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周寻雁同周张氏食晚膳,周张氏伤怀半月,现为了子女开始重振精神。周家诺大的家业,需要她照看,身为周家主母,她要在周峥而立前把这个家撑起。
周张氏喝了一口汤,声音暗哑道:“我总觉得你们阿耶还活着,每夜都梦到他同我说话,一睁眼,才发觉是梦。”
“我让王贵去寻了占梦师,过两日应该就寻到了。”
晋盛行占卜之道,很多重大的祭祀、礼仪,甚至于皇子的出生,都要通过占卜的方式,付诸神灵,企图窥探天机。
周峥:“母亲,孩儿听说宫中的孙太卜擅卜筮,只可惜孙太卜不帮官员及其家眷占卜。”
周张氏叹气道:“既是为官家做事,怎敢帮你我占梦?”
街头巷尾,摊贩相谈。
“你知道了吗,周家正在找占梦师呢。”
“为何?”
“听说周家大娘子最近总梦见周尚书,这才派王管家去寻。”
“这周尚书也是可怜,正值仕途通达的阶段,怎么就被匪寇杀害了呢?”
“剩下的周家妻儿也是可怜之人啊。”
隔壁桌戴着斗笠的男子正在啃馒头,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探出来问:“各位爷说的可属实?”
摊贩瞥了他一眼,“诚然,刚才王管家还经过这地儿,问了一位半仙是否会解梦。”
他又感叹一句:“也不知最后会寻了谁,周家可是富贵门第啊。”
男子将本就不大的馒头一口吃尽,背起一箩筐里的刀兵剑器,步伐轻快,没一会儿就消失在街道。
……
“师父,你穿这身长衫要去哪儿?”
“师父去给你们挣钱买吃食。”
周家大门前。
“来者何人?”家奴上前拦下人。
“鄙人姓孔,听贵府正在寻占梦师,特来自荐。”男子拱手弯身道。
守门的家奴看了看彼此,“你且稍等,我去寻王管家来。”
王管家很快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打量来人。只见大门前这人胡须半白,朴素桃木簪束发,柑绿色长衫洗得有些发白,背着一个包袱,打扮十分破落,可身形却如桐直立,气度不凡。
王管家在心中暗自赞叹,却也存了个心眼。他拱手迎了上去道:“孔先生。”
“管家多礼了。”
王管家询问道:“不知孔先生占梦几年?可有所建树?”
孔先生捋捋胡子,缓声道:“至今占梦已有过半年岁。要说建树,实在不敢当,只是师出淮阴,略知此道。”
淮阴出占卜大家,孙奎孙太卜就师出淮阴星门。这话一出,王管家心中一喜。
“先生步行劳顿,我来帮您拿着吧。”王管家说着,就去拿孔先生的包袱。捏了捏,摸到一个坚硬的圆状物体。这应该便是龟甲了吧?王管家喜不自禁,迎着孔先生进府。
夜里,周府前院中央摆放着一张红布长桌,上面摆满了符纸,两碗稻米、一壶酒,一只颜色旧黄的龟甲摆放在长桌中间。
不少家奴来观望,刚被王管家赶走一批,又来了一批。
孔先生手持一铃铛,口中念念有词。主座上周张氏神情紧张,周寻雁却皱紧眉头,面露疑色。
只见那孔先生虽已年过半百,却健步如飞,令人眼花缭乱。书上说占卜师虽长寿,身体却大都羸弱,可这孔先生周徒劳顿赶来,如今气力还那么多……
香燃进,孔先生收回铃铛,对周张氏说:“周家大郎一切安好,只望夫人妥帖照顾儿女。”
周张氏深信不疑,眼中含泪,点了点头。
等丫鬟们把周张氏搀扶下去,孔先生被王管家安排到厢房入住。
人群逐渐散去,角落里一抹瘦弱的身影慢慢站立起来。周寻雁和周峥还留在前厅,正交谈着什么。
“你上来做什么?”家奴吼了一句。
“奴想找……想找大郎君说事。”江衡不敢说找周寻雁。
家奴:“你不知道大郎君厌恶你吗?赶紧的走。”
江衡头低着,没回话,也未离去。
正当几个家奴想架着他走,厅里传来周峥的声音。
“外头叫唤什么呢?”
