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蕴开始后悔了。
也许他不应该按下感应器。
盛辉来看见,必定会死咬着是他小舅舅故意藏匿隐瞒吸血鬼,他们本就不合,一定会抓住这个把柄把他小舅舅往死里整。
脚步声越来越近,下一秒办公室的门就会被拉开。
裴蕴额头迅速渗出一层冷汗,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在这样高压的情绪操控下,他竟意外清醒了几分。
“余年?!”
盛辉又叫了一声,就在门口没几步了。
这声音说是从地狱传来的也不为过。
裴蕴整个人抖了一下,只在一瞬间,他脑袋里走马灯似闪过连串画面。
异研院,改造皿,失控发疯的吸血鬼,淌了满地的血......
“过来!”
余年语气有些重,陡然用力拽着将他塞进了办公室附带的资料室。
而资料室门刚关上,下一秒,办公室的门就被人风风火火从外推开。
“余年,叫你怎么不应?!”盛辉皱着眉头,脸色不是很好。
不过他脸色一向不好,不算生气,顶多只能算常态。
“对不起教授。”
余年道歉:“我刚刚在资料室拿东西,没有听见,教授找我有什么事吗?”
盛辉站在门口没有进来,语气生冷地吩咐:“把资料室里五级生物的文件整理一下,下午五点之前送到我办公室。”
余年:“所有吗?”
盛辉:“所有,包括今年和去年的。”
余年点头:“好。”
盛辉还有事忙,说完又风风火火离开了。
余年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直到完全听不见脚步声,深深吁一口气,才转身进了资料室。
裴蕴已经自食其力摸到中间小沙发坐下了,这会儿正咸鱼似地歪在沙发扶手上,不知道是不是还清醒着。
余年将资料室门反锁,喂了声,语气不大好:“你还听得见我说话吗?”
“又没聋。”
裴蕴抬头看他一眼,压着太阳穴,嘀咕着慢吞吞从趴着的姿势变成摊靠在沙发背。
“你要帮我下次可不可以动作快一点,非要这么玩心跳?”
知不知道他刚刚连坟地在哪儿碑上该刻什么墓志铭都想好了。
余年不应他的废话:“需不需要我去帮你叫陆教授过来。”
“不用。”裴蕴难受地闭上眼睛:“我已经叫了,他会很快过来的。”
余年不冷不热嗯了一声,不再搭理他了,转身去书架开始整理盛辉需要的资料。
裴蕴晕得不行,怕自己在安静的环境里会撑不住多久,用力咬了下后槽牙,厚着脸皮跟余年搭话。
“哎,你为什么要帮我啊?”
“没有为什么。”
“你不是最讨厌吸血鬼的么?”
“你不止是吸血鬼,还是我同学。”
余年说到这里,动作停顿,转身去看裴蕴,认真问:“裴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吸血鬼么?”
裴蕴哪儿知道?
他现在连正常逻辑思考都成问题,更别说让他做解答题了。
于是随口答了个:“总不会是种族歧视吧?”
“因为我姐姐就是被吸血鬼咬死的。”
裴蕴表情一愣。
余年转身继续取资料:“我姐姐是第一例被失控的吸血鬼咬死的人类,而那个吸血鬼不是别人,正是她相交多年的闺蜜。”
“她们关系一直很好,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一直都是同学,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也在一起合租,直到她交了男朋友,才从跟我姐一起租的房子里搬出去。”
但即便不在一起住了,两个姑娘关系还是很好,时常约着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逛街,又或者在小长假一起出去旅游。
一切都很美好,谁也没有想到意外会在某天突然到来。
那天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是万里无云,阳光灿烂的周末。
余年姐姐余穗再次接到温心然,也就是她那位吸血鬼闺蜜的电话,说跟男朋友吵架闹别扭了,想要过来跟她住几天。
当时余年也在余穗家。
近来几个星期,他已经见了好几次温心然跟男朋友吵架后过来找余穗了。
其中有两次,他还无意听见了他姐试图劝着温心然分手。
具体原因不清楚,他那个时候还小,对这些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八卦事情完全没什么兴趣。
不过这次似乎闹得比前几次都要大。
温心然双目通红,眼眶哭得红肿,从车上下来时已经走路都不大稳,连余年也忍不住猜测她会不会已经分手了。
两个女孩子谈心,他不方便打扰,自觉联系了同学去体育场打篮球,直到晚上跟同学吃过晚饭,□□点后才往家里赶。
应该已经安慰好了吧?
