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在闲聊的王子们连忙纷纷散开,魔族以左侧为尊,舒令嘉与越韬一左一右,分站两边的打头位置。
刚刚站定,魔皇也已经进殿,向着皇座走去。
与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相应而产生的想象不大一样,这位魔皇竟是个极为俊朗的青年,穿一身紫色的袍服,头戴金冠,从侧面看来,他鼻梁挺直,睫毛浓密,嘴唇略薄,脸部线条十分完美。
若是不特意说明,便说他是这些王子的兄长也毫无问题。
这大概同魔族的成长期漫长也有关系,他们出生之后,要用几百年才会初初长成少年模样,又要过上几百年才是青年。
到了青年时期,一般的王族血脉便已经魔功初成,外形也就不会再发生变化。
当他落座之后向下打量的时候,舒令嘉才发现,此人竟然是异色的双瞳,一黑色,一冰蓝,为他的容貌增添了几分妖异。
众人向着魔皇觐见,他高高在上,威严端肃,身上仿佛有数重无形的压力漫散开来,神识已将殿中的每一个人笼罩在内,仿佛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已经完全由他掌控。
这就是——魔皇迦玄。
魔族无姓,名字都是上古魔典之中音译而出,舒令嘉记得之前何子濯曾经提过,这一任魔皇名字的意思,是“月光照在被大火烧尽的余灰上”。
“好了,都起身罢。”
迦玄的语气听起来倒是并不严厉,说道:“魔魇之祸愈演愈烈,又因同有‘魔’字之称,也经常被不知情的人所误解,反因他们的作为,而与我们产生敌对。此祸不除,永无安宁。孤已经答应了仙门、狐族、佛门等人联合除害,今晚便将启程。”
看来在这一时期,纵无心便已经成为了修真界众人共同的心腹大患,终于连平日里与他们最为疏远神秘的魔族都不想袖手旁观了。
迦玄这话一说,在场众人无一反对,反倒有不少人纷纷站出来自告奋勇地请缨,表示希望能够同行,征伐魔魇。
舒令嘉还要找那个到现在都没有出场的三王子,自然是不愿意跟去其他地方的,但他见除了他之外,其他王子几乎都纷纷站出来请缨,于是寻思着自己是不是也要做一做样子。
而正想着,迦玄已经转头看着他,说道:“宸儿。”
舒令嘉立刻意识到是在叫自己,便出列行礼道:“父王,儿臣在。”
迦玄道:“这几天身子如何?”
他虽然在询问儿子的身体状况,但表情只是淡淡的看不出情绪,也不知道是随口一问还是真的关心。
舒令嘉便道:“已经好多了,多谢父王关心。”
迦玄道:“能好转便好。你素来心细稳重,这次就留在宫中镇守罢。”
一听他这么说,舒令嘉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难受,似是不甘,又似是羞耻。
这并非他的想法,应该是属于“大王子”的情绪,作为长子,他大概也很想跟着去打纵无心立功。
随后,迦玄又点了些人随行,便令众人散去了。
从中极殿出来,舒令嘉特意在外面绕了一大圈才回到了他的寝殿,但是也没有碰见景非桐,如果两人都附在了别人身上,身份有所改变的话,那么确实挺不好找的。
没想到他们争执半晌,为了“互相照应”,才终于各自妥协,一起进入了这处幻境当中,结果进来之后该各自行动,还是各自行动。
舒令嘉想了想,便有叫来了几名宫人,直截了当地问道:“三王子现在在什么地方?方才在中极殿议事,他为何没有到场?”
