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寻雁带着丫鬟们去了甲板,那里有名歌姬在抚琴弹唱,周寻雁听了一会儿,便示意可以她退了。
春桃赠予歌女几枚钱币,歌女俯身退下。一男子站在舱门里边,歌女瞥了他几眼,心下疑惑,却也没说话。
周寻雁坐到琴前,用手指拨弄几下。
春桃:“女郎是要弹琴吗?”
周寻雁笑:“献丑而已。”
她弹琴不算太好,歌喉稚嫩,唱到:“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周寻雁闭上眼,沉吟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她最近读了很多这类的诗,这些诗中百姓因战争流离失所、曝尸荒野的境遇让她叹息,她竟能有几分感同身受,也十分厌恶战争,哪怕,她不曾见过战场,也未见过有人在她面前死去。
“哎,你等会儿,把外头的几个叫上去,有公子找人喝酒。”
被叫住的船夫也没多想,点头应下,出去把外面几个船夫叫回来。
众人沉浸在琴声中,不曾察觉危险在接近。
“女郎!”突然,丫鬟们骤然惊呼,面容慌乱。
一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来把周寻雁抱起,几步快跑跳入湖中!巨大的水花震得人视线一晃,甲板上瞬间一片慌乱!
这里已是湖中央,岸边官兵见船上有异动,纷纷下水往这边游来,可那歹人水性极好,手穿过周寻雁腋下,拖着人一时间就游离十几米。
“来人啊!来人啊!有歹人把我家女郎劫走了!”春桃和秋菊大声呼喊,嗓子眼都喊得灼烧起来。
几个船底划桨的船夫闻声赶来,果断跳入水中。可那人跳水早,水性极好,怎么追都追不上,眼看着离那歹人越来越远!
事发突然,周寻雁慌乱间喊了几句救命,呛了几口湖水,便疼得叫不出声。她能感觉到这人怀中藏有匕首,这人是真的想杀了她……
那歹人见有人跳水救周寻雁,瞪着一对眼,右手从怀中掏出匕首,手一甩,匕首出鞘,刀锋就要来到她的脸边。
周寻雁瞪大双眼,只觉得半边脑子都麻了,嘴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不想死,她还要去救她的江衡,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霎那间刀尖折射出光影,歹人手中使力,那匕首朝她刺来!
周寻雁试着挣扎可在水里她的力气受限,无济于事,她只能惊慌得闭上眼……一道厉风从她头顶擦过,周寻雁的脸上一片湿热。
她睁开眼,只见歹人瞪着一双眸子,仿佛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他……他被一只箭穿脑而过!
身上被束缚的力度越来越弱,“啊……啊……”她张着嘴,发出停顿的喊叫。身体在下沉,周寻雁第一次看到有人惨死在她面前。
几个船夫很快在她完全沉入湖水前把她救上船。周寻雁被放平在甲板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她没晕过去。
被救上去后众人围住她,周峥已经惊怕得痛哭流涕,哭道:“玉奴,玉奴,你没事吧!”
周寻雁呆怔着,颤抖着手摸上自己的脸,摸到那未被水冲掉的一点粘腻,那是带着腥味的血液。“呕……”她只觉得胃一阵酸疼,开始呕吐。吐过之后,她又很快晕了过去。
周峥抬起头,伸长脖子叫喊:“停岸!停岸!”
楼台上,公孙长映收回弓,对身边的仆从吩咐道:“去把那歹人尸首捞上来,在附近搜搜有没有其他同伙。”
视线又落到楼下,他笑了笑,凤命吗?今日若不是他在,哪来的命?
“滚开滚开,去给我叫大夫来!快去!”周峥下了马车,踹了一脚跪在地上的家仆。
众奴见周峥盛怒,纷纷跪地,有的没忍住心中好奇,小心抬头张望。只见郎君怀中的嫡小娘子浑身湿透,一张脸煞白,脸上还带有点滴血迹……
周张氏很快赶了过来,周峥跪在地上痛哭,“母亲,孩儿没有保护好妹妹……”说罢,他狠狠扇了几个耳光。周张氏被吓了一跳,只觉得头晕目眩。
大夫很快赶到,只说周寻雁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
“又是水……又是水,以后不要让女郎靠近江河湖泊!把府中的湖也填了!”周张氏将手中揉皱的帕子扔在地上,大声命令到。
王管家抹了把额角,恭顺地回:“是,大娘子。”
过了半晌,母子两人冷静下来,便开始思量是谁有意要害周寻雁。
“大娘子,门外有人到访!”一名家奴急急跑进来禀告。
“何人?要是找郎主的就同他说郎主不在府中!”周张氏没抬头,闷声道。
“大娘子,他说,他说他是公孙家的嫡长孙公子,有要事说……”
周张氏和周峥对视一眼,起身踏出周寻雁室内。
周家前厅,公孙长映被王管家迎了进来,他身后的一众小厮还扛着一具尸首。
“大娘子和周郎君可认得这人?”等落座,他面容淡然道。
周张氏到底是软弱妇孺,哪见过这残忍的阵仗,被歹人弓箭穿脑、死不瞑目的尸体吓了一跳,别过脸忍住呕吐感。
“王贵,过来看看。”
王管家哆嗦着身子过去打量一二,摇了摇头。王管家最识得建京周府底细,他不认得周府其他人也多半认不得了。
公孙长映面上挂着温润薄笑,却直入刀鞘地提到:“周家女郎年纪尚轻,究竟何人会对一名无知幼童下此毒手?”
周峥皱眉,反问他:“公孙郎君有何见解?”
“我在他怀中发现这甸银两,是官银,夫人可以查查这甸官银的出处。”说罢,公孙长映一个小厮把一甸银两放到周张氏边的桌上。
官银是朝廷生产,供朝廷使用的银两,只在世家大臣和富商之户这些上流阶层流通。一个身份不明的歹徒怎会有官银?