他站在门口边掏钥匙边想,他实在不知道面对哭哭啼啼的女孩子应该怎么办。
只没想到一拉开门,会是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皱着眉头叫了一声姐,没有回应。
他按下电灯开关,屋里被灯光照亮。
等他终于看清里面情况,啪地一声,钥匙从他手心滑落,砸出脆响。
客厅正中央,余穗倒在了血泊之中。
脖颈血肉模糊,双眼圆瞪看着门口的方向,手在地上划出长长的血痕。
周围全是血迹。
墙上,电视上,空调上,茶几上......通红惨烈,触目惊心。
“那个场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余年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镇定,仍旧止不住声音发颤:“十几年的深厚感情都唤不回她们在失控时分毫的理智,这样的物种凭什么还能让人对他们心存期望?”
“我姐才刚大学毕业两年,她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吸血鬼自控不能死就死了,凭什么还要我姐给她陪葬!”
......
陆阙赶到时,资料室里寂静一片。
只是没想到余年也在。
裴蕴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余年站在书架前平静喊了一声陆教授,陆阙应下,走过去背起裴蕴。
离开时,陆阙低声朝他道了一句感谢。
他们是最后考完试的一批,加上现在已经过了最晚下课时间,从实验楼到小树林停车上路也比较偏僻,几乎没有碰见人。
陆阙拐进绿化带青石小径,原本以为已经睡着,乖乖趴在他背上的人忽然用手指尖轻轻戳了他肩膀一下。
“阙阙。”
裴蕴在他耳边小声叫他。
脸上带着陆阙帮他带上的口罩,加上说话声音轻,听起来软软闷闷的,把他现在的低落的心情传达了十成十。
“嗯,我在。”
陆阙偏了偏头:“怎么了?”
“我知道余年为什么那么讨厌吸血鬼了。”裴蕴收紧手臂,抱住他的脖子:“他刚刚告诉我的。”
陆阙配合地往下问:“为什么?”
裴蕴:“因为他姐姐就是被吸血鬼咬死的,而且......是第一例。”
陆阙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裴蕴:“那个吸血鬼是他姐姐的闺蜜。”
“那天她们在家里,余年一个人去外面打球,结果回到家,就发现了他姐姐的尸体。”
他把脸埋进陆阙颈窝,声音有些轻微地抖:“阙阙,你说他那个时候得有多难过啊,我都不敢想象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要怎么办。”
“难怪他那么恨吸血鬼,我只是听着都觉得吸血鬼恶心透了——”
“小蕴,这跟你无关,也不是你的错。”
陆阙适时打断他,把他放进副驾坐好,俯身将指腹轻轻按在他的眼角,静静看着他。
“吸血鬼的觉醒谁也无法预估,成为吸血鬼也并非你们主观意愿,自然客观的事物既然存在,就有他的道理。”
“伤害余年姐姐的人不是你,第一例吸血鬼伤人事件的两个人都走了,她们的恩怨也已经抵消结束,我很感激余年今天帮了你,但依旧无法苟同他连坐迁怒所有吸血鬼的行为。”
“小蕴,你的思想意识应该是独立的,不要被别人的逻辑牵着走。”
“立场不同,没有谁是绝对的对和错,你是吸血鬼,你也会失控,但是你没有伤害我,没有伤害任何人。”
陆阙靠近,在他眉心很轻地落下一吻。
“这个世界从来不乏偏见,你不必将它们放在心上,问心无愧做你自己就很好。”
“你只需要记住,即便是这世间所有偏见集于你身上,我也会爱你。”
裴蕴在车上睡着了,眼眶透着微红,眉心轻轻蹙着,一副脆弱的模样。
陆阙在身边,他也不必死撑,放任自己意识陷入沉眠,直到副驾门被拉开,他半睁着双眼,循着眷恋的味道和温度靠上去。
“老陆,我就说是你的车!晚饭吃了没,要不要一起?!”
