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侯从屏风后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个低调的小木匣子。
“欢儿,这是爹爹特意从北境给你带回来的手镯,你看看喜不喜欢。”他说着巴巴地将木匣子递到了沈宜欢的眼前。
沈宜欢伸手接了,但并没有打开看,只微笑着道了谢,“谢谢爹爹。”
沈宜欢当然想打开匣子看看定北侯送给她的礼物长什么样子,但她并没有这么做。
主要吧,她是觉得自家便宜大哥还在呢,且舞阳郡主打发了所有下人,本就是为了和他摊牌的,既如此,沈清远才是主角,她这个配角就不要喧宾夺主了。
反正回去之后多的是时间拆礼物不是吗?
定北侯并不知道沈宜欢这番心理活动,此时见她连匣子都不肯打开,还以为闺女这是瞧不上他送的东西呢,不由有些急了。
他连忙上前两步,连比带划地说:“闺女,你别看这镯子其貌不扬,这内里可是暗藏玄机呢,你平时将它戴在身上,遇到危险的时候就按动旁边这个凸起的图案,届时便会有暗器从里头射出来,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可是我特意找工匠专门为你打造的,可厉害呢,而且模样也不难看,跟你娘往常给你买的那些首饰差不多。”
镯子还能当成暗器来使,这是沈宜欢从来没有想过的,她闻言不由眼前一亮,而后一个按捺不住,便将匣子给打开了。
匣子打开之后,沈宜欢一眼就看见了那只被锦缎细心包裹住的银白色手镯。
如定北侯所说,那镯子和寻常手钏一般大小,瞧着没什么特殊之处,虽算不上巧夺天工但也绝对称不上难看,只一点,就是怎么看也不像有机关的样子……
沈宜欢心下好奇,遂剥开包裹的锦缎,打算将那手镯拿出来仔细研究研究,看看它到底有什么独到之处,值得定北侯如此吹捧。
定北侯担心沈宜欢发现不了手镯的奥秘,见状赶忙凑了上去,热情地给她讲解着使用细则和相关注意事项。
父女俩就着个手镯,玩的越来越开心,几乎快要忘了这屋里还站着另外两个人。
从头到尾被忽略了个彻底的沈清远:“……”
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是捡来的。
眼看着父女两个越讲越激动,甚至隐隐有种忘乎所以,打算直接在屋子里试试手镯威力的样子,舞阳郡主的头顶不由划过了几条粗粗的黑线。
有些无力地撑了撑额头,舞阳郡主按捺住想将这父女俩打包扔出去的冲动,幽幽道:“我和远儿说话,你们父女俩在这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算哪门子意思?”
被舞阳郡主如此一说,沈宜欢和定北侯这才意识到他们好像有些玩儿脱了。
父女俩不由有些尴尬,动作神同步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沈宜欢更是轻咳了一声,憋着张涨红的小脸道:“我错了母亲,您和哥哥继续说,我保证不会再插话了。”
舞阳郡主那话倒也没有责怪沈宜欢和定北侯的意思,她主要是觉得吧,他们这一插科打诨吧,话题就很容易歪,话题一歪,原本她要说的正事儿便很难继续说下去了。
而且……疼女儿归疼女儿,也不能太不把儿子当回事儿吧,万一儿子一个想不开,心理扭曲了呢?
少年人的心理健康还是得好好关注的,至少明面上不能让他感觉被冷落不是?
这么想着,舞阳郡主不由摆了摆手,“我不是说你,这事儿还是赖你爹,这么大个人了,做事一点分寸都没有,老是抓不住重点。”
舞阳郡主说着说着,忍不住转头瞪了定北侯一眼,目光里满满都是对他的谴责。
定北侯:“……”
感觉天上飞来了一口锅,正正好砸在了他的头上。
就挺无语的。
定北侯心里委屈死了,但他不能说,也不敢说,只缩了缩脖子,默默闭上了嘴巴。
见父女两个终于消停下来了,舞阳郡主这才将目光放回沈清远身上,又问了一遍,“远儿可想问些什么?”
经此一遭,沈清远可再不敢含糊了,脑子里想到什么直接就问了出来,“母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瞧着父亲似乎一点也不像大病初愈的样子……”
沈清远一边说一边暗自觑了觑定北侯的脸色,也不知是在确认他的情绪,还是在验证自己的结论,总之画面一度很滑稽。
似乎是见不惯自家儿子那“贼眉鼠眼”的样子,定北侯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怒怼:“那是因为你爹我根本就没病!”
沈清远其实猜到了定北侯重伤这事儿可能有鬼,但他却万万没有料到,他爹居然承认得如此理直气壮,闻言不由默了默,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
半晌之后,沈清远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蹙着眉头道:“可如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父亲您重伤昏迷了,要是您没受伤这个事情传了出去……应该算是欺君吧?”