周张氏想到什么,皱着眉头道:“王贵,拿账本过来。”
公孙长映微微一笑:“既是家事,长映就不好多加干涉了。”
“如果还是没有答案,可以去上报官府。”说罢,公孙长映便想告退。
“公孙郎君。”周峥叫住他,拱手道:“多谢。”
公孙长映颔首,离开了周府。
“几日前官家赏赐了郎主两箱银两和六匹缎布,这两箱银两是去年产的官银?”
“是,大娘子。”
“银两都如何处置了?”
“按郎主的要求,前日一箱给了大娘子和郎君、女郎,黄小娘分得五甸,金小娘三甸,剩下的放入库房。”
周张氏合上账本,“去查分给黄小娘和金小娘的那些银两的去向。
周峥也听明白了,拳头捶向桌案。
金小娘少了一甸官银。周张氏去时,她还在强装镇定,张嘴推辞。
“大娘子,金玲可是被拘在这金锁院好些日头了,半步也未踏出去过,你可莫欺负我,把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乱泼。”说罢,她掏出手帕,抹了抹眼角泪花。
周张氏见不得她这幅惺惺作态的模样,忙把那甸官银甩到她面前,指着她高声道:“这世间会有这么巧合之事?这官银同官家赏赐的官银年份相同。赏赐时间尚短,前些天才到你手里,没熔过就送人,你也是聪慧!”
官银私用需要熔过才能使用,否则不可使用,涉事者还要负刑罚。
周峥愤恨道:“金小娘,你竟然对一个九岁幼女下手,真是歹毒!”
金小娘闻言也不再伪装,抬起一对发红的眼眸,“是,是我!”
“如果没有那贱胚子,我谦儿怎么会同我母子分离!”
“住口!”周张氏扇了她一巴掌。
金小娘冷笑,捂住脸站起身,“大娘子,我知你容不下我,前些年郎主回南郡,你让我跟着郎主,我私自倒避子汤,生下谦儿,还被抬了妾室,你见不得我好,觉得我到死都是你的奴婢,所以你恨我!”
周张氏冷声反问:“你以为生下谦儿,你就能荣华富贵?”
“你尚在通房之身便生下周谦,让你的孩儿到死都要受你的身份所累,你知乔迁宴那群世家夫人怎么说你的吗?”
“她们说你是娼姬蒲柳之身,说周谦是野种。”
金小娘瞠目,满脸不可置信,“娼……娼姬?野种?”
“不!我是周家妾,我是周家妾!我的儿子不是野种!是正经周家庶子!”金小娘最重视别人如何看待她的出身,听到这话,发了疯一样嘶声喊叫。
周张氏看向疯魔的金小娘,一字一句把实情吐露:“当年郎主写信于我,说要把你连同周谦赶出周家,不认周谦,是我写信让郎主留下你们母子二人,让他给你抬了妾室。”
“金玲,早知今日,我就不应该收你为奴,也不应让你跟郎主来建京。”周张氏的神情带着几分悔意。
“不……不……”金小娘失去了所有气势,瘫倒在地。她以为周扬对他们母子是有情分的,可如今看来都是笑话。
周张氏让人把金小娘囚在金锁院,母子二人出来时,周张氏步子无力,整个人瞬间失去刚才的气势。
“母亲……”周峥扶住周张氏,小声开口。
周张氏抱住儿子,“峥哥儿,母亲一定会保护好你和妹妹的,一定会的。”
从前她只想着忍耐,顾全大局,可如今她的女儿却因为她的容忍和一念之差差点丧命。金玲是她亲手推向周扬身边的啊!
周峥觉得自己的肩头一片濡湿,他不禁心中难过,突生出几分无力。如果没有周家嫡子的身份,他要如何自处?他连自己的幼妹都保护不了,也让母亲如此悲痛……
出身好除了有一张尊贵的皮,又剩下什么?
金小娘手下不少奴才都交代了。那名叫小翠的女婢帮金小娘传了信,找了外头一个屠夫。金小娘还是通房时,常去屠夫那里买肉,那屠夫应对她有情,一听说金小娘在周府过得不好,心里愤懑便搭线帮其找了迎春楼一名打手。
那打手原本是个渔夫,水性不错,还十分贪财,只认钱不畏权,也没失手过。打手得了银两,就按照金小娘给的口令,给了些好处给船主,说想上来给各位郎君混个眼熟,好去府里做活,早早在画船候着。
那名打手打算把周寻雁劫到水里,离船远些就用匕首刺死,然后再潜水逃走。湖东有一处比人还高的蒲草,他在那里藏了一匹马。
小翠被周张氏打了三十大板,发落回了南郡一处庄子。但底下的人都知道,这路途遥远,负责押送的府吏不会让她好活。
其他金锁院里的奴才都被发落到郊外的庄子里,周谦的乳母未参与其中,倒是幸免于难。
那屠夫被官府羁押在牢里,谋害世家嫡女是大罪,官府被周张氏施压,想来也活不过几日了。那船主虽说没有想伤周寻雁之意,可因他受贿,那打手才有可趁之机,被打了五十大板,罚了些银两,才放人回去。
金小娘被囚着,周张氏觉得她好歹是周扬的妾室,她不好一人处置,写了信传给周扬。
这一次周府换了回血,奴才们都一阵后怕。以前大娘子和郎君、女郎未迁居建京的时候,他们挤破头皮想跟着金小娘,现在金小娘被囚,众人只觉得脸疼得厉害。这要讨好的哪是那个破落户,应该是周家主母和嫡郎君嫡女郎啊!
作者有话要说:《邶风·击鼓》——《诗经》
周峥宠妹也是真的坑妹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