张梁慎不知从哪里冒出,大嗓门一吼,大步朝他们走过来。
而裴蕴在他靠近的瞬间,像是迎面被狂风骤然冲击大脑,麻痹感席卷全身,摇晃着险些从车上一头栽下。
陆阙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起,揽着他的腰让他整个重量靠在自己身上。
“小蕴这是怎么了?不舒服?”
张梁慎关心裴蕴情况,谁知他越靠近,裴蕴身体抖得越厉害,几乎是躲避地想要往陆阙怀里藏。
“别过来了!”
陆阙紧皱着眉心,不断顺着裴蕴背脊,沉声喝止张梁慎:“退后,别靠近!”
“???”
张梁慎举起手懵逼后退:“啥情况啊?怎么了这是?”
陆阙:“你身上带什么了?”
“没什么啊。”
张梁慎打量自己:“我身上就带了个手机钥匙,今天连钱包我都没带。”
那怎么会这样?
陆阙低声问裴蕴:“小蕴,怎么了?”
裴蕴没有回答,呼吸急促,攀在他肩膀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
张梁慎突然“啊”了一声:“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
他从衬衫衣兜里掏出一小截类似薄荷一样的草段:“这个?”
陆阙能感受到张梁慎把那个东西一拿出来,怀里的人又抖了一下。
他搂着裴蕴再退两步,安抚地揉着他的后脑勺,动作与冷沉的语调对比鲜明:“这个东西你哪儿来的?”
“院里实验室啊。”
张梁慎说:“小实验室那儿,我进去的时候看见器材都收好了,桌里侧不知道是谁落了个这个,我本来想帮忙收拾扔了,结果闻见还挺香,就干脆带着了。”
张梁慎打量着手里这段小草苗,一头雾水:“怎么小蕴是对这玩意儿过敏?”
小实验室独立于其他实验室,有许多特殊的不常用的研究仪器,钥匙只有他们几位主教授才有。
而频繁使用的人,只有盛辉。
陆阙视线落在他手上,眼神不明闪烁几番,低哄着问裴蕴:“小蕴,告诉我,是不是闻到什么味道了?”
隔了好一会儿,靠在他肩上的人才气若游丝吐出一个:“没......”
像是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榨出身体,话音落后下一秒,裴蕴彻底晕了过去。
陆阙收紧手臂搂住他。
和上次图书馆一样,突然不适,却又什么味道也没有闻到。
唯一的共同点——余年都在身边。
余年和盛辉的关系让人没有办法不产生联想,一直盛辉身边协助研究的人只有余年,可能沾上试验物味道的人,只有余年。
陆阙:“这草有问题。”
张梁慎:“什么?”
“你带回实验室研究一下,如果今晚不能出结果,明天我去实验室找你,记住,不能让盛辉发现。”
陆阙说完,抱起裴蕴绕过他快步走向电梯间。
“不是,等等,什么啊。”
张梁慎后知后觉:“而且为什么是明天,你现在不能跟我去吗?”
陆阙:“走不开。”
到家后,他将裴蕴抱回房间安置好,立刻回到书房,等待张梁慎对比数据将草名发过来后迅速输入研究专网进行查询。
荆棘麻苏:
蔷薇科蔷薇属植物,因其茎身遍布荆棘得名。
植株小,叶幽香,形似薄荷,开白花,多产于我国西南方高山地区,平原地区少见,生长周期长,花期较短。
新芽三寸以上不生荆棘,三寸以下荆棘触及皮肤会长时间刺痒不止。
叶茂,边角呈锯齿状,花为重瓣,整株无入药价值......
与他所知的并无误差。
荆棘麻苏生活中并不常见,生长于西南高山地区,无入药价值,通身荆棘,光是这三点,从常理来讲他就不可能出现在异研院实验室。
陆阙专攻不是植物生态学,所以接下来时间里,他用最快的速度查到了荆棘麻苏相关的所有资料,求教了于农学和生态学中有所成的好几位同窗。
而无无一例外都说荆棘麻苏并无多少研究价值,虽不常见,但实实在在普通,更遑论与吸血鬼扯上什么关系。
研究在这里出现疏漏,没有人发现吸血鬼闻不到荆棘麻苏的香味。
在地下停车场,张梁慎最开始的靠近时,身上携带的淡淡草香连他都隐约捕捉到,而吸血鬼嗅觉比正常人类灵敏数十倍之多,不可能闻不到。
书房里只开了壁灯。
他坐在电脑前,屏幕光线跌在他眼镜,掩去了他此刻所有明灭的神色。
夜入深,手机忽地亮起,来电显示上张梁慎的名字似乎都跳动出一种雀跃迫切。
陆阙滑下接听。
“老陆!我找到了!!!”