几名宫人听到他这样问,有些惊讶,互相看了看,但也不敢质疑什么,即使满心纳闷,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舒令嘉的问题:“三王子并非王上亲子,因此不好前往议事。”
舒令嘉微微一怔。
他又盘问了一会,才大概弄明白了三王子的身份。
他名叫阎禹,是魔皇兄长的遗腹子,也就是迦玄的侄子。
迦玄的大哥具体是怎么死的,舒令嘉并不清楚,他所询问的那些宫人们也对此一无所知,想来应该是魔族皇室的一桩秘辛。众人只知道在他去世的时候,迦玄还没有登位。
阎禹出生不久,就被迦玄带走,同他的亲生儿子们一起教养。
魔族民风开放,各种规矩礼节都不像人族那样森严,这里的女子地位同样很高,即便是嫁人之后也可以随时选择离去。
像是魔皇迦玄虽然因为皇室与各族之间的血脉传承娶过几位妃子,但由于他性情冷淡,又经常闭关,这些妃子诞育下子嗣之后,便都已经自请和离,跑的差不多了。
不过阎禹的母亲雅姬出身不高,却并没有选择离开,在儿子被带走养育教导之后,她仍是留在了别宫当中,享受着王妃的待遇。
直到后来新任魔皇登基,并且正式将阎禹收为养子,雅姬的地位就更高了。
这种情况持续到一件丑闻的发生。
——雅姬与一名魔族侍卫私通,并再次诞下一子。
舒令嘉记得之前观看冰镜时,听到三王子口称“二弟”,景非桐还疑问过这个排行的问题,看来现在已经有答案了,他口中的二弟,指的应该就是这名私生子。
雅姬自己不肯走,却又在她与先夫一起居住的别宫当中与人私通,即便是魔族的礼法并不森严,也难以容忍。
消息传出去之后,魔皇震怒,派人抓捕那名侍卫,侍卫在慌不择路逃跑的时候,不慎跌入山崖而死,那名孩子被送到宫外着人抚养,雅姬则被迁到了一处犹如冷宫般的废弃宫殿当中居住。
因为这件事,阎禹自然也没少受人嘲笑,所以这么多年来,母子之间的关系一直不太好。
知道这些情况之后,再想之前看到的场景,便很多事情都得到解答了。
他们平日里来往极少,所以当遇到魔魇进攻的时候,三王子发现原来母亲早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用于逃生的东西,才会那样悲伤和激动,并且再一次折回宫中。
他后悔了,可惜一切都为时已晚,所以执念很深。
目前既然找不到三王子,那么不如直接去冷宫找到雅姬,只要魔魇开始进攻,阎禹就一定会出现。
他们要消除这母子两人之间的心结,也不用插手太多,只要保证在阎禹反悔折回来之前雅姬不会出事,就可以了。
思路理清,舒令嘉便将宫人们都打发下去,准备□□离开这里。
但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大王子这身体实在是太不行了,舒令嘉试着往墙头上翻,只要稍稍一用力,双脚还没来得及离地,就觉得胸口处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根本就过不去。
这也难怪魔皇没有带他这个长子前往讨伐纵无心,这身体是绝对不可能撑住的。
但目前舒令嘉的事情也耽误不得,他在花园的墙根底下转了几个圈,忽然想到,如果能够变成狐狸,身手应该就会灵敏许多,只是不知道目前这个状态还能不能保持狐形。
舒令嘉试着变了一下,很快,大王子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来,昏迷不醒,而一只小狐狸则站在他的胸口,有些茫然地低头,用爪子拍了拍他的脸。
竟然从这个人的身体里挣出来了!
他立刻恢复人身,结果化成人形之后,却再次回到了大王子的身体里。
看来因为对方身上没有狐族血脉,他才能够挣脱出来,所以只有保持住狐形,才能在这个世界中不受束缚了。
舒令嘉无奈,只好回到寝殿之中,躺在床上,然后默运法术,恢复狐形。
大王子静静地躺在床上睡着,小狐狸则一溜烟地冲出寝殿,飞檐走壁,轻松一跳,便出了宫。
舒令嘉方才已经问出了冷宫的大致位置,可是此时出了门之后,也是有些转向。
他跳到一棵树上,站在最高的那根树枝上四下观察,只见这座魔城中道路曲折连环,城中多山多水,地势十分复杂,一眼望不到头。
变成了狐狸,连问路都不好问了。
舒令嘉的身体随着上下起伏的树枝一晃一晃的,全身的绒毛也在跟着抖,面色严肃地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正在这时,他忽然感到了一阵灵力的波动。
舒令嘉立刻转头一看,只见树下不远处,有一个身影正在向着这边的方向掠来。
看见这个身影,他的眼前顿时一亮,直接便从树上往下一跳,然后稳稳地砸在了对方的怀里。
“小嘉?”
