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蓬的血色当中,重重画面在眼前飞掠而过,那些似是而非的过往,那些辗转心头的不甘与无力,像是他,又不像是他。
冥冥之中,在做很多事情的时候,他仿佛根本不知道原因,但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他这样完成了。
他的欲望越来越大,难以得偿心愿的怨念也越来越深,但这一刻,何子濯竟突然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不是自己内心深处最想要的东西。
一个人,最期盼最渴望的,到底是什么?得到了,就会真正快乐了吗?
无论是佛圣还是何子濯,无论是为苍生还是为名利,都一心想要将纵无心彻底除掉,但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生命结束就会消失的人,他是贪、是妄、是怨、是执。
这天底下,人人都可成为纵无心。
何子濯为了除魔而入魔,在封印即将落成的那瞬,杂念一生,顿失本心,纵无心放出七劫之后仅剩的一丝力量立即乘势而出,像一颗等待滋长的种子一样寄附在了何子濯身上。
待到佛圣心魔发作,同时天劫降下,西天生变,何子濯为了了解迦玄和明绮的情劫威力究竟会到何种地步,来到附近。
佛圣的心魔便在他体内纵无心那股力量的召唤之下,附在了何子濯的身上,无声无息地影响着他的意识与神识,亟待重生之机。
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好似此生也不过是一场雾气迷濛的幻影,得不到的时候怨愤,但得到了,又真的满足了吗?
他忙碌一场,到底是为了谁?
何子濯猛然抬手抱头,大叫一声。
舒令嘉见他脚步踉跄,正要趁势追击,景非桐却心生警兆,喝道:“小嘉,慢着!”
他纵身上青云,踏长风,长袍翻涌,展臂亮剑,剑光如叠花绽放,左手剑诀利牵引,无数魔魇瞬间在景非桐两重灵力的绞杀之下化为烟云。
景非桐长剑一抖,从烟云中掠过,落到了舒令嘉的旁边。
而这时,何子濯的长剑上熊熊燃起黑色的火焰,在倏然而
起的万丈剑光之中,这火焰顿时变成了滔天火海,浩瀚魔息从中喷薄而出,向着舒令嘉和景非桐的周身包裹而来,刹那间令人全身经脉如同针刺。
景非桐拽了舒令嘉一把,两人同时翻身后退,他拂袖一挥,千万点灵光暴起,稍稍将两人面前的火势压住。
舒令嘉看见景非桐的身后有一只魔魇扑上来,低叱一声,剑光嗡然暴涨,顿时将其在半空中斩成了一蓬血光,随即,舒令嘉脚下错步,旋身站稳,无意中一抬头,正好看见了西侧的天空。
他倏地一惊,抓住景非桐的胳膊,说道:“师兄,你快看!”
景非桐先护着他退了两步,转头望去,只见西侧那片天空中,烟云重重叠叠汇聚起来,竟似乎隐隐勾勒出当年西天灵山从未坍塌过的模样。
这样熟悉的景象,却已经上百年都不曾见过了,那个瞬间,这片海市蜃楼一般的幻景,使得景非桐和舒令嘉两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而那片景象却十分不稳定,烟云忽聚忽散,波动不已。
与此同时,景非桐感觉到自己胸口有一处发烫,反手一摸,发现竟是那块一直被他收在怀里的佛骨。
佛骨从他手掌中挣脱出来,似乎也要随之而去,景非桐手掌收拢,将其握在掌中,眉心微蹙。
迦玄原本在忙着布置法阵,但此时这边火势冲天,担心小儿子,几个起落,一掌将火势压下,也立即到了他们身边,抓住舒令嘉的肩膀:“没受伤吧?”
“没有。”
舒令嘉眼见灵山缥缈,何子濯却不见了踪迹,心中急切,说道:“何子濯刚才不会是进了那座山里去吧!”
景非桐刚道了一句“他好像不是往那边去的”,另一头迦玄已经愕然道:“什么山?”
