏不说,他就装不知道。表面功夫要做全了,没撕破脸皮之前,天下人都是他的家人,见了面都要和和气气的,和气才能生财。
当然,谁若是破了他的财,他就没那个家人了。
“交代给你的事给我办成这样,我当然要来了!”陈氏咬牙切齿道。
此刻,在陈氏的眼里,以华掌柜为首的几位掌柜的,都是些拿了她的钱不办事的懒鬼,没本事的蠢货。知道他们几个不是什么好货,陈氏还用着他们,是自认为,恶人自有恶人磨。自己也是个会谋算人心,有本事的,能镇得住他们,哪想会出了这样的岔子!
都已经气愤成这样了,陈氏自然也不会再给华掌柜好脸色看,反倒破罐子破摔,一改之前事事好商量的温柔有气度的模样,厉声质问:“今日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告诉我在庄子那边,都发生了些什么,竟然叫你们将账本都交了出去!”
账册,那可是陈氏的命啊!
一旦有人翻起旧账来,发现不对,自然只能算到她的头上来。因为府中只有她一个掌中馈的,想要甩锅都没地方甩。
好在这些账册勉强还算是侯府的进项,哪怕是犯了旧账,也算家丑,不至于扭送了官府,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后果是陈氏所不能承担的,那就是——休妻啊!
侯府里出了蛀虫,还是这样大的蛀虫,陈氏心里当真没底,不敢赌傅堂容会不会休她。
说到底两人不是少年夫妻做起的,她是续弦,是继室,哪能知道前头的人在傅堂容心里多少分量呢?
这是陈氏的命脉,当然着急了。
陈氏来势汹汹,华掌柜即使心中早有预料,可此刻也觉得颇为难以对付。
华掌柜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道:“夫人,您有所不知!大姑娘属实是个厉害角色,上来便打了庄头一百大板,叫那些庄头把所有的罪都认了。是庄头的错,不是我们的错啊!我们可什么都没招啊!”
他们是什么都没招,只不过是把最重要的账册交上去了而已。
“她这一百大板,还是当着佃户和我们这些做掌柜的面打的,打完了就叫人将佃户带去上药了,没人知道那些庄头给她透露了多少东西。”华掌柜做出一副好人姿态来,“夫人,您要知道,我的心可是一直向着您的,我对您,那可是毫无保留。”
“哪会主动将真账本交给大姑娘,这账本要是出了事,我与您一体同舟,一样麻烦缠身,怎么会把账本交出去呢?都是那些庄头说的,与小人无关啊!”
大难临头,华掌柜果断地将锅推到了庄头的身上,全了自己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名声。死道友不死贫道,其他人,又不是他的家人,何必护着?
他认定了陈氏没那个魄力,也没那个功夫像傅莹珠一样,远赴庄子,再用一样的心机和雷霆手段,再收拾一遍庄头们了。
再说了,庄头们已经吃过一次亏,同样的招数,难道还能栽两次?那不可能。
且,华掌柜早打听到,陈氏那个女儿如今还在去侯府城北庄子的路上。如今侯府里,自个儿都乱成一锅粥了,自然没有余力再来收拾他们了。
侯府在城北的别庄,可比那些庄头在的庄子远得多、也偏僻得多,陈氏一颗心记挂在女儿身上,哪里能分出心神来将所有的事查清楚。
和陈氏打交道这么多年,华掌柜也颇能摸透这位夫人的心思,在陈氏阴沉着脸看不出来是不是相信了他的话的时候,自顾自地说道:“夫人,依小人之见,夫人大可放心。”
“傅大姑娘此次叫那些庄头招认了,八成是托了侯爷给的护卫的福分。那些庄头哪见过这等审讯的架势,几个板子打下来,他们便什么都招了。”
“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见了傅大姑娘那阵仗就被吓坏了。这大姑娘也真是个不按规矩办事的,好好一个大家闺秀,居然往庄子上钻,说出去,真是坏了望族贵女的身价。”华掌柜道,“对了,我还听闻一事,有一位庄头的夫人找她去收一块地,她去是去了,忘了带上护卫,到最后,不仅地没收成,还被那家人骗去了不少钱,要买人家的枣啊!”
华掌柜摸透的陈氏的脾气便是,当着她的面,大赞她的贤良淑德,或是贬低傅府大姑娘,都是出不了错的。若是说到陈氏心坎上,还能得赏呢!
“秋天还没到,枣子还没熟,她这买枣,什么也没买到啊。您看看,这不是人傻钱多是什么?如此蠢笨之人,定然不成气候,夫人放心就是。”
华掌柜说得绘声绘色,陈氏一听,心里堵着的那口气渐渐消散了不少。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本来她对华掌柜的话还存有质疑,觉得华掌柜说全是庄头的话,只是他自己无能的掩饰。
可再听到后面说傅莹珠去收地没能收成的事,越听越觉得像那么回事。
傅莹珠连个小小的农户都对付不了,还被骗去买了枣,如何对付得了那些庄头?
还是年纪轻了,不够火候。
那看来这回叫傅莹珠得了便宜,还是家里那个老东西在作祟。
老东西知道那些庄头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儿,特意给傅莹珠塞了十个带刀护卫,没想到,还真成了事,给傅莹珠长了威风。
陈氏心中只觉豁然开朗,知道是老夫人的功劳多,而非傅莹珠本人本事大,那她心中便放心了不少。
老夫人本事再大,如今年岁已高,能撑过几年,谁都说不准。直接把她熬死了,那就皆大欢喜,万事就可迎刃而解。
可傅莹珠还是个年轻人。
她能熬死老夫人,那傅莹珠就能熬死她,可她却不能熬死傅莹珠。
等她年逾古稀,傅莹珠还是身强体壮的,到时候就是想对付她,陈氏只怕也是有心无力了,故而对傅莹珠,陈氏千防万防,比防老夫人用心多了。
可经由华掌柜一说,她心里便放心许多。
陈氏的脸色放缓不少,“话既然说清了,那我便放心了。”
“只是我尚有一事不知,华掌柜,你可能肯定,其余几位掌柜也都像你一样,什么都没说?”