来人正是他找了半天的景非桐。
景非桐不知道舒令嘉跑到哪里去了,自然也是十分担忧,这时手中把一团绒球抱了个满怀,低头一看,很是惊喜。
他将舒令嘉尾巴上沾到的一片枯叶捡了下去,笑着说道:“太好了,原来你在这里!怎么变成狐狸了?”
舒令嘉也很纳闷,问道:“你来到这里就是自己的本相吗?没有附在别人身上?”
景非桐摇了摇头:“没有。我来了之后就是这样,没见到你,但想着那人自然被称作‘王子’,那么一切消息自然是从宫中来的最快,方才便设法进去找人打探了一番。原来这里是……”
舒令嘉道:“魔族。”
景非桐笑道:“不错,那看来雅姬的事情你也已经知道了,咱们先去冷宫,边走边说罢。”
景非桐不光认识路,还跑的快,舒令嘉直接往他的肩膀上一坐,两人相互交换了一下信息,发现彼此间调查出来的东西都差不多,很快便来到了那座冷宫中。
魔族环境特殊,盛产各种奇珍异宝,外族人又很少会到这里来,因此是出了名的有钱。
即便这座冷宫荒芜已久,从外面看去的时候仿佛一片破败,进去之后仍可见碧瓦红墙,玉砖铺地,犹有当年盛时奢华的影子。
怪不得雅姬即便是深宫寂寞,也不愿意离开。
在舒令嘉听到了魔皇的身份之后,还在疑惑,魔族明明实力极强,即使魔魇再厉害,也不该这么轻易地便被屠宫才对。
现在他算是明白了,迦玄前脚刚刚离开去讨伐纵无心,人们都以为祸患在外面,根本没有防备,再加上冷宫侍卫较少,魔魇也是即没品又狡猾,才选择了在这里下手。
此时天色已经隐隐有些晚了,即便很多殿宇中都没有住人,还是有一盏盏灯笼被点了起来,照的阖宫上下灯火通明,又别有一番安和静谧之感。
景非桐的肩膀很宽,刚坐上去还挺舒服,但是时间长了,便会觉得他的骨头很硌,舒令嘉挪了挪身体,把卷在景非桐脖子上的尾巴收回来,想当垫子一样垫在自己的屁股下面。
景非桐失笑,摊开手道:“来。”
舒令嘉便从他肩膀上跳下来,站在景非桐手上,使劲抖了下毛。
他说道:“也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咱们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景非桐道:“肯定快了。整个幻境并没有多长,咱们进来的时间点肯定就是在事情发生的附近。”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隐约听见了几声低低的抽泣,其中还伴随着有人语速极快地说了几句话。
虽然他们都压着嗓子,但此时四下寂静,这声音夹杂在呜呜的风声中,送入两人的耳朵,就别有一番凄冷诡异之感。
舒令嘉和景非桐对视一眼,舒令嘉道:“过去偷听?”
——这是景非桐最擅长的。
他脚下一转,身形倏忽一闪,便已经出现在了一从花树的后面,在前方不远处,一名宫女正在同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说话。
“这已经是你第几次冲我要钱了?我都已经知道了,你一直在骗我!”
那名宫女哽咽着说道:“之前你说要把我们的钱攒在一处,将城东那座大宅子买下来,等我出了宫就成亲,可是我先后几次,把身上所有的积蓄都掏给你了,房契呢?倒是给我看看啊!”