家奴上前回道:“那江衡说要找大郎君你。”
周峥皱眉,十分不悦:“让他下去。”
周寻雁拦下,劝下兄长:“万一是有事呢?阿哥见吧。”
周峥看着幼妹,到底是同意了。
“何事?”等人上来,周峥面色不好道。
江衡跪在地上,头埋在双臂间,“奴给郎君、女郎问安。奴来是想提醒郎君、女郎,那位孔先生并非什么占梦大师,而是一名骗子。”
“什么?”周峥惊道。
江衡微抬头,“以前照顾过奴的刘嫲嫲,是淮阴人士,曾跟奴说道过这占卜观景……占卜师常行龟甲灼卜术,用火灼烤龟甲,是谓神在传达旨意。灼烤过后,顺着龟甲裂痕刻录卜辞,才能暗通神意。”
“刘嫲嫲还道,占梦多为晓梦通今,可那孔先生并未询问大娘子关于梦境之事,也并未问大娘子现下情况。”
周峥虽清楚江衡上前告之应奖赏,可心中又因厌恶他,陡然生出烦躁,一时间怒火中烧:“刚才做法之时你为何不说!”
“阿哥!”周寻雁厉声喊到,又道:“母亲刚才如此伤怀,怎么说?那先生起码有抚慰到母亲,能缓母亲一时悲伤。”
周峥知她在帮江衡辩驳,可她说得在理,他不好再说不是,只能快步走出前厅,怒道:“竟敢来我周家行骗!你们几个快跟我去抓那个狂徒!”
一行人抄起棍棒气势汹汹来到厢房。
孔承刀听闻动静从房中出来,深知行骗之事败露,和周府家奴缠斗起来。他身手了得,四个家奴都不是他的对手。只见他脚踩一边的树干,几个踏步向上,树枝吱呀作响,他竟直接飞旋到屋檐。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惊诧不已。
“周家郎君,今日之事……老夫对不住!”孔承刀说完,转过身几个快步踩着屋檐上的瓦片就要离开。
“侠士留步!”周寻雁匆匆赶来,大喊道。
孔承刀因这一声侠士,怔在原地。已经许久未有人这么叫他了,自从十七年前流离失所,不再是孔家郎君,便再未听闻过。
周寻雁向前两步,急喘着问道:“孔先生,可有难言之隐?不若说出,一同解决!”
“寻雁见先生武功了得,气度不凡,猜想先生应是侠义剑客,现蒙良行骗,是否遇到了什么困难?”
孔承刀心中触动,看向屋檐下这位身份尊贵的周家女郎,叹气道:“女郎,鄙人实在愧受你一声侠士!”
周寻雁见他留步,继续道:“先生,我们周家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可否详说?”
这话一说,那几个家奴忙你看我我看你,底气不足地收了棍棒。
周峥疑惑,上来拉住周寻雁:“妹妹,你要做甚?”
周寻雁看向兄长,悄声回了一句:“留人有用。”
厢房中,孔承刀向周家兄妹陈述:
他出自武术士家,年轻时便习得一身好武艺。不想十七年前胡晋之战不可开交,家道中落,一家因战乱走散,家乡也变成胡地。
孔承刀流浪路上收养了不少孤儿,靠耍杂技为生。眼见收留的孤儿越来越多,单靠耍枪舞剑赚来的微薄银两已然难养活一大家子人。又恰巧听说周府正在寻占梦师,换了身外衫、去街尾刘半仙那借了龟甲,这便猪油蒙了心来行骗。
周寻雁认真听完,“先生有徒儿几人?”
