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青梅竹马

颜乔乔无法形容这一瞬间的感受。

虽然知道假扮夫妻是为了方便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可是听到他用那清润玉沉的嗓音说出“吾妻阿乔”时,她的心跳仍是很不争气地彻底错乱。

两世的思不得、求不得,忽然落到了实处。

即便只是镜花水月,亦感觉此生不负光阴。

他挽起袖,将手置于台柜上方,签字。

他写,赵玉堇、许乔。

赵是君后的姓,许是她阿娘的姓。

看着两个端正清隽的化名并列排在一处,颜乔乔忽有一种在签署婚书的错觉。

奇异的羁绊,连接彼此。

“客官要天字号厢房?”丰腴美艳的老板娘扑扇着浓黑的眼睫,妖妖娆娆问道。

公良瑾稍微迟疑:“……对。”

“承惠八两银。”

公良瑾再一默:“……知道了。”

丰腴老板娘回身去取钥匙时,公良瑾侧过身,抬手揉了揉颜乔乔脑后的发丝,将她拢到身前。

“累坏了?这就带你去歇息。”

颜乔乔下意识想要摇头,却发现脑袋被他的大手罩在掌心,摇不动。

“……”

她明白了,她的演技实在不过关,于是殿下禁止她继续露脸。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将脸倚在了他胸膛上,双手僭越地抬起来,抓住他腰侧的衣裳。

坚硬的胸膛,清幽的寒香,手指下的衣料沉甸甸。

仿佛只要她不松手,便能一直拥有她的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片刻之后,客栈老板娘抬起一根纤纤玉指,指上挂着一把雕花镶金钥匙,手指一甩,钥匙发出清越富贵的铃铃声。

公良瑾自袖中取银钱。

一锭大的,一锭小的。

美艳老板娘笑道:“客官可真是阔绰豪爽!”

公良瑾沉默着接过钥匙,抬手揽住颜乔乔肩膀,带她走向三楼客厢。

天字号厢房里外共三间。外间是厅室,地面铺设有紫金大绒毯,一应陈设古色古香,置有青玉香炉,旁边的小香案上用玉碟盛有各色熏香小角料。

龙涎、沉水、玉冰、凌牡……

镶金嵌玉的雕花圆拱门后垂着帘幔,穿过帘幔便是卧房。漆木金丝拔步大床可以并躺下七八个人,床前挡有玉质屏风,窗边置有银丝软榻。

窗外是天高地阔的西域景象,窗间覆有冰花绫纱,挡风沙,不挡日光。

卧房内还有一个次间,花雨石砌出天然汤泉的形状,竹筒引来热汤,搅动一池活水。

“殿……”

“还叫殿下?”他侧眸看着她,“改改口,在外莫要露出破绽。”

闻言,颜乔乔的双手顿时变得十分多余,不知该摆在哪里。

汤池中飘来的热气熏得她脸颊微热,她动了动唇,厚着脸皮问:“那叫您什么?”

“阿瑾,或是夫君。”公良瑾的语气云淡风轻。

颜乔乔只在脑海中过了过这两个称呼,心脏立刻不争气地乱跳起来,十指指尖一阵发麻。

双唇分了又合、合了又分,脸颊越来越红,硬是叫不出口。

公良瑾见她窘得快要钻进地毯里面去,不禁轻声失笑,抬手牵住她的衣袖,将她带到金丝拔步床边上,示意她坐下。

“颜乔乔。”他坐在她的身旁,正色道,“知道你我是什么身份?”

“君臣。”她答得飞快。

公良瑾:“……”

他无奈地瞥着她,道:“此地距离西梁千山万水,要经过大西州重重关卡——他们必须骗我们心甘情愿前往西梁边境‘捞金’。”

颜乔乔点点头。

“是以,”他道,“我是家道中落的世家子赵玉堇,你是我青梅竹马的小娇妻许乔。你被我宠惯了,吃不得一点苦,落难也要锦衣玉食。我死要面子,一路硬着头皮充冤大头,如今银钱就要花光,我心中焦灼不已。”

颜乔乔:“……?”

他微笑道:“如此,方便你我被人盯上。”

颜乔乔:“……”

她的心情非常复杂,思绪十分错乱。

他挑眉看着她:“明白了?”

颜乔乔木木扬起唇角,恍惚眨眨眼。

他唇角含笑:“自己想想,在我面前该如何表现。”

颜乔乔的视线从卧房左侧划到右侧,又从右侧划回左侧,抬头望望覆了浮光软缎的屋顶,又低头看看足下花纹繁复的异域紫绒毯。

她很老实地说:“殿下,我不知道,想不出来。”

“嗯?”他稍微拖长了声线,不解道,“当初在月老祠,不是装得像模像样?”

