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来临前的最后一刻,黑夜即将散尽。
江浅站在巷子里看着远处片刻,而后化身白孔雀振翅一飞,向着城外飞去。
小八哥吓了一跳,忙振翅跟上。
与此同时,朝阳骤然在地平线上升起,万道霞光笼罩着清晨的大地。
白孔雀忽闪翅膀掠过京城上空,迎着朝阳落在了城外某处湖泊边上。
“江护法……”小八哥气喘吁吁跟上来,便见白孔雀正立在湖边,不紧不慢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小八哥停在旁边的树上远远看着,没有上前打扰。
尽管小八哥在广陵大泽时看过无数次这场景,但他还是被这画面惊艳到了。
此刻,孔雀光洁的羽毛上镀着一层朝霞,身形倒影在湖水中,优雅又漂亮。
江护法好像有点想家了,小八哥暗道。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出了广陵大泽之后,小八哥就觉得江护法很不快活。
起初,他只当江浅是因为魅毒的事情不高兴,但后来他渐渐发觉,江浅的难过并非都是出于那件事。哪怕没有魅毒的事情发生,哪怕最终江浅将这“仇”报了,小八哥觉得对方也不会变得高兴起来。
为什么呢?
是因为妖使大人吗?
江浅梳理完了羽毛,便踱步到树下,找了一片干净的草地坐下。
小八哥凑过去问道:“江护法,我们要回去了吗?”
江浅看了他一眼,眸光带着一丝烦闷,没有回答。
“不管怎么说,还是性命要紧啊。”小八哥飞到一旁的小树枝上蹲着,开口道:“广陵大泽如今全靠你撑着,白护法也老了,指望不上了,妖尊隔三差五就闭关,也顾不上咱们的死活。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否则咱们可就谁也指望不上了。”
小八哥听说过,在很多年以前,妖尊和江护法还没有到广陵大泽定居的时候,那里的禽类生活得并不安定。尤其是像他们这些比较温顺的禽族,不像禽族那么凶猛,处处都要被欺压。
猛禽平日里虽不在广陵大泽生活,到了求偶期却喜欢去寻找漂亮的禽族交.配。广陵大泽的禽族大都温顺,其中不乏外形漂亮惹眼的族类,那种族类最得猛禽喜欢。
因为没有高阶妖兽撑腰,那个时候他们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地,经常被猛禽侵.犯。妖族并不像普通禽类那般在意子嗣,许多猛禽虽在求.偶期会去广陵大泽找温和禽类交.配,事后却并不负责,也不在意自己的子嗣,这就导致不久后的繁.殖期,会有许多没有庇护的禽类出生。
这些没有猛禽庇护的禽类,命运则更为坎坷,大多都会成为其他猛禽的食物。
小八哥就是在幼年期受了伤,脑袋被猛禽啄秃了一块毛,一秃秃了这么多年都没好。
后来凤凰妖尊带着江浅来了广陵大泽,禽族才算是有了正式的统帅,猛禽也不敢再来冒犯。
“咱们都指望你,你定然也是累的。”小八哥叹了口气,那语气显得很是落寞。
他知道江浅没有责任一直保护他们,可身为妖力低微的小妖,他们想要活下去,却只能靠江浅的庇护,他们别无选择。
不过小八哥倒也不全是担心禽族处境,他是打心眼里希望江浅好的。
这次的事情,若是江浅太冲动真杀了郁辞舟,只怕江浅也会有麻烦。
“江护法,三思啊。”小八哥道。
江浅闻言依旧没做声,化成了人形倚在树上。
小八哥飞下来落在他肩膀上,又道:“你若真恼了他,待毒彻底解了再杀也不迟,总归别着急杀了,反倒误了自己的身子。”
“你头上的毛是怎么秃的?”江浅突然开口道。
小八哥不明白江浅为何突然问这个,开口道:“幼时猛禽来广陵大泽捕猎幼鸟,好些刚破壳的鸟都被他们捕杀了,我跑得快没死成,脑袋被一只鹰啄伤了。”
猛禽向来不受约束,不仅会捕猎其他禽类的幼崽为食,甚至会捕猎弱小兽族的幼崽,这个江浅也听说过。哪怕到了现在,凤凰妖尊三令五申,也依然会有猛禽偶尔做这种出格的事情,兽族为此经常和禽族起龃龉。
“长不出来了?”江浅问道。
“说是有千年灵草的话,还能抢救一下。”小八哥道。
江浅抬手在他的秃毛脑袋上摸了一下,难得露出了几分关怀的语气道:“回去之后,我找白鹤要一支给你。”
小八哥闻言一怔,看着江浅登时有些哽咽。
他家江护法……竟然会关心他的秃毛脑袋!