——除了舒令嘉和景非桐,其他人竟是根本就看不见那片景象。
只见流云变幻,忽聚忽散,也使得背后那一片灵山一会清晰一会缥缈,如同雾里看花,不知真假。
景非桐的手一刻也没从剑柄上离开,戒备地打量着周围,说道:“他不像会这
样轻易逃开的人,小心点。”
迦玄冷笑道:“装神弄鬼的把戏!”
他手腕一动,身形化作虚影,魔息冲天而起,将四下的火势顿时力压而下。
与此同时,景非桐已经看见有道人影从中一闪,自然便是何子濯无疑。
他早有准备,顿时一掠数丈,不过是眨眼功夫已经来到对方跟前,手下剑光如同白练长虹一般笔直贯穿而去。
景非桐终于捕捉到了目标,只听“叮”的一声,他的剑已经被另外一柄长剑架住了,兵刃交击之处,先是亮起一丝银芒,随即便越扩越大,暴起一团巨大的亮光,几乎触目如芒。
就在景非桐与对方动手的那一刻,舒令嘉已经趁势绕到了何子濯的背后,准备把他一举擒获。
然而就在这时,他们背后那些围绕灵山不断流动的云絮已经汇聚成了一道旋涡,何子濯的身体向后一仰,整个人便向着旋涡当中倒去。
同时,他一把抓住了舒令嘉的手腕,也顺势将他拽下。
景非桐和迦玄同时大惊,两人想也没想,便一同跟着跳了进去。
但此地似乎只认西天弟子,景非桐进入之时畅通无阻,迦玄却感到了一种无形的抗力,将他整个人往外一推。
他身子一旋,拂袖站稳,只来得及听到景非桐说了一声:“您放心……”便见他的身影也消失了在了一片云絮之后。
迦玄犹不死心,上去将那片云絮一掌打散,后面却空空如也,根本没有舒令嘉所说灵山的半点踪迹。
此时,明绮也飞快地冲了上来,一看舒令嘉失踪,顿时急的连眼睛都红了,转身就给了迦玄一拳。
迦玄没躲,被她打了一下,转身抱住明绮道:“别急,咱们只要把大阵落成,便能削他起码一半力量,嘉儿和景殿主能对付得了。”
明绮定了定神,也知道自己方才太急躁了,反过来拽住迦玄的手,说道:“快走。”
舒令嘉刚刚掉入那道旋涡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何子濯拽着他的手腕。四面一片漆黑,周围的气流不断旋转,令人既看不见,也难
以完全站稳。
此时此刻,他们不再是一对师徒,而是单纯的生死之敌,在这种情况下共处,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舒令嘉攥紧拳头,将被何子濯拉着的手臂用力朝自己的方向一扯,同时,另一只手侧掌如刀,直劈向何子濯右肩,迫使他放开自己。
何子濯面对舒令嘉的攻击,并非闪避,反倒将身体一侧,拽着舒令嘉的手腕,把他整个人拽起来甩了出去。
舒令嘉双脚离地,人在半空,深吸一口气,整个身体半弓起来,凌空翻转,反倒借着这股力道反向何子濯扑了过去,两指伸出,直戳他的双目。
眼睛是人身上最难以防护的部位,拿手指戳眼睛这种打法,要是放在平时都可以说成是下三滥了,大多数修士自重身份,打斗时绝对不会用这招。
但这样的情况下,面对的又是何子濯,舒令嘉当然就不那么讲道德了。这招虽然阴,但十分有效,何子濯不得不仰头躲避,同时抓着舒令嘉手腕的力道一松。
舒令嘉立刻趁势将他甩脱,旋身后退两步,而后反肘向着自己身后重击而去。
何子濯的身形刚刚出现在舒令嘉的后面,便见他一肘击来,立刻抬手挡住,把舒令嘉往前一推,抬腿跃身而起,向着他面门扫去。
舒令嘉转身的同时稍一弯腰,已经按在了何子濯腿上,将力道稍减,何子濯这一脚就踹在了他的腰上,舒令嘉飘身疾退,借力消解来势。
他们两人都对对方极为了解,一连串的招式交换如同疾风骤雨,快若闪电,完全没有什么技巧可言,看的就是反应速度和应变能力。
舒令嘉被何子濯踢出去之后,虽然中间挡了一下,还是觉得腰间一阵剧痛,他知道自己不是何子濯对手,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正凝神准备等待下一轮的相搏,却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已经在了地上。