张梁慎激动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我在改造皿旁闻到过不止一次的那个味道,原来就是这个玩意儿发出来的!!!”
“它的叶浆非常特殊,当特殊提取到达一定浓度时,香味就会发生变化!那个味道根本不是自然散发,难怪我之前一直找不到!”
“我现在合理怀疑就是这个玩意儿在引导吸血鬼发疯,之前是不是我不知道,但是近期改造厂里发生的几起失控事件一定是!”
“不过味道跟我记忆里有一点偏差,应该还加入了什么其他元素混合我没有发现,不过没关系,知道了主成分是这玩意儿已经非常足够了!”
张梁慎是真的很激动,兀自说了一连串才勉强将振奋的情绪消耗至能够压制的水平线以下。
“喂,老陆,你还在听吗?”
“嗯。”
电脑已经因为长时间无操作跳回屏保画面,陆阙摘下眼镜放在桌上,揉了揉发胀的鼻梁。
张梁慎:“这下你高兴了吧?不是毫无头绪了,有了这个突破点,我们就能一直挖下出去,不瞒你说,我有种直觉,吸血鬼发疯跟人为就是脱不开关系!”
陆阙:“那样最好。”
只要确定是人为,一切都好办了。
虽然令人痛心愤慨,但有阻止悲剧继续下去的可能就是目前来说最好的消息。
张梁慎实在高兴,跟他絮叨了许多,而后慢慢声音渐小,直至一声轻叹:“老陆,你跟我说句实话,小蕴他是不是吸血鬼?”
“是。”
陆阙没有隐瞒,也不打算再跟他隐瞒。
何况荆棘麻苏的特性一联系,想不猜到也难。
“果然。”
张梁慎早就隐隐有心理准备,如今竟然也没觉得有多惊讶。
谁让陆阙前段时间总是莫名其妙问他好些吸血鬼的事。
“老陆,我知道你胆子大,但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这个风口浪尖,你身为异研院主教授,窝藏吸血鬼,一被发现,身败名裂前程尽毁都是轻的。”
“不然呢。”
陆阙反问:“把他交给你们,送进改造皿接收惨无人道的改造?”
“也是。”张梁慎笑起来:“怎么想你也舍不得。”
陆阙把上次图书馆的事和今天办公室的事跟张梁慎简单说了一遍,张梁慎不笨,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盛辉有问题!”
“只是猜测,不能确定。”陆阙道:“有可能的话,多注意一下余年。”
张梁慎:“怎么说?”
陆阙:“他的姐姐,是吸血鬼失控事件里被咬死的第一例供血者。”
挂断电话后,陆阙抵着眉心安静坐了一会儿,起身回房。
裴蕴正好醒了。
房间没有开灯,他一个人坐在床上,四下看了一圈,仿佛在找什么,双眼暗红,茫然失焦。
很快听见脚步声靠近,他所寻找的香味也在逐渐靠近。
虚掩的门被推开,人影靠近。
他呆呆望着他,在他靠近时依赖地伸手过去,便被对方握住手腕一把拉入怀抱。
下颌被扣住,炙热的吻落下,灼灼滚烫,用力堵上他的呼吸。
被熟悉的味道包围,对方近乎禁锢的怀抱在此刻意识不清的状态下给了他最大的安全感。
裴蕴舒服得蜷起脚趾,挣开手往上抱住他,以一种跪坐在床上的姿态几乎虔诚地接受他的亲吻。
牙齿又在不慎中划破了对方的下唇,一吻甜度直线上升。
低低的轻哼不断从他嘴角泄露,他软了一身,将自己交付给对方,沉浸享受着与供血者亲密的缠绵。
喘息的空隙舍不得分开,他贴着对方,呼吸交缠,眼神迷离,贪婪地在他唇角舔舔吮吮。
陆阙紧紧抱着他,掌心扶在他脑后,感受着他浓厚的依赖,微微垂着眼脸,眼底蕴满化不开的墨色。
“宝贝。”
“也许在很快的未来,你就可以正大光明现在阳光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