小八哥感动得一塌糊涂,骤然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不由又有些心虚。
江护法待他这么好,他却为了一支千年灵草,来替白鹤老头做卧底……
“江护法……”小八哥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愧疚。
江浅没看他,目光落在远处的湖面上,问道:“他长得如何?”
小八哥一怔,反应过来江浅问的是替他解毒之人。
换了从前,小八哥肯定要一口否认自己见过对方了,但今日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骗江浅。
江护法那么聪明,自然是一开始就知道了一切,只不过他性情虽冷淡,却不是咄咄逼人之辈,不愿去逼迫小八哥罢了。况且他本就将找那混蛋兽族算账排在了了结魅魔后头,所以先前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想好了再说。”江浅又道。
到了这会儿,小八哥也不敢再继续欺瞒了。
小八哥想了想,认真回答道:“生得很英俊。”
“和黑雕比呢?”江浅又问。
小八哥想了想黑雕那讨人厌的模样,又想了想郁辞舟,心道黑雕那家伙若是单独看倒也不赖,但若是与郁辞舟一比,当真是没眼看。
“比黑雕英俊。”小八哥忙道:“身形高大,彬彬有礼,是个好妖。”
江浅闻言又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心中勾勒对方的样子。
小八哥见江浅神情似有松动,忙又补充道:“是个很温柔的妖。”
“温柔?”江浅闻言冷笑一声,想起了对方替自己解毒时的那一幕。
那混蛋温柔?
江浅可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当时险些被对方折腾散架。
小八哥见江浅那神情,不敢再搭话,老老实实窝着脑袋不再做声。
江浅就那么倚在树下,望着面前的湖泊待了近一日。
他没说回广陵大泽,也没说回平安巷。
小八哥不敢问,闷头睡了一日的觉,等着江浅做决定。
黄昏时,江浅身上的灵石发出了微微的光芒。
他取出灵石看了一眼,见里头的黑色魔气和红色妖气都已消失不见了。
“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入轮回。”小八哥开口道。
“不重要了。”江浅看着那两枚灵石,突然开口道:“血妖被我斩断了手臂,但说起来也不算伤得太重,他明明可以逃得远远的,为什么要来京城找魅魔?”
小八哥开口道:“他们不是两口子吗?”
“可是他恨魅魔,否则也不必为了气魅魔,去做那些事。”江浅道。
“爱和恨本来就是说不清的,就像……”小八哥看了江浅一眼,想说江护法你不口口声声说要剥了妖使大人的皮,可每回也没耽误了你耗费妖力去救他。但这话若是说了,江浅肯定是要生气的,所以他忍住了。
江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将两枚灵石随手一丢,开口道:“都是咎由自取罢了。”
他话音一落,便闻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叹。
江浅回头看去,见郁辞舟手里拎了两个酒壶,正俯身捡起地上的灵石。
“江护法,你这也太糟践东西了。”郁辞舟捡起两枚灵石,笑道:“幸亏我担心你将我的灵石弄丢,特意找过来看了一眼。”
江浅看着郁辞舟,目光中带着一丝惊讶,显然没想到郁辞舟会找过来。
但转念一想,这灵石是郁辞舟的,对方能顺着灵石找过来倒也不奇怪。
“状元郎今日从京郊回来之后,去平安巷找了你好几趟。”郁辞舟将手里的酒壶递给江浅一个,自己拿着另一个坐在江浅身边,开口道:“他带了几坛好酒,我做主替你收了。”
江浅拿着那酒壶没动,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打开尝尝。
直到郁辞舟打开自己那壶酒,浓郁的酒香飘过来,江浅才吸了吸鼻子。
江浅打开酒壶尝了一小口,这酒比那日郁辞舟买的要好喝,口感很是醇厚,看得出状元郎确实是用了心思买来的。
“大理寺的案子结了,人皇给了些赏赐,我估摸着江护法也看不上,不过还是先替你收着了。”郁辞舟道:“连同状元郎送的酒都放在平安巷宅子里了,回头你若是想起来了,随时去取便是。”
郁辞舟说着将一件东西放到了江浅手里,江浅低头一看,是一把钥匙。
小八哥目光落在那把钥匙上,心中不由暗笑,而后忽闪翅膀飞到了旁边的树上。
赠人钥匙这事在人族是有讲究的,好像是两人成家之后的一种仪式。
妖使大人虽不知是什么心思,但这举动还是挺有意思的,小八哥见状甚至忍不住脑补了许多江护法知道后会动手打人的东西。
“你收着吧。”江浅随手一扔,将钥匙扔给了小八哥。
小八哥收好钥匙,窝在树枝上好奇看着树下的两妖。
“今日你……”郁辞舟正要开口,却见江浅拿着酒壶一仰头,将那壶酒咕噜咕噜全都灌了下去,“酒不是这么喝的,上次就跟你说过……”
郁辞舟话没说完,江浅将空了的酒壶给他,将他手里的那壶酒也拿走了。
郁辞舟:……
他原想着与江浅借机喝喝酒聊聊天,没想到江护法两口闷了!
