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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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野似乎怔了一下,他站在原处,就那么沉默着。

隔着支起的手臂,容见的视线没有完全被挡住,他尝试睁大眼,可以看到明野的下颌。

为什么不说话呢?

接受或是拒绝,哪一个都好。

容见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有点难熬。他神游天外,想了很多。也许明野不愿意被人看到那样的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明野低下头,看向容见,他问:「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容见听到他说话,立刻回过神,却没有想到是这一句,这完全在他的意料外。

容见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

他在失去这场对话的主动权。但在明野面前,容见总是如此。

明野表现得很平常,他不动声色地问:「那天晚上,我让殿下受伤了吗?所以殿下才会说下次不要那么重。」

容见皱了皱眉,那天晚上他的确被扼住了脖子,说「掐」其实不准确,因为那只手其实没怎么用力。

他愿意向明野展示他的「伤口」,因为根本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于是,容见移开了脖子上佩戴的很繁重的璎珞,稍稍抬起下颌,他说:「这也能算是受伤吗?」

他们离得不算近,然而明野的视力很好,将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容见的肤色很白,薄薄的皮肉覆盖着纤瘦流畅的颈骨,喉结处有略微的起伏,上面的红痕早已消失,淤青也几乎看不到了,只有指印的边缘还有一点痕迹。

是明野留下的。

明野垂着眼,目光在那里停留了片刻:「算的。为上者的身体发肤,连梳头时落下的一根头发,都是侍从的错。更何况是,这么明显的痕迹。」

容见简直对古代社会绝望,他辩解道:「又不是故意的。」

明野伸出手,他的动作不算强硬,圈住了容见的手腕,将他的手臂从眼前移开,容见被迫看向这个人。

明野微笑着,循循善诱道:「即使被伤害了,殿下也可以轻易原谅吗?」

容见有些恍惚,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臣犯下大错,罪该万死。」

「臣这样的人,这样的一双眼睛,如果被任何人看到,都会以为是妖魔附体,殿下为什么没有拿下臣?殿下在想什么?」

可能像明野这么恶劣的人很少,明知道不是,还是要问,还是要听到回答,把容见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

容见像是无法忍受这样的话,不知道是因为明野这么形容自己,亦或者是这么揣测他,但是他无法再忍受下去。

容见偏过头,望向明野,像是很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这样。他的嗓音发颤,缺乏谈判的技巧,不知道情绪失控只会让对方明白拿捏了自己的弱点,他自暴自弃地恳求:「你不要这么说。」

明野有些失神,他看到容见的眼睛。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明野从未在这样的对峙中退后,他即将胜利,有巨大的优势,这个人在自己面前不堪一击,马上就会失败认输。

但明野是退后一步的人:「我只是觉得,殿下太好心了,很容易被骗。」

他顿了顿:「也很容易被人欺负。」

容见缓慢地眨了下眼,他虽然不会技巧,也不那么会演戏,但是能对情绪的感知非常敏感。

他能听得出明野声音里隐藏起来的,很少一点的怜惜。

似乎就像明野说的那样,容见是很容易被骗、被欺负的人。

但是无论如何,方才明野说的话还是令他很不开心,现在有点不太乐意道「我又不是对每个人都很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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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见的好心没有那么多,他也不会随意对一个人付出。

在穿进《恶种》这本书时,容见孤立无援,时常害怕到手足无措。最开始的时候,他把明野当成是骗人的,是《恶种》里的男主,是容见喜欢的角色。容见选择很远地旁观,可能偶尔会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比如撞到那些准备对明野不利的侍卫时,容见打发了他们。但不是在明野生病了的时候,变成这个世界其他的人不能理解的深红眼眸时,说会陪着他,保护他。

《恶种》的男主不会对容见承诺永远,说出那句话的人是明野。

所以容见也愿意为了明野忍受本可以逃避的痛苦。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每一分钟的相处,都让明野变得不同了。

容见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他尝试解释这种感觉:「因为,因为我把你当做朋友。」

明野重复了一遍:「朋友吗?」

容见仰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睁大,里面很清晰地倒映着明野的身影,那么高大的人,也会困于那么小的眼眸中,他问:「所以,你会骗我吗?」

明野的心也随之有一瞬的摇晃。

客观意义上来说,他确实讨厌自己的眼睛。但不是因为它在世人眼中多么罪恶或可怕,而是它的存在很不稳定,让明野多了很多麻烦,也使明野在得到想要的东西的路变得更加困难,阻碍更多。

他讨厌这双眼睛。和任何人无关,只因为自己。

可是现在却似乎有了很微妙的改变。

依旧是很麻烦的事,但没有那么讨厌。

也许是太久没有等到回答,容见叹了口气,又想出明野方才话语中的缺漏之处:「我是公主,谁敢……」

他也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被欺负的。

说到这里,容见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蹙着眉道:「你刚刚是不是就是在欺负我?」

明野移开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就那么想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反问道:「有吗?没有吧。」

他说着这么认真,容见又开始游移不定了,他说:「好像也是。」

明野没有那么恶劣吧。

明野笑了笑,这次是真的笑了,连眼睛里都有很明显的笑意:「殿下聪明了,但怎么又没完全聪明?」

容见倒也不至于连这句话的意思都听不出来,觉得这个人怎么能这样。

真的就是欺负自己好脾气吗?