身边的风旋一下子消失了,竟连何子濯都不见了。
舒令嘉刚才被何子濯拽着一起扑进来的时候,分明看见前方正是西天灵山,但此时四下打量,
却发现这里的环境十分陌生,自己好像从未见过。
明明应该是初秋季节,此地却是风雪漫天,两旁早已落尽的叶子的树上挂满了冰凌,寒气一直浸到了骨子里。
舒令嘉向前迈了一步,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梅花形脚印,这才意识到他已经不知何时变成了小狐狸的样子,并且变不回来了。
他心中隐隐感觉到这片空间不对,但目前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只能向前走走看。
他的体型实在太小了,又是纯白色的,几乎要被完全埋进了雪堆里面,看都看不出来。而头顶上的大雪还在纷纷而下,使得舒令嘉不得不走几步就用力甩一甩毛,以免被身上积的雪花压趴下。
但饶是如此,他身上的毛还是很快湿透了,被风一吹,更是透心凉。
舒令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边走一边思考,自己面前到底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景象。
如果这是何子濯设计的幻境,那么便应该是要找到他内心深处最畏惧,最不甘的弱点,但总不能是怕冷吧?
不过……确实挺冷,还湿哒哒的。
舒令嘉想起自己跟父母分别的时候是一个雨天,明绮把他藏到了路边的草丛里,他被何子濯捡到的时候也是一个雨天,从风雨中进入了另外一场更大的风雨。
不说怕不怕冷,舒令嘉很讨厌这种潮湿而寒冷的感觉,倒是真的。
每回他外出的时候遇上这样的天气,总是会以最快的速度办完事情离开,回到温暖干燥的房间里把自己的毛甩干,再趴到火边烤一烤,趴在干燥松软的小垫子上,就是最幸福的事。
舒令嘉觉得这里如果真的是幻境,一定有什么破解的关键还没有让他发现,可是他每个方向都转了转,四下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找不到。
舒令嘉停住脚步,茫然站立片刻,尾巴拖在雪地上,连甩都没有心情甩。
周围寂静,阴晦,孤独,看不到半点希望,雪花很快又在他的身上盖了薄薄的一层,几乎要结成冰壳了。
正在这时,他忽然看到前方亮起了一簇火焰。
舒令嘉立刻向着那个方向跑去,发现竟然是迦玄和明绮站在那里,两人手中提着灯,似乎在等他。
看到这两个身影,心中立刻涌起温暖,舒令嘉连忙甩掉毛上的雪花和冰碴,蹭蹭蹭朝着向着他们跑了过去。
雪很深,他跑动的时候不得不高高地跃起来再落下,在雪地里踩出一个个的小坑,眼看就差一点点了,他就可以闯入那片温暖的光晕,眼前的一切忽然消失了。
父母和冰天雪地中的火光,转眼前又变作了黑漆漆的一片。
舒令嘉一下子失去了方向,猛然停了下来。
但这时,他的身后又亮了起来,这次是一簇熊熊燃烧的篝火,篝火后面坐着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正在用手中的树枝拨弄火苗。
直觉告诉舒令嘉,这个人应该是可以为他指路的,于是他走过去,这次走的有些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动了前面的人影,让他消失。
好在越走越近,那人并没有离开,他抬起头,舒令嘉看清了他的脸,发现竟是何子濯。
他猛然警醒,戒备地停住脚步,何子濯却已经站起身,一剑朝着舒令嘉刺了过来。
他笑着问道:“还想跟我斗,你的剑呢?”
