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舒在第二日便带着姜斐离开了千金楼。
姜斐从系统处得知容舒带她去的地方是百鸣泉、且换血可让他复又为人后,也只在心中嗤笑一声“狗男人”,兢兢业业地跟在他身侧。
容舒并未着急赶路,甚至连法术都极少用,二人或是驾马而行,或是行走一段距离,除非遇到险山恶水,携着她施法度过,一路上倒真像是在游玩一般。
只是距离百鸣泉越近,容舒便越发沉默。
尤其此刻,姜斐坦然地缩在容舒怀中,任由他拥着自己飞身而起,脚下是嶙峋的荒山,前方万里不见丝毫绿意,而百鸣泉,便在那片荒芜之中。
山巅的风带着丝寒意,姜斐想了想,从容舒怀中探出手来,将他身上的袍服紧了紧,又伸手拉住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攥在温热的掌心里。
容舒只觉自己的手背温热,身形微顿,垂眸看向怀中的女子。
姜斐紧靠着他的胸膛,恰巧抬起头来,神色带着几分欢喜与羞怯,双眸莹亮,满是愉悦:“山风大,这样会好一些,不会太冷了。”
容舒怔了怔,心中蓦地涌起阵阵烦躁。
一路上,姜斐跟在他身侧,未曾喊过累诉过苦,她始终眼神亮晶晶地跟在他身边,不知前路如何,更不知会发生什么。
好像只要在他身边,什么都好。
可他宁愿她抱怨、不愿随他前往。
这样,他心中的烦躁也许便会消弭许多。
“怎么了?”姜斐见他不语,眼神染上了担忧,另一手拥紧了他的腰身。
容舒回过神来,抿了抿唇:“没事。”
姜斐看着他,最终再未多言。
直到夜色降临,无垠的荒山终于到了尽头,距百鸣泉不过百里处,有一处城镇。
这里很是奇怪,分明没有半点灵气,可万物却生的比修仙界还要生机勃勃,俨然被三界遗忘的世外桃源。
眼见夜色渐沉,二人寻到了城镇中唯一一处酒家客栈,门口的酒幌早已泛白,显然有许多年头了。
客栈只有掌柜的一人,正在柜台后打着算盘,看见二人后,他忙将手缩回袖中,眼睛一亮,像是久未见客似的:“二位要几间房?”
容舒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掌柜的方才缩回去的手。
姜斐转头疑惑地看了眼他,笑道:“他有些累了,一间房便好。”
掌柜的笑眯眯地点点头,朝一旁墙上挂着的钥匙努了努嘴:“楼上左转地字号房。”
姜斐拿过钥匙,转头看向容舒,他依旧盯着掌柜的手。
姜斐皱了皱眉,上前牵住他的手。
容舒蓦地回神,手指轻颤了下。
方才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掌柜的手,是木头。
之前他仍在想,百鸣泉不过只存在于传闻之中,是真是假仍未可知,而今,那掌柜的是木人,却成了有喜怒哀乐的常人。
百鸣泉的传闻是真的。
可他心底却莫名空荡荡的。
不是欣喜,而是不安。
走进客房,姜斐看着神色复杂的容舒,心中冷笑一声,却依旧满眼忧心地靠近他,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容舒,你没事吧?”
容舒的眸陡然清明,看着眼前的女子,轻轻摇摇头。
姜斐眼中写满了不信,却再未多说什么,转身点上屋中的烛台,又找掌柜的要来热水:“这里太过简陋,晚上有些寒,今夜你便将就一夜可好?”
容舒看着她,眼神越发复杂。
“嗯?”姜斐不解地看着他。
容舒点点头。
姜斐笑了起来,迟疑片刻,咬了咬唇方才躺到床榻里侧。
容舒望着她的动作,直到再听不见动静,方才缓步走到床榻旁。
这并非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可容舒却从未觉得如此难安过。
他逼迫着自己平心静气,呼吸逐渐和缓。
身侧的姜斐却轻轻动了动:“容舒?”
容舒一顿,没有说话。
姜斐抿了抿唇,朝他靠近些许,而后伸手抱住了他。
容舒的身躯蓦地僵滞住。
二人只