华掌柜:可不是一模一样吗?账本是一起给的。
但他只是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脸上笑眯眯的,净是些谎话,“自然是了。”
他只需要现在将陈氏哄走了就行。
陈氏是要体面的侯府夫人,即使闹事,也不敢闹大。
况且账本出了问题的事,若是捅出去,他们自然是少不了好果子吃,但陈氏作为当家主事的人,也没个好下场。
聪明人都想活,都不想死,自然也就好说话了。
今天这一场谈话,是聪明人之间的谈话,自然也就没有闹大,华掌柜几句话消了陈氏的怒火,自认已经将危机摆平得很漂亮。
但还不够。
当务之急,是赶快将陈氏送走。
做生意的,说起谎简直是信手拈来。
华掌柜心里的算盘再多,脸上那可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那简直要带上列祖列宗的名声对天发誓的模样,叫人很难怀疑他今日说的话竟然没一句是真的。
“夫人,您若是不信我,便到其他掌柜那挨个问问。”华掌柜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些做掌柜的,为您奔走,转眼十几年的光阴都过去了,若非夫人提拔,我们也做不成掌柜,自然都是念着夫人的好、不会做对夫人不利的事。”
“只可惜,庄头那边夫人管不到了,不然,是该将这些没用的泥腿子全给换了!”
陈氏抿了抿唇,见华掌柜说得情真意切,心里不由得动摇了。
不动摇的话,她便只能接受傅莹珠本事比她大的事实。
无论如何陈氏也不会觉得傅莹珠的本事能大过她的,思来想去,她便认可了掌柜们说的话,站起来说道:“华掌柜说得若是真的,自然最好。我回去后,好好查清,日后铺子这边,还要叫华掌柜帮忙打点。”
华掌柜脸上带笑地应了下来,连忙与店小二一起,恭恭敬敬地将陈氏送走。
可一把陈氏送走,华掌柜立马变了副面孔,冲着店小二不耐烦道:“我就知道她会来找我们的麻烦,快快去与其他掌柜说说,可别说错话,叫陈氏发现我说的全是假的。”
能拖一时是一时,他们这边咬死了不说是自己交出去的账本,陈氏即使想通,依旧拿他们没办法,这就足够了。
陈氏,已经不是他要跟的主子了。如今的主子换人了,他当然不必再为陈氏打算什么。
反倒是新主子那边,得花力气讨好。
华掌柜心里百转千回,想起一事,又叫店小二往其他掌柜那跑了一趟,说是要聚集众人,挑个良辰吉日,一起把一人两千的银子送到傅莹珠那去,以表忠心。
至于到时候,陈氏知道了,又能怎样?
他早有对策。
华掌柜胸有成竹,吩咐店小二:“记好了,以后再在店里看到这位夫人,不管我在不在,都说不在。”
找不到他的人,陈氏也就没地方发疯了。
-
两千两可不是小数目,对这些铺子的掌柜来说,凑起来也不算容易。
等他们所有人全都凑齐,已是十日后。
这一日,几位掌柜的由华掌柜带头,一起来到侯府。
汀兰院。
陈氏面见了华掌柜后,又去见了其他几位掌柜,掌柜们的说词换汤不换药,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陈氏只能信了。
可回来后,心里难免惴惴不安,觉得所有的掌柜都对她忠心耿耿的话,对她来说,是否是过于顺利了?
正担忧着,听到丫鬟来报,说几位掌柜由华掌柜带着,都在侯府外面等着。
每人手中还拿着礼盒,是带着礼物过来的。
陈氏听闻这事,一愣、一惊,之后便是喜上眉梢,笑道:“快快有请!”
华掌柜不愧是华掌柜啊!
要知道,她以往去打点这些掌柜,只敢偷偷的。
做贼做习惯了,竟是忘记了还有光明磊落的路可以走。
可这些掌柜们备着礼前来,走得便是光明磊落的路。
只要有一个说念着她这位老主子劳苦功高来感谢的名头,送礼给她,便既为她做了名声,又给了傅莹珠下马威,还向她表了立场,简直一举多得,给她吃了一剂定心丸啊!
她果然没看错人,华掌柜这人,真的有大智慧啊!
陈氏心头喜悦万分,连忙梳洗着装,打扮得风风光光的,等着会客厅里,打算好好招待招待这些忠心耿耿的掌柜。
也等着叫傅莹珠瞧一瞧,借了她爹的人去震慑下人,是不够的,收服人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只惩戒了庄头能有什么用,那些掌柜的,心可都还是朝向她的。
可她戴着满头珠翠,一身盛装,却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掌柜们的人影,反倒快要将自己的脖子给累断了。
耐心终于耗尽,陈氏面色不耐地叫了个丫鬟过来:“你快去看看,那些掌柜的为何还没到我这来。”
小丫鬟连忙出去打听,半晌后,脖子红气喘地跑回来:“夫人,那些掌柜,没来我们这儿。”
“那去哪儿了?”
“都到落、落芷院去了。”
珠翠满头、盛装打扮的陈氏唰地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