“一十有二。”
“先生至善。”周寻雁道。年过半百,却独自养活十二名孤儿,实在令人敬佩。
她解下周峥腰间的钱袋,没理会兄长的不解,径直走到孔承刀面前:“这袋银两你拿回去给徒儿们买些吃食,先不要拒绝我,寻雁是有所请求。”
孔承刀目光微愣,到底还是收下了,家中还有徒儿等着,他不能不收。他回道:“女郎有何请求?我孔某定尽力而为。”
“此后你与十二名弟子要保我周家儿女平安。”
孔承刀面露犹豫,他不想让徒儿牵扯到世家权谋中,更不想让他们成为杀人利器。
周峥闻言不自觉看向幼妹,心中很是不解。周寻雁给孔承刀斟了一杯茶,劝他饮下。
又缓缓道:“孔先生,寻雁虽年纪尚小,却懂德善,不会让先生去害无辜之人,可若有人害我,还请先生护我。寻雁曾在《邀侠》通过文字,窥探孔门荣光,便觉敬佩也心中惋惜。如今世道不太平,先生是甘愿委身街巷陋室永无出头之日,还是择良木而栖寻机会重振孔门辉煌?”
孔承刀回问:“良木?女郎怎知道周家对于鄙人来说是良木?”他叹了一口气。
周寻雁微微一笑,“寻雁敢说,若是先生投靠其他世家,只会成为杀人刀刃。但,君子不向弱者拔剑,只挥向敌人。孔先生为侠,不愿挥刀向弱者,而周家只求明哲保身,不求成乱世枭雄。既不弃侠之风骨,又能渡过现下难关,假以时日,为何不可拂亮师门?”
孔承刀鼻头一酸,垂头叹道:“我已是知命之年,女郎所说,有生之年恐怕……”
周寻雁从他身边经过,倚靠在门槛,望着院落的树轻声道:“落叶并不是最终的归宿,腐叶化肥,春生新芽。”
她回身,面上是和煦的笑,声音却坚定:“孔先生现下不是用落叶之身哺育新芽吗?”
孔承刀想到那间简陋小院里不谙世事的徒儿们,想到他们朝气蓬勃的面容,霎时落下泪来。他突然理解了父亲生前说的铮言:
薪火相承,侠在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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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后门被两个家奴打开,他们手里架着一个人,动作粗鲁地把人从后门丢出去。
家奴呸了一声,“你这死骗子竟然敢来骗我们周家,活腻歪了是不是?要不是我们女郎心善放了你,你现在就该在牢里!”
孔承刀从地上爬起来,谄笑道:“小的错了,不敢了。”
家奴:“哼,还不快走!”
孔承刀闻言一瘸一拐地在走在巷子间,夜风穿堂而过,有些许寒冷。他走着,注意到一旁干草堆上卧着一个人,那人见他过去,坐了起来。
“大哥刚从周家出来啊?”
孔承刀眼皮子一跳,沉住气,用周寻雁教他的话,吊死嗓子装作在发泄心中怨恨:“别说了,我是光有胆子没有聪明的劲,知道周家在找占梦师,我就去街尾刘半仙那儿弄了一个龟甲,可哪知道,这龟甲是个低劣仿冒品,被周家人认出了!我明天就去找刘半仙讨要说法去!”
他说着把龟甲从包里抖搂出来,扔在地上,“这龟甲给你了,看了就气。”等他转身,气性消散,又嘀咕了一句:“我干嘛跟一乞丐说这些,也是气糊涂了。”
孔承刀背起缩了不少的包袱,又一瘸一拐地走着,离开了巷子。他垂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这周家女郎尚是幼童,却有预知、洞察人心的能力,实在是令人叹服。
巷中的乞丐见孔承刀离开,从干草堆上站起来,跳上一处矮墙,一个翻身,消失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寻雁就站在局中,窥探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