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大老爷如此的冥顽不灵,一直不曾开口的孟老夫人忍不住摇了摇头,插话道:“我知道,因为爵位的事,老大你一直觉得侯府对不起你,觉得所有人都亏欠了你,但你可曾知道,其实这些年一直是你在受着侯府的恩惠?”
孟老夫人这话实在有些出人意料,不仅仅是大老爷,在座所有人都愣住了,除了沈宜欢。
作为原著作者,沈宜欢自然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隐情,譬如侯府那些尘封的往事,再譬如大老爷的身世,所以她几乎立刻便明白孟老夫人打算放大招了。
老实说,沈宜欢还挺惊讶的,毕竟孟老夫人在她心中的形象一直都是保持中立、两不相帮的,可现在听她这话的意思,似乎准备打破这种不偏不倚的状态了?
沈宜欢这么想着,就听见大老爷冷笑着道:“恩惠?母亲是指祖宗的庇佑吗?是,我是该感谢自己生在定北侯府,否则以我这病体残躯,怕是早就不在人世了吧,更遑论还能入朝为官。”
大老爷这番话倒是实话,但仔细听就会发现,他的话里不仅没有半分感激,反而满是自嘲和不忿。
孟老夫人闻言更失望了,但同时她也深深地意识到,大老爷的偏执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今日仅靠三言两语大概是点不醒他的,因为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一心装睡的人。
而大老爷很明显就是那个装睡的人。
在他心里,他所有的不幸都来自他人,全世界大概只有他一个人无辜又可怜。
满心失望的孟老夫人遂不再犹豫,看着大老爷冷声道:“你知道为什么最后袭爵的是老二而不是你吗?”
这个问题大老爷其实想了很多年,一开始他觉得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好不会武艺,所以老侯爷他们直接绕过他选定了沈淮源袭爵,可是后来他又觉得,也许还有老侯爷他们偏心的原故。
他和沈淮源前后脚娶妻,可他娶的妻子是没落贵族永宁伯府的幺女,而给沈淮源娶的,却是长平大长公主唯一的嫡女,这二者之间,身份地位相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说到底,父亲和母亲最看重的还是沈淮源,而他沈淮志,不过是一个虚占了长子头衔的碍眼摆设罢了。
大老爷心里不平,面上下意识便带出了几分怨怼。
只见他不屑地哼了哼,如讥似嘲道:“我当然知道,父亲和母亲不就觉得我一介病秧子,担不起家族的重任,所以从来不曾考虑过我吗?”
这话可谓又酸又涩怨气冲天,孟老夫人听完忍不住狠狠地拧了拧眉心,“你是在责怪我和你父亲偏心?”
“儿子不敢。”大老爷垂眸。
虽然嘴里说着不敢,可大老爷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是这么认为的,他就是觉得老侯爷和孟老夫人偏心二房,否则爵位又怎会落到他沈淮源身上?
只是这些话他不好直说罢了,无论如何,子不言父之过。
被大老爷如此一通指责,孟老夫人反而被气笑了。
她定定地看了大老爷许久,像是想将他看穿,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东西,良久,她一字一句道:“若说偏心,老侯爷最偏心的是你才对,不过现在争论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孟老夫人说着摆了摆手,似乎有些疲惫,不过她很快重整心情,继续道:“我想说的是,你不能袭爵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只因你不是侯府血脉,所以即使没有当初那一场落水,即使你身强体健,你也依然只能是侯府的大老爷,你明白了吗?”
众人哪里能想到,这事背后竟还有这样的隐情,闻言不由都愣住了,心里极受震撼。
尤其是大老爷,他整个人如同受了巨大的刺激般,嘴唇微微抖动着,仔细听还能听到他如同梦呓一般的念念有词:“不可能,这不可能……你胡说!”
孟老夫人早知道大老爷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她也不着急,平静又残忍地继续道:“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不是吗?我不相信这些年你就一点也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大老爷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吗?