欺君不欺君的,主要看皇帝是怎么想的。
若是晋元帝有意维护,那么就算全天下都知道了定北侯装病这事儿也不打紧,但就现实而言,晋元帝显然不可能不在意这场蓄意“欺瞒”,更有甚者,他才是最想锤死定北侯欺君的人。
这一切定北侯都心知肚明,故而他闻言之后难得变得正色起来,也没再继续怼沈清远了,反而垂眸沉默起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定北侯这一沉默,气氛就变得有些紧张,沈清远心下渐渐忐忑起来,生怕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惹恼了他家父上大人。
最后还是舞阳郡主看不过眼,站出来接下了这个话茬。
“你说得没错,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确实涉嫌欺君。”舞阳郡主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又郑重。
沈清远闻言怔了怔,有些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母亲你们怎么还……”
还什么,沈清远没说出来,因为不敢,怕被他爹揍。
老实说,沈清远是真的想不明白,他家父上和母上到底有什么理由非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策划这么一出。
在他看来,自己的父母都是聪明人,他们不会不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个道理,可他们眼下,却有点故意玩火的意思。
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沈清远的疑惑,舞阳郡主和定北侯都能猜到,他们同时也深深地明白,今日若是不给儿子一个合理的解释,此事恐怕很难收场,他们这儿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与其让他一个人去胡思乱想,还不如他们索性把事实真相和盘托出,如此也省去许多猜忌与麻烦。
只是此事说起来也挺复杂,舞阳郡主不太想说,想了想偏头看了定北侯一眼,用眼神示意他来给沈清远解释。
接收到自家夫人的暗示,定北侯自然明白自己是逃不脱了,他于是掀了掀衣袍下摆,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
“此事说来话长,你们都且坐下吧,容为父慢慢道来。”定北侯指了指剩下的空位沉声道。
听见这话,沈宜欢和沈清远下意识对视了一眼,却什么也没说,乖乖依言坐了下去。
坐下之后,沈宜欢顺手给定北侯和舞阳郡主一人倒了一杯茶水,以免他们一会儿口干。
因为沈宜欢这个无意之举,沈清远又收获了来自亲爹热腾腾的白眼一枚……
沈清远:“……”
这就离了个大谱。
好在定北侯还有正事要说,倒也没太过于为难沈清远,给了白眼之后,他端起茶水轻轻抿了一口润喉,然后才开始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
“此事还要从此次大晋与蛮族之间的战事说起。”定北侯说着顿了顿,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你们可知,为何在北境大捷之前,为父会和朝廷失去联络那么久?”
沈清远和沈宜欢原本都做好了听故事的准备,结果谁知道定北侯竟在开了个头之后居然话音一转,开始考校起人来了!
兄妹俩的脑子一时没能转得过来,条件反射似的摇了摇头,表情如出一辙的迷茫:“为什么?”
对于一双儿女这糟糕的政治敏锐度,定北侯简直痛心疾首,闻言忍不住重重敲了敲沈清远的头,恨铁不成钢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大的脑袋长来是做摆设的吗?都不知道思考思考,一天天的就知道问问问,要是以后我和你母亲不在了,你再遇到问题要问谁去?”
无端又挨了一顿教训,沈清远都快自闭了。
他就想不明白了,明明“为什么”是他和妹妹一起问的,怎么最后挨打被骂的就只有他一个呢?
而且他年纪也不大啊,问点为什么怎么了?圣人还提倡不懂就问呢,怎么到他爹这儿问个为什么就不行了?还扯到什么万一爹娘他们不在以后他怎么办的事情上来?
沈清远怀疑他爹针对他,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对于沈清远的腹诽,定北侯是半点不知情的,他若是知道了,铁定会告诉沈清远,没有为什么,他就是单纯地看他这个儿子不顺眼而已。
只是说归说,训归训,该给的解答还是要给的,定北侯收了手,缓声道:“因为军中出了奸细。”
他这话说得平静,可在场听见这话的人都惊呆了,包括事先并不知道这件事的舞阳郡主。
要知道,两军对阵,就是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可能影响战局,更别说是军中出了奸细这样的大事。
舞阳郡主脱口而出道:“最后可有查出那奸细是哪方人马?”
若奸细是蛮族的人,那倒也说得过去,毕竟立场不同,大家为了活命各自派细作打入敌军军营也无可厚非,可怕就怕,这奸细是自己人。
若是连自己人都靠不住了,可想而知这底下藏着怎样的暗潮。
思及此,舞阳郡主的心往下沉了沉,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形势可能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峻。
果然,定北侯的下一句话给了她的猜测以肯定,“那人是我们军中的,我把他揪出来的时候,他口口声声说他是那位的人,我无权处置他。”
定北侯说到“那位”的时候,眼神忽然变得有些缥缈,让人看不真切他眼底的情绪,但舞阳郡主她们都能感受到,他的心情不太好。
想想也是,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个臣子,能够忍受帝王无端的猜忌和迫害,即便他忠心耿耿,即便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可为国捐躯战死,和成为帝王权术的牺牲品,终究是不同的,很多人能够接受自己为家为国马革裹尸,却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一腔赤诚被糟蹋,定北侯就是如此。
想到自己征战多年,临了却被晋元帝摆了这么一道,定北侯的心中很不是滋味,可君臣有别,他就算再不满晋元帝的所作所为,也只能咬牙忍耐而已。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造反吗?
且不说晋元帝这些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过错,就算他真的有些小过,也绝不到世所难容,需要改朝换代的地步。
许是定北侯身上的悲怆太浓,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最后还是沈清远顶着重压开了口,问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父亲觉得,那个细作真是那位的人吗?”
要知道细作是不是晋元帝安插进军营的,其实很容易,但定北侯却不想去查。
他倒并不是想自欺欺人,而是有些事情,根本不用查就很明晰。
此次蛮族来犯,他虽是临危受命,可俗话说的好,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他和三弟还一同去了前线,晋元帝放心不下实属正常,要安插个人在身边监视他们也正常,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
他唯一在意的是,为什么那细作会在战场上对他下手,且还是在战争即将胜利的时候?
答案很明显了不是吗?
因为那位想要胜利,但不想要一个胜利的定北侯。
这些年,他在军中的威望已经很大了,若再有了这次北境大捷的功勋,那位恐怕要寝食难安了。
就像当年的安平王谢云,因为战功卓著,所以埋骨在了黄沙漫天的北境,再无归期。
不过也正因为有了前任安平王的前车之鉴,定北侯在遭遇了黑背山那场伏击之后,才会毫不犹豫地同意舞阳郡主的提议,选择演出了这场“重伤”的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