“晕吗?”郁辞舟开口问道。
江浅打了个酒嗝,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郁辞舟试探开口,道:“叫哥哥?”
江浅看着他,忽然长开了双臂。
郁辞舟吓得往后一躲,以为江浅又要朝他动手,却见江浅骤然化身成白孔雀,而后起身摇摇晃晃朝着湖边走去。江浅走到湖边抬脚在水里试了试,而后便退了回来,只来来回回在湖边打转。
小八哥怔怔看着这一幕,惊得鸟嘴半天没合拢。
谁能想到平日里优雅矜持的江护法,喝多了以后会在湖边跳舞?
“心情不好,压力太大了。”小八哥朝郁辞舟道。
郁辞舟看着湖边的江浅,眼底的笑意渐渐消失,眉目间不由现出了一丝难过。
紧接着,郁辞舟骤然化身猎豹,纵身朝着湖边的江浅跃去。
小八哥看着这一幕险些吓得晕过去,暗道这是要找死吗?
“妖气,妖气!”小八哥小声提醒道。
然而黑色猎豹已经跃到了白孔雀身边,他纵身跳起将白孔雀扑倒在地,只不过那力道掌握的极好,丝毫没有伤到白孔雀。
白孔雀被黑色猎豹按在地上,抬眼茫然看着对方,目光中现出一丝茫然,竟也没恼。
黑色猎豹居高临下地看着白孔雀,而后俯身凑近,伸出舌头在孔雀光洁的羽毛上舔了一下。
小八哥:!!!
这这这……这是他能看到的画面吗?
这豹子是不想要皮了?
兽族天生有舔舐毛发的习惯,若是舔舐自己的毛发,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忌讳,可舔舐别的同类毛发,便有许多讲究。
通常来说,一个兽族舔舐另一个兽族,其中会暗含着亲昵的意味。
但有的时候,这行为还有另一层暗示,那便是宣誓地位和主权。
尤其是同性之间,只有地位高的兽族才有资格舔舐别的同类毛发。
所以成年兽族之间轻易不会发生这样的行为,因为会被视为某种挑衅。
禽族虽然不讲这个,但小八哥看到这一幕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生怕郁辞舟下一刻就会血溅当场。
然而事情并没像他想象的方向发展,只见不远处,白孔雀优雅地半卧在湖边,任由黑色猎豹一下一下舔舐着自己的羽毛。而那黑色猎豹虽居高临下,却没有释放出任何威压,那神态和动作看上去没有丝毫冒犯,倒像是在舔舐一件极其珍贵的心爱之物一般。
白孔雀原本的烦躁不安,渐渐被安抚住了,窝再猎豹柔软的皮毛下慢慢闭上了眼睛。
黑色猎豹见状慢慢停下动作,脑袋凑近孔雀蹭了蹭,侧卧在旁边任由白孔雀依偎着。
小八哥看着这一幕,不由一脸疑惑,暗道这酒劲儿竟然这么大的吗?
果然是人族的状元郎,买酒都这么会买。
夜幕渐渐降临,湖边慢慢起了夜露。
郁辞舟化成人形,将醉得不省人事的江浅抱起来,朝小八哥道:“外头露重,回平安巷吧。”
小八哥茫然点了点头,忙扑闪着翅膀落在了郁辞舟身上。
然而郁辞舟没走出几步,脚下一顿,突然不动了。
“怎么了?”小八哥不解地问道。
郁辞舟看了一眼怀里的江浅,又看了一眼小八哥,尴尬一笑,开口道:“抱……抱不动了……”他话音未落,整个人一歪,竟然就那么昏了过去。
小八哥眼疾手快化成人形将人接住,这才想起来郁辞舟此前受了重伤未愈,这么一溜折腾估计是好不容易攒的妖力又耗尽了。
小八哥十分崩溃,费劲吧啦总算将两妖连拖带拽弄回了平安巷,整只鸟累得生无可恋。
他先将江浅弄回客房安顿好,又将郁辞舟放到灵树下。
只见郁辞舟面色苍白,看上去很是虚弱。
“妖使大人,你也太虚了!”小八哥蹲在树下发愁道:“你虚成这样,来日怎么替我家江护法解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