容见觉得自己仗势欺人的学问学得很差,都是因为没有人教自己,今天一定要让明野尝尝厉害。

他这么想着,挣开了明野的手,琢磨着接下来要说什么事,四福突然小跑着回来了。

四福的半只脚踩在门槛上:「殿下,饭菜来了……」

结果一进来,就看到公主和明侍卫拉拉扯扯,公主的衣衫略有不整。

这是他一个小太监能看的吗?

四福忙不迭溜了。

容见呆若木鸡,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也顾不上别的了:「四福,四福你回来……」

你听我解释,我们刚刚是在吵架!吵架!

明野没忍住又笑了,被容见瞪了一眼。

嗯,有点凶,又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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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上课的时候,容见不太高兴。

教礼记的先生叫号白山,书斋的学生都称呼他为白山先生,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学究,今日教书的时候突然谈到《内则》篇,讲着讲着,最后还是容见。

朝堂上的文人清客一流,自然都属意长公主,将希望寄托在容见身上。可其中很多人,虽然是这么想的,却并不把长公主当一回事,因为真正的皇嗣是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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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孩子。长公主身份高贵,但也仅此而已,是高阁之上的花瓶,虽然美丽高贵,但却没有什么用处。他们只需要他生下孩子,便有了追随的目标。

而白山先生也是这样的看法。

在此之前,他对容见都很客气。但朝堂上为了公主婚约之事争吵不休,纷纷攻讦,白山看着这样的场景,便隐隐觉得是公主的不对。

如果公主当众向陛下***成婚,又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

公主作为日后的一***,应当及早诞下皇嗣,而不是在这学与他无关的东西。

所以谈到《内则》,白山多添了几句:「公主身但重任,家事便是国事,当以婚事为重,不如多和命妇学习整顿内务,为日后做准备,老臣只恐耽误了殿下的时间。」

他自以为说的很平常,也不过是对学生的教育,而公主平常对先生们都很恭敬,也会虚心接受。那自己也是做了一桩为朝廷有益的善事。

容见闻言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并没有得罪任何人,怎么还有人在朝上掰不过费金亦的手腕,下了朝就盯着自己?

有这样的道理吗?

容见搁下笔,从容起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白山先生既然如此关心本宫的婚事,不如上书请奏,让陛下做主吧。」

「学生愿为先生研笔墨,递折子,绝不叫旁人扣下来。」

白山却从未上奏。

他不愿意再掺和进这等大事,自认不过是个五品文人,平日里编编书,教教课,就已颇为体面。至于上奏一事,自有那些阁老学士们仗义执言,而费金亦近日不堪其扰,斥责了好几个朝廷命官,又贬黜了几个。

白山又怎会赌上自己的官位前程。

只见他涨红了脸,颇为艰难道:「老臣自有打算。」

容见大约猜出他不敢上奏,刻意提高了语调:「哦?家事国事一体,先生一为儒生,二为朝廷命官,竟不愿担此重任吗?」

朝堂之事,仰俯斋的学生们虽还未正式当差,也有所耳闻,知道近日在争吵些什么,但不可能将那些事带到读书的地方。

没料到白山先生的一句话,竟叫公主这样应对下来。且在场之人也都不蠢,能从话中猜出些什么来。譬如白山先生这么劝诫公主,实则自己都不敢递折子。

白山也反应过来,勉强道:「上书之事,何等重要,老臣还有别的要紧事,即便是国事,也有轻重之分。殿下何必如此着急,是老臣失言了。」

容见就那么立着,他不坐下,周围人便知道他的态度。

书斋中一片寂静,一时无人敢说话。

容见的脾气很好,待人处事都是客客气气的。譬如齐先生那样的严厉,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常常斥责学生,容见也不是没被批评过,都是虚心接受,下次改正。倒叫许多人忘了容见才来那会儿,和一位孙先生对峙,也是将对方堵得哑口无言。

正如此时此刻。

费仕春坐在后排,他看到容见的背影,比屏风要高一些,十分挺拔,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连裙裾似乎都是精致的。

他是高贵的长公主。

病中的时候,父亲将日后的打算告诉自己,费仕春才开始不能接受,后来意识清醒,忘了那个鬼脸怪人,又是狂喜。

因为他觉得这个法子完美无缺,不愧是父亲筹谋多年想出的计划。

至于容见,他是自己的亲妹妹,又有容家血脉,费仕春本来是觉得又可怕又恶心,可回来读书后,一看到容见的脸,又觉得没什么了。

容见的模样真的很美。

这样一个人,会在一无所知中嫁与自己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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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仕春难免有些轻狂和欢喜。他想要提前接触长公主,令容见喜欢自己,到时候成婚也理所应当。

没料到……他竟那么不给自己面子。

费仕春颜面扫地,阴狠地想,那么高傲,容见以为他自己是谁?

