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正值春季,绿植吐出新芽,嫩绿苔痕爬上石阶,就连周府里的丫鬟面上都带着和煦春气。
李姑姑带着几个丫鬟从外头进来,撩开坠着小巧珍珠璎珞的罗帷,见床塌上的周寻雁还在贪睡,无奈叹气。
李姑姑名翠芬,是周张氏的陪嫁丫鬟,一直照顾周寻雁的幼年起居。
“女郎,该醒醒了,要去食晚膳了。”说罢,李姑姑一手掀开周寻雁盖在身上的锦鲤戏水纹红锻裯,去扰她。
“哎呀,难得睡个好觉……”周寻雁不太满意别人叫醒她似的,嘟囔了几句,蹬着腿。
小半会儿后醒了,李姑姑拥着她下了塌,丫鬟们伺候她净面、穿衣后又把她半抱上梳妆台前的梨花木凳上,给她梳了两个小圆髻。
镜中映出一张稚嫩的小脸,脸颊两边明明没涂胭脂,却泛着两团淡淡红云,惹人心疼。
要不然她父亲怎么给她取个小名叫“娇玉奴”?就是揣在那心窝上的明玉啊。
李姑姑从镀金刻花玛瑙盒中取出少许红玉膏,在手心搓开后贴着周寻雁肉鼓鼓的脸开始揉。周寻雁被揉着脸颊肉,身子微微晃动,一下子睡意全消。
李姑姑这抹面膏的手法,还是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盯着镜中女童的样貌,周寻雁还是对这副面容不大习惯。
这是周寻雁重生的第三日,三日前是明正十一年二月既望,还是八岁调皮女娃的小寻雁在爬树掏鸟。
她生得白胖圆润,好不容易爬上树叉却因手短够不到鸟蛋,胆大地往前一扑,压得那老桃树树枝咯吱作响,又难以保持平衡,在丫鬟、家仆的着急叫喊中摔了下来。所幸底下的家奴反应迅速,眼疾手快跑过来给她做了垫背,才没受伤。
小寻雁没出息地吓晕过去,最后上一世十七年华死去的周寻雁重生回这时。
醒来后周寻雁看着面前降了年岁的春桃、夏荷,一阵恍惚呆愣,吓得春桃觉得她是摔傻了,一直在哭。
后来见了兄长和母亲,周寻雁号啕大哭,吓得周张氏又找陈管家把大夫叫了回来。后知后觉间,周寻雁才确定自己是重生了。
这年周寻雁父亲周扬刚升至三品尚书郎,明帝宽宥其准许接家中妻女到建京团聚,所以南郡周府近日正忙着迁居事宜。
梳妆完毕,一行人簇拥着她去前厅食晚膳,周府院子多,路也曲曲绕绕,拐了几条长廊,她现下都走累了。
“我抱你吧女郎。”李姑姑作势弯腰要把她抱起。
“不用不用。”真要再抱着她走,不过一会儿手定要酸痛。
“应该让小坤子他们抬个步撵来的,女郎走着受罪。”一旁的丫鬟提了一句。
周寻雁闻言悄悄捏了一把自己腰上的肥肉,只觉得累赘得很。她一定要瘦下来,不为别的,走路也走得快些。
“李姑姑,从花园处走吧,这样近些。”周寻雁指了指右边,提议道。
李姑姑点头了意,从花园过再走一条窄巷,的确很快能到前厅,但平日里那里都是给府中家奴拉看家犬去守门走的。现下女郎也累,倒也不拘小节了吧,牵着她拐道去了花园。
“小娘子,奴错了,奴错了……”正到花园拱门前,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哭求声,声音嘶哑,让人不忍耳听。
周寻雁皱眉,一张稚嫩的脸上却硬生出沉稳之气:“何人在此私罚女奴?”
李姑姑也一脸纳闷,回道:“想来是哪个主子在教训犯错的奴婢吧?”