自然是怀疑过的,可他一直努力找着各种借口来安慰自己,比如别人说他和老侯爷长得不像,他便想许是自己的长相更多随了那个他并未见过的生母,不像老侯爷也很正常,这世上本就不是所有父子都完全相似的。
再比如他违背祖训迎卫姨娘进门的时候,老侯爷虽然生气,却到底遂了他的意,别人闲话说会不会他不是侯府子嗣,所以老侯爷才会妥协让他纳了妾,那时候他却想,老侯爷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补偿他罢了。
他都已经失去爵位了,都那么惨了,想要个可心的女人而已,又有多过分呢?
更何况大夫人那人到底有多不贤惠,府里人都是知道的,和这样一个不称心的发妻过日子,他难道不委屈吗?
总而言之,他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服自己忽略身边所有的怪异,却独独不敢去直面那个最可怕也最真实的可能,那就是——他也许并不是老侯爷的儿子。
毕竟,就算长相随母,也不可能和父亲毫不相干,更何况他和沈淮源兄弟俩名义上也算亲兄弟,可沈淮源他们和老侯爷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而他却连和这两兄弟都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往事诸多疑点,可大老爷却一直捂住耳朵、蒙上眼睛,不听不看也不想。
他想,自己怎么可能不是老侯爷的儿子呢?明明自他有记忆的时候起,他就生活在定北侯府,就连他的名字,也是上了侯府族谱的。
他若不是老侯爷的儿子,太夫人他们怎么可能同意让他入族谱,还记在先夫人的名下?他们就不怕混淆了侯府的血脉吗?
凡此种种,他原本动摇的心渐渐坚定起来,他告诉自己,他就是侯府的子嗣,只不过老侯爷他们偏心,有了身强体健的二儿子、三儿子,便觉得他这个病秧子大儿子格外碍眼了。
这些年,大老爷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也正因如此,他的一颗心越来越扭曲。
可就在刚刚,孟老夫人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彻底颠覆了他这些年的所有认知。
原来,他真的不是老侯爷的儿子,他就是一个和定北侯府没有半点瓜葛的外人。
是外人呵……
大老爷沉默了。
他的心里很乱,千头万绪在他脑海里交织,怎么也理不清楚。
长达两分钟的静默之后,被孟老夫人的话震住的其他人终于渐渐回过神来。
回神之后,大夫人第一个开口替大老爷抱不平,
“不是,母亲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老爷怎么就不是侯府血脉了?就算我们老爷不是您亲生的,您不心疼,可您也不能红口白牙地便污蔑我们老爷的身世吧!”
“我们老爷是正经上了族谱的长子嫡孙,这点可做不得假吧?既然是族谱承认了的,我们老爷怎么可能不是侯府的子孙?”
大夫人这番逻辑倒也没什么毛病,但许是她太急躁的缘故,语气便显得咄咄逼人了几分,就是有理也像是在无理取闹似的。
孟老夫人一把年纪了,当然不会和大夫人计较什么,她闻言之后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淡淡说道:“我是不是造谣,你们去问问族长不就知道了?”
“当初为了让老大入族谱,老侯爷可是和族中长辈闹了好一阵,这事儿如今肯定还有人记得,老大媳妇儿你若是不信,大可找族中的老人问一问,届时一切不就都清楚了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大夫人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她嫁得明明是定北侯府的长子嫡孙,因为运气不好没有做成侯夫人也就罢了,怎么到了现在,她竟是连侯府大夫人这个头衔都保不住了吗?
一时间,大夫人只觉得天都塌了,脑子里一团浆糊,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兀自气恼了半晌,大夫人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认了,遂开口争辩道:“您是侯府老夫人,是家里最尊贵的人,自然是您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就算是族长他们,也不敢忤逆您不是?”
“反正我是不会去问的,而且您刚刚说的话,我也一个字都不相信,您就是偏心二房,这才看我们碍眼,才容不下我们!”