一个弃子,一个注定活不久的病弱长公主罢了。

日子还在后头呢。费仕春对着容见的背影默念道。

容见被全场人或明或暗地盯着,也不在乎费仕春的这双眼睛,他甚至没在意这个人。

这堂课是上不下去了,白山颜面扫地,容见虽然驳了回去,但心情也很差。

白山的话又让他想起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又过了一日,轮到下一节礼记课时,来上课的人却不是白山了。

新来的这位先生颇为年轻,刚三十出头,为人和善,学问很好,对待公主更是恭敬,不过也因为年纪轻,怕教书有人不服,所以只是暂为代课,这门课日后由谁来上,还需考虑。

容见觉得奇怪,因为白山不像是那种因为一节课丢了脸就放弃这样好职位的人,甚至上次下课前还若无其事地布置了作业,怎么也不像自己会羞愤辞职的样子。

难道是齐先生从中运作的吗?

齐先生知道白山突然交了辞呈,说是家中有事,身体难支,须得回老家修养,这么点小事,费金亦也没多问,直接同意了。

但走得这样急,又恰巧在与容见的事情后,齐泽清到真不知道了。

他说:「上次过后,臣私下找他谈过,他据不答应。臣也别无他法,准备再过些时候,看能不能以学问方面的原因,将他辞了,再选一个先生,没料到他就这么走了。」

「兴许是家中真的有事,倒也是好事。」

容见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就觉得可能是运气好,反正嫌恶的人走了正好。

天气逐渐转凉,日头也落得越来越早,容见有时候出门被套上厚厚的披风,总疑心自己在半路会被压垮。

太后那边终于传来消息,说是等到了下一个吉利的日子,容见终于可以出宫,去护国寺找竹泉复诊了。

对于太后而言,容见的病无关紧要,请佛礼才是要紧事。

而对于容见而言,请佛礼算什么,最主要是能出门玩了。

是以容见一整天都很开心,直到和四福说当日的安排时,四福才提醒了容见一句,说明野告了那天的假,不能一起同行。

告假的事,容见昨天就知道了,但没想到那么不凑巧,正好是和出宫同一天,现在才想起来。

容见叹了口气,略有些忧愁,他托着腮,对四福道:「既然明侍卫告假,那这事就不要特意和他讲了,免得他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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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完差,明野将随身的雁翎刀交了上去,宫中的规矩一贯如此,他们是低等侍卫,又不是锦衣卫。

收刀的人奉承了明野一句,说他当差辛苦,特意将他的刀和牌子挂在一个好位置,不和旁人的混在一起。

现在卫所里的人对待明野明面上都是客客气气的。从前明野是在长公主身边当差,但长公主似乎有诸多苛责,明野这个差当的不如不当。现在则不同了,长公主特意传令,说是明野尽忠职守,行事小心,又救了自己一命,赏赐颇多,言语之间,也非常重视,叫整个卫所的人不得不对明野另眼相看。

传令的小太监是卫所人最多时来的,还特特吩咐公主让明野免礼,不必跪谢。

长公主这样依仗明野,旁人当然不敢再表露出什么恶意,生怕得罪了他。

不止如此,想和明野搭上关系,凑到容见身边的也不在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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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都是奔着前程去的。

一个人交完了刀,看到明野在身边不远的地方,堆起笑容道:「明侍卫现在可真是不同凡响,长公主年纪已大,日后成婚育子,免不了要提拔心腹,您可是前途无量,只等着升官发财了。」

明野状若未闻,从他身边走过,连眼睛都没瞥一下,没搭话。

那人愣在原处,也没说话。

待明野走远了,连影子都瞧不见了,那人才愤愤地吐了口涂抹,小声道:「得意什么!公主迟早不都是要嫁人的,难不成还能有这种泥腿子的事!」

对于长公主为何如此信任明野,外头也不是没有猜测,特别是明野的同僚们。谁都知道明野的长相极为英俊,连仰俯斋那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哥都比不上他。

明野如往常一样走回住所,路过一处檐下时,顺手从墙壁的缝隙间拿了一封信。

信中写的是白山的事。

白山的母亲于几个月前去世,他不愿意丁忧,怕自己的职位被旁人所占,瞒到现在。

有时候那些正常途径所不能解决的事,明野真想要做却很简单。

白山这次离开,也是因为此时突然有了些风声,他闻风而动,着急回去打点,千万不能叫此时暴露出来,否则他的仕途才是全完了。

其实当即戳穿也没什么,但白山若还在京中时就捅出来,到时候再怀疑到得罪了的长公主身上,就不太妥当了。

毕竟一个发了疯的人什么都可能做得出来。

明野垂眼将信看完,随意地收入袖中。

明野没有容见那样善良宽容的品质,他既然做了,就会让这个人不得翻身,永远不可能回到上京,出现在容见面前了。

上学本来就是不得不做的事,明野不想让容见再见到讨厌的人,更不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