颜乔乔想起自己在江芙兰面前撒泼打滚的往事,掩面呻-吟:“……那不一样。”

“何处不一样。”

颜乔乔:“……”

何处不一样?那时候她刚重生回来,不知道、也不承认自己的心意,一颗精忠报国的红心坦坦荡荡。

可如今,她已问心有愧。

明知是鸩,却偏饮来止渴。饮便饮了,不说偷偷摸摸凄风苦雨,还要当众牛饮,痛饮三斤。

这话,她如何说得出口。

公良瑾轻轻笑了下,道:“听我道来。赵玉堇家教严谨,自幼规行矩步,学得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而这个许乔,离经叛道,活蹦乱跳,想不看见她都很难。”

颜乔乔:“……”

“二人少年相识,青梅竹马,他只要遥遥看着她,便会……”他停顿片刻,认真道,“近墨者黑。”

颜乔乔:“……?”

实不相瞒,方才她差一点点就自作多情了。毕竟少年相识、离经叛道、遥遥给她弹琴什么的,听起来就很像他们本人啊。

等到“近墨者黑”一出来,她便十分确定,他是在内涵颜乔乔本乔——不是旖-旎的那种。

她悄悄瞪他的衣领。

“赵玉堇在许乔身上,找到了自己的缺失。”他淡声笑道,“他不仅要做书生,也要做个仗剑江湖的侠客。一年一年,他这么看她长大,习惯了,便成为人生的一部分。”

他的嗓音有种感染人心的力量,简短几句,便让她微微听得有些失神。

她的脑海中勾画出了两个小人模样。

温润如玉的小书生,娇俏明媚的小女侠。她总是在他面前动来动去,他也永远静静站在一旁——她回眸便看得见的地方。

不知不觉,她的眼眶变得湿润,低声道:“那,后来呢?”

公良瑾微微地笑:“后来他将她娶回家,那时家境好,宠着她纵着她,惯得无法无天。”

颜乔乔:“……哦。”

他道:“如今即便落难天涯,他也不愿叫她看出狼狈,依旧锦衣玉食地惯着。要星星,不给她摘月亮。”

颜乔乔忽然好羡慕那个“许乔”——能够被“赵玉堇”这样的人宠着,前世恐怕是拯救过世界吧?

她抿住唇,心间又酸又甜。

“明白了吗,”他微笑着说道,“在我面前,任你骄纵。”

浅浅淡淡一句话,却如惊雷一般。

颜乔乔身躯一震,两颗泪珠噼啪坠落,在手背上摔成晶莹的小水花。

“殿下……”

她吸了吸气,改口道:“……夫、夫君。”

她想,便是溺死在这场镜花水月之中,人生也没有太大的遗憾。

他凝视她,浅笑如春风般和煦。

颜乔乔捏了捏手指,抬眸瞥他,试探地叫了一声:“赵……赵玉堇。”

“嗯?”他温柔垂眸。

她眨了眨眼睛,再唤:“赵玉堇。”

“嗯。”

“赵玉堇!”

“我在。”

“赵玉堇赵玉堇!”她看着他沉静纵容的黑眸,心情一点点便轻飘飘地上了天,“赵玉堇!”

他低低地笑起来,眸中映出她娇俏的容颜。

她弯起眉眼:“我才不叫你夫君,我就叫你赵玉堇!”

“随你。”

“赵玉堇!”

天字号厢房中渐渐传出颜乔乔理直气壮的笑声。

*

傍晚时分,公良瑾与颜乔乔离开厢房,询问过客栈老板娘之后,径直前往城中最负盛名的食肆,珍玉楼。

颜乔乔察觉有人尾随。

她偏头看公良瑾,见他长眉微蹙,黑眸中覆着浅浅一层不易察觉的忧色。

触到她的视线,他立刻展颜笑开:“怎么了?”

她微微撅起唇:“赵玉堇!这里风一吹便能吃到沙子,我不喜欢!我想吃江东的菜!”

他默了默,强笑道:“总吃那些,你也不腻?难得出一次远门,多走走,多看看罢。”

“哦……”她拖声拖气地应着,随他走进珍玉楼。

到了二楼雅座,她不耐烦听店小二报菜名,径直便道:“你们这边的特色菜,每一样都呈上来——还有酒,酒水要最好的。”

店小二愣了下,讪笑道:“客官,我们这边盘子大,您二人怕是用不完,浪费啦。”

“怎么会浪费?”颜乔乔天真地歪着头,不解道,“剩菜不是有下人吃么。”

公良瑾:“……”

店小二:“……”

公良瑾余光瞥了下两丈外的漆雕花柱。

圆柱后面背身坐着的,便是平安客栈那黑瘦的掌柜。

“照她说的做便是了,”公良瑾微微扬声,“还怕付不起账?”