大夫人这么说就有点胡搅蛮缠了。
而且她这样子哪里是不相信?她分明就是太信了,才更加不敢求证。
孟老夫人觉得挺可笑的,但还她没来得及说什么呢,沈宜欢就先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大伯母这话恕我实在不敢苟同。族长是一族之长,是咱们沈氏一族的掌舵人,虽说咱们侯府如今看似是族人里最出息的一家,可却也万万没有火热到连族长都要折腰的地步。”
“更何况,选族长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公正无私,可以说,如果族中还有哪个人会不畏权贵仗义执言的话,那个人一定非族长莫属,所以还望大伯母慎言,切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是。”
被沈宜欢这么一怼,大夫人颇有些下不来台,偏沈宜欢的话又挑不出半点错处,她嗫喏了半天,终究只能讪讪道:“你这丫头倒是牙尖嘴利,不过你这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我在和你祖母说话,你没事胡乱插什么嘴?”
说罢这话,她还不忘恨恨地瞪沈宜欢一眼泄愤。
沈宜欢也不怕她,被瞪了就扯着抹假笑还回去,“大伯母这话又不对了,我怎么就是胡乱插话呢?我分明只是想提醒一下大伯母您,免得您说出更糊涂的话而已,难道这也做错了吗?”
“我听说圣人犯错,尚且能容人指出,太宗皇帝甚至还坚持以人为鉴呢,怎么到了大伯母这里,竟是连实话都不能说了吗?大伯母,您这样可是不行的呀!”沈宜欢故作忧心道。
她这一开口就专扎人痛处的做派,自是将个大夫人气了个够呛,偏大夫人还没法儿反驳什么,否则她再一顶“没想到大伯母您比圣人架子还大”的帽子扣下来,她还要不要活了?
恨得牙酸的大夫人不敢再喝沈宜欢掰扯,只能不甘地选择暂避锋芒,鸣金收兵。
见大夫人不说话了,沈宜欢原本以为场面又要再安静几秒,没想到大老爷这时却忽然开了口,“母亲说我不是父亲的孩子,那您可知道我的真实身世?”
大老爷突然问起自己的身世,这是孟老夫人没有想到的,她还以为他会继续痴缠的。
不过不痴缠也好,省得她多费口舌。
这么想着,孟老夫人也不再隐瞒,直话直说道:“你是老侯爷义兄的儿子,本名陆承。”
“陆承……”
大老爷细细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据他所知,京都似乎并没有姓陆的世家,也就是说,他大概并非出身于世家望族。
想想也是,他若真有个显赫的家族,就算父亲早逝,生母不详,也不至于被老侯爷带回侯府养大。毕竟那些大户人家,是没有人愿意将孩子送给别人的。
果然,孟老夫人接下来的话验证了他的猜测。
“老侯爷年轻的时候喜欢交朋友,而你的父亲陆离就是他当年的至交好友之一。”
“陆离没什么显赫的出身,但他为人仗义,武艺高强,在认识老侯爷之前,他走的是江湖游侠的路子,好打抱不平,也做过劫富济贫的路子。”
“可劫富济贫终究是违反朝廷律例的事情,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陆离一直待在朝廷悬赏缉拿的榜单上,直到后来,老侯爷奉命缉凶。”
“和话本里那些贼和钦差的故事一样,陆离和老侯爷最初经历了一段不打不相识的过往,可在随后的接触中,两人却惺惺相惜,成为了朋友。”
“官和贼做朋友,自然是会被人诟病的,老侯爷为此没少被家中责备训斥,可他依然我行我素,和陆离走得极近。”
“两人就这么来往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有一天,陆离抱着一个孩子浑身染血地来到了老侯爷的面前,恳求他无论如何也要收留那个孩子,且永远不要告诉那个孩子,他的生父是个贼。”
“老侯爷答应了他,于是自此以后,定北侯府便多了一个孩子,在老侯爷未成婚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