那男子道:“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下手的不及时,那宅子的价钱又涨了一些,这个事是怪我,但也说明那宅子抢手啊。如今只差一点了,咱们再凑一凑钱补上,我出了宫就去买!好不好?”
那名宫女道:“当真是宅子的价钱涨了吗?”
男子不耐烦地说:“你还要反反复复地问上多少遍!”
他情急之余,声音便高了,那宫女更是生气,劈手将几张字条扔在了他的脸上,同样大声说道:“我也说了你是个骗子!你没听到吗?看看这些画了押的欠条罢!赌场都托人送到我这里来了!”
原来所谓的买宅子和成亲都是借口,她攒下来的所有钱都被这人拿去赌了,输了个精光之后,又来找她要钱。
那男子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当面揭穿,脸上一阵尴尬,呐呐道:“这些人,真是,怎么还找你来了。”
宫女愤愤道:“你还有脸问?当然是因为你无耻!我才不会和你这种人成亲,从现在开始,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之前花的那些,你去要饭也好,赌回来也好,我不管,半个月之内还给我!”
说罢之后,她转身就走。
舒令嘉道:“这姑娘性子倒是烈,不错。”
景非桐抱着他,听舒令嘉这样说,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狐狸,将一句“过刚易折”又咽了回去,摸了摸他的脑袋。
只见那宫女说完之后,决然便走,那男人见状便慌了,拉住她伏低做小地好言哄劝,宫女只是不应。
那男人终于忍不住了,说道:“那些人已经说了,如果再见不到钱,就要把我的四肢都给砍断,咱们好歹相好一场,你就忍心看着吗?”
宫女怒道:“难道是我让你赌的?他们的钱欠不得,难道我的钱就不是辛辛苦苦赚来的吗?”
那男人目露凶光,突然扑上去,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用力摇晃,怒吼道:“你把钱交出来!给我交出来!”
舒令嘉一爪将一块石头拍了出去,砸在他的手腕上,但石头却穿透了男人的身体,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
景非桐说道:“这里不是他们的执念,除了跟珠子上怨气有关的事情,其余的咱们应该是改变不了了。这名宫女数百年之前就已经死了。”
仿佛是在应和着他的话,很快,那名宫女的身体软了下来,仰头倒在地上,再也不动,脖子上还留着两道青紫色的手印。
舒令嘉默了默,低声道:“原来魔族也会因为赌博、钱财这种事情而死去,也会死的这样冤屈。”
景非桐道:“可见只要活着,都有烦恼,无论是人还是魔,全都躲不过。只是这名男子行为卑劣,只怕早晚也要遭报应……”
这男人的初衷想必也是让自己的情人把钱交出来,却没想到自己竟然当真在这宫中杀了人,两人看着他愣了片刻,上去试探宫女的呼吸,然后脸色变得极为惊恐。
他左右看看,拖起尸体,一路来到井边,将人丢了下去,然后急急忙忙地就要跑。
舒令嘉忽道:“快看!”
正在这时,只见井中冒出了大量黑气,向那个男人扑去,张牙舞爪地将他包裹在里面。
男人倒在地上不断翻滚,在黑气当中传出了沉闷的哀嚎。
而后,景非桐和舒令嘉看见,他的身体正在逐渐地,一点点被一种半透明的红色蚕食。
这个过程看似缓慢,实际上也只有几个瞬息的功夫,那男人变成了一个通体红色的怪物,口中发出尖叫声,跑了出去。
他这一叫,顿时引来了不少侍卫查看,那人不闪不避,直冲过去,哈哈大笑着紧抱住打头那人,用力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打头那人大声惨叫,很快,便也成了跟他一样的怪物。
——原来,此次动乱的源头竟然是从这里来的。
魔魇的进攻方式,实在令人防不胜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