“进去看看。”
园里花团锦簇,刚踏进就闻到一股浓香。
周思芙坐在亭中,那张娇俏的芙蓉面把盛放的花儿都比了下去。不过她身上原本华美的天碧色水袖舞裙被泼了一身菜汁,汁液粘腻,溅脏了袖口和裙摆的绣样,不复原来模样,损了七分贵气。
“给我仔细地狠狠地打!”周思芙伸出纤纤玉指指着地上跪着的丫鬟,娇俏可人的脸蛋充斥着愠怒,一双以往秋水柔情的眸子此时盛着火星一样。
周思芙的心腹丫鬟芽儿是个泼辣性子,平日里都是她帮着教训犯罪的奴婢。得了周思芙的口令,芽儿高举手掌,再快快挥下,扇得那犯错的丫鬟身子直晃。
“别动!”其他两个丫鬟见状禁锢住她的肩膀。
只见那丫鬟已被扇得嘴角流血,脸颊高高肿起,面上都是手印,看着就瘆人。
“住手!”周寻雁大喊一声,脚下急走过去。
周思芙等人闻声看去,见是嫡小娘子周寻雁忙止了手上动作。
“女郎安。”奴婢们欠欠身子,给周寻雁行礼。
周思芙站立起身,微低头狠狠剐了一晚地上受罚的丫鬟,抬头却又换上一副柔和的笑脸,迎了上来:“三妹妹怎么来了,可要跟姐姐去我阿姨院里吃晚膳?”
周寻雁拂开她的手,皱着眉,挂着幼童天真不解的面容问她:“姐姐在做什么呢?怎么私罚家奴?”又看了一眼那可怜的丫鬟,“看她眼生,也不是你们院里的啊。”
芽儿连忙上前吊起嗓子给自家主子高声辩驳道:“这丫头适才不长眼睛,端菜时撞上我家女郎,三女郎看,我女郎这一身污秽!”
“这可是新做的舞裙,整个南郡都不过这一件,便是让这丫头赔,她赔一辈子也赔不完!”
重活一世,芽儿这张嘴还是尖酸毒辣。
那丫鬟匍匐在地上,闻言身子抗拒地扭动一下。明明是二女郎拐进拱门未看路,才撞到照旧这时间里端菜到前厅的送菜队伍。
她赶巧不巧是这蛇首,就被一下捏住七寸,在这受罚。
周寻雁望了眼周思芙身上的衣裙,一身汁液,果然是不能要了。
她轻笑一声,提了个解决的法子:“这样吧,姐姐再去寻工匠做一件,妹妹给姐姐买。”说罢她解下腰间荷包,递了过去。这模样还真像一心讨好长姐的乖巧幼妹。
周思芙忙把份量不轻的荷包往回推,语气带着几分气意:“妹妹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一身裙子再做就是了。”
周寻雁还在坚持,嘴里道:“还请姐姐收下吧,不要再罚她了。母亲说不能私罚府里的丫鬟,要是被母亲知道了……”她说到这就陡然停住,周思芙闻言面色一暗。
周寻雁注意到她的面色变化,知道她是被抓住把柄,不敢再有动作,便让李姑姑去把人扶起来。
芽儿显然还不想结事,瞪着眸子愤愤道:“小娘子,难道我家女郎这一身裙子不比这贱蹄子命值钱吗?”
周寻雁沉下脸,眉眼多了几分冷意,看向芽儿反驳道:“若是有一天你端着盘子撞了我或是大郎君,我这般对你可好?”