舒令嘉依稀记得,他的剑好像已经断了,剑灵也没有了。
何子濯手里拿着剑在对他笑,他猛地转身,再次冲入了风雪之中,向前跑着。
舒令嘉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他只是想离那个人越远越好,但跑着跑着,路边却有人在冲他叫着“小嘉”。
是……景非桐。
景非桐招手道:“小嘉?过来。”
舒令嘉站住了,仰起头,怔怔地看着他,景非桐冲着舒令嘉微笑,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
舒令嘉低声道:“我是……很怕失去你们吧。”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景非桐的身影像一片褪色的水墨画一样淡去,眼前的一切忽然全部消失了。
舒令嘉孤零零的一个人,倚坐在一片草地上
的石头旁,周围树叶摩挲轻响,阳光如同淡金。
所有的风霜冰雪,都化成“害怕”这两个字,寒凉的沉进了心底,压得人胸口发胀。
他出身显赫,身份尊贵,但身世却又离奇。打出生以来,千娇百宠,父母的疼爱与强大,仿佛化作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将他与世上的一切黑暗诡谲隔绝开来。
而后迦玄和明绮意识到天劫避无可避,不再见他,将他送往西天,这又是一片与世隔绝的乐土,那里的人天真而纯粹,师父对他十分纵容宽待,师兄更是呵护备至,恨不得掏心掏肺一般。
他先认识了人间的至善至美,但在那场动乱之后,又认识了利用、欺骗、野心、贪婪……企图颠覆他心中的纯粹善良,告诉他,你之前所见的美好,都是假象。
似乎在他生命中贯穿始终,唯一不变的,就是永远在失去。
所以即便是现在亲友重逢,挚爱在侧,舒令嘉的内心深处一直留存着对于分离与背叛的恐惧。
他想将一切牢牢抓在手上,想保护自己身边的人……这,算是弱点吗?
放不下执念,就会成魔,但一个人若没有执念,没有不甘,没有那些记挂的,说什么也不想失去的,又怎么当人呢?
世间本无魔,一切皆心魔。他们永远也控制不了人心,所以难道魔魇就永远也无法从世间消除吗?
不,但似乎又不该是这样。
舒令嘉在地上一撑,猛然翻身跃起,反手一摸腰间,好在,这回挂在那里的佩剑还在。
而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双手,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力气很大,撞的舒令嘉几乎一个踉跄。
他转头:“师兄?”
景非桐用力地揽了他一下,放开手:“嗯。”
舒令嘉道:“你跟在我后面进来的?”
景非桐点了点头,舒令嘉却觉得他脸色苍白的吓人,想了想,问道:“你方才看见什么了?”
景非桐道:“没什么,不重要。”
舒令嘉还要问,他已经转移了话题,指着周围说道:“你发现了吗?这
里真的是没崩毁之前的灵山。此事不对,咱们必须要——”
他的话还没说完,两人头顶上方便有一道人影倏然闪过,手持一柄巨大重剑,向着舒令嘉和景非桐当头一斩!
这一剑下来,甚至连刚刚还十分平静的四周都掀起了一阵狂飙的呼啸飓风,魔息扑面,令人窒闷不已。
“铮!”
景非桐抬手出剑上架,硬生生将这一下扛住,同时整个人一连被逼退数步,从一片青翠的草地上一直飞掠到了湖畔垂柳之前。
与此同时,舒令嘉则一跃而起,连人带剑几乎化作一道虚影,寒芒破空,向着对方凌空斩落!
剑气搅碎飞花绿柳,舒令嘉和景非桐一攻一守,三道巨大力量碰撞,使得四野一片轰隆作响。
随即,三人分别退开,堪堪稳住身形,这才看清,在舒令嘉和景非桐对面站着的,赫然是身披袈裟的西天佛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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