“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店小二连忙躬身退下。

小半炷香之后,第一盘大菜端到颜乔乔面前。

看着比洗脸竹盆更大的一盘辣子鸡块,颜乔乔缓缓眨了下眼睛,鸡蛋里挑骨头道:“料这么足,必定是粗制滥造,不吃,拿走。”

店小二眼角微跳,心道,这是哪娇惯出来的姑奶奶?

接下来的一刻钟……

“咸了。”“淡了。”“火候不足。”“过了。”

“硬了。”“软了。”“薄了。”“厚了。”

“太甜。”“太酸。”“太粗。”“太绵。”

“重做。”“重做。”“重做。”

店小二见识到了何为挑三拣四、吹毛求疵、没事找事、无理取闹……

外人看着都想抽她,然而她身旁那个玉琢般的男子却是一味宠着惯着。

一盘盘大菜端回后厨回锅。

最终,颜乔乔只饮了最初送上来的青梅煮酒。

她自己不吃,还不许身旁的夫君吃,饮得醉醺醺,抬手抓着他的衣袖,只许他吃米饭。

颜乔乔本意是借酒装疯,没想到空腹饮下几盏烫酒之后,竟是真的有些醉了。

呼吸里全是热腾腾的酒气,唯有殿下的清幽寒香能够提神醒脑。

她不自觉便倚到了他的身上。

他抬手揽着她的肩,由着她醉眼惺忪地倚住他的肩臂。

她的思绪变得迟缓,每说一句话,都得强迫自己过一过脑子。她道:“赵……赵玉堇!”

“嗯。”

“不许吃菜。凉了!”她骄纵道。

他无奈地微笑:“知道。”

她满意点点头,将自己的脑袋整个窝进他的怀里,双手揪住他腰侧的袍子。

殿下的胸膛,真是精瘦坚硬,令人眷恋啊。颜乔乔迷迷糊糊地想。

*

公良瑾准备结账之时,漆雕花柱后面的黑瘦掌柜终是按捺不住,凑上前来。

“赵公子。”黑瘦掌柜眼角堆出谄笑,“巧啊。”

公良瑾垂眸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娇妻”,压低声线:“掌柜,巧。”

黑瘦掌柜看了看桌面上满满当当的菜肴,颇有心机地长吁短叹起来。

“我那口子也一样,败家!做爷们的,都不容易啊。”

公良瑾含蓄地笑着,让店小二给这客栈掌柜添了一副碗筷,请他自便。

满桌佳肴,不吃白不吃。

黑瘦掌柜一面风卷残云将菜肴揽到碗中,一面含混不清地道:“赵公子如此阔绰,莫非是在给西梁的冤大头做事?嗐,真羡慕你们这些文人啊,随便给那些附庸风雅的西梁贵族做一做夫子,便能日进斗金,养得起人间富贵花。不怕赵公子你笑话,我那小店,赚不到几个钱,家中婆娘随时都准备跑路了!”

落魄公子赵玉堇偷偷看了怀中娇妻一眼,声线压得更低:“西梁当真遍地黄金?”

“可不是嘛!”黑瘦掌柜挟起一块辣鸡,大嚼着道,“我要不是生得磕碜了些,我也去那个什么……头悬梁、锥刺屁-股,学些酸文酸句挣钱去!”

公良瑾若有所思,矜持地微微点头。

话不能说尽,黑瘦掌柜点到即止,只等鱼儿自己上钩。

结账之时,看着公良瑾外强中干的模样,黑瘦掌柜不禁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阿乔,回去再睡了。”付过账,公良瑾轻声唤醒颜乔乔。

她从他怀中探出一张桃色灼灼的脸,迷迷糊糊看他一眼,然后望向桌间菜品。

“赵玉堇,”她跋扈道,“不是让你不许吃菜么!”

公良瑾无奈地回她:“我未动过,只是请客栈掌柜用了些。”

“哦。”颜乔乔醉眼迷离,望着他笑,“那便好。方才我翻来覆去地折腾,厨子必定怀恨在心,往这些菜里加料——口水、鼻水、鞋底灰、搓澡丸……”

她掰着手指,一本正经地数。

黑瘦掌柜:“……”

公良瑾:“……掌柜听见了。”

颜乔乔灿烂笑开,铿锵有力道:“就是听见才恶心啊!我让他蹭饭?”

黑瘦掌柜:“……”

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