周思芙一听,心中不乐意了,这不是拿她比自己吗?刚想回驳一句,周寻雁又转头拉住她手,温声道:“姐姐,你这丫鬟好声嘴厉,心肠也歹毒,你以后别着了她的道,总是受她魅。”
这是在说她受人迷惑才私罚奴婢了,倒帮她脱了罪。周思芙闻言也顺势道:“是,多谢妹妹提醒我。”
“芽儿,还在这丢脸吗?快快滚!要不是你出这阴损主意,我怎么会罚她!”周思芙转头朝芽儿劈头盖脸地骂道。
芽儿一脸委屈地看着主子:“女郎……”
周思芙冷冷剐了她一眼,芽儿连忙把申辩的话咽了回去。
眼见这事也处理完,周寻雁轻道:“那姐姐我先走了。”说罢,带着人离开。
见人走远,芽儿凑到周思芙身边,呸了一声道:“那贱丫头真是好运气。”
周思芙瞥了她一眼,又带着一肚子无处发泄的怒意坐下。真不知道怎的她那三妹妹就突然出现了,想哄她离开,她反倒教训起自己来!还似乎变得聪慧了,难道是前些天从树上摔下来开窍了?她心中涌出几分疑惑。
周寻雁近看丫鬟的伤情,心中既发怵又心疼,担心道:“你没事吧?还能说话吗?”
丫鬟湿着眼点头。
李姑姑小心地扶着人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二女郎要打你?”
丫鬟一听这话就一阵委屈,泪眼婆娑地把事情原委、经过吐露而出。
片刻后,李姑姑吃惊道:“二女郎不像是这么霸道的人啊。”
周寻雁呲笑一声,她这位姐姐同庶母黄小娘一样,极会伪装。要是哪个奴婢惹她不快,便会偷偷暗里惩罚,末了还会威胁其不能把事说出去,甚至直接把锅甩到周寻雁母兄周峥身上。
周峥对待家奴虽算不上好言好语,却也不会无端打骂,但因他那冷心冷面的模样,这“暴厉”的名头安在他身上,家奴们也就信了。
周寻雁的父亲周扬除了周张氏这一正妻,还有两个侍妾。一位是晚周张氏两年进府的黄小娘,一位原是周张氏手下丫鬟出身的金小娘。
黄小娘育有两女:周寻雁二姐姐周思芙、四妹妹周落蝶,而金小娘的来头可有些复杂了,但总的说来也就是背弃主子上位的戏码。
周扬在建京为官九年,身边没人伺候不行。前些年周扬回家探访,周张氏就问金玲是否愿意跟去伺候周扬。金玲自是愿意,当即便应允等周扬回乡任职或南郡周府搬去建京才能孕育子嗣的条件。
可不想这丫头是个不知恩报的,遵循了不过半年,便生出不轨之心,竟偷偷倒掉避子汤生了个小公子。
父亲自知对不起母亲,写信回来陈错,告诉母亲会把那丫头赶走,却被母亲一封书信劝下。母亲说孩子需要生母照拂,让他收了金玲为妾。
之后?之后就是周张氏回乡途中旧疾复发病故,黄小娘和金小娘得势趁机欺辱周张氏手底下的旧奴,两个庶出姊妹对她也没了嫡庶尊卑之礼。
那段日子父兄虽疼她,尽力把最好的都捧给她,却无法像母亲一样能同她说些体己话。早早没了生母的孩子,到哪都是不完整的。后来周寻雁又因庶母庶姊妹暗里排挤,开始郁郁寡欢,性子变得沉静许多,身子也愈发不好了。
忽来一阵风,把她烦躁的心吹得起起伏伏,又逐渐平静下来。
“翠芬姑姑,是后日就迁居了吧?”周寻雁忽的问道,面上都是灿烂笑意。
“是啊女郎,就快见到郎主了,你可开心?”
周寻雁点头,“自然。”
除了能见到父亲,能再见到那人,她也十分开心。
“母亲!阿哥!”前院圆拱门映入眼帘,周寻雁欢快地踏进去,像一只欢快的雀扑进周张氏怀中。
“玉奴。”周张氏抱住她,吻吻她的面颊。
作者有话要说:阿姨——庶母(无论是否是生母,只要是继室,子都应称为阿姨)
小娘——妾室
通房——无名分的贴身侍女。旧时指名义上是随女主人一同陪嫁到男方家的婢女,实际是姬妾的人。
公子(多为第三人称,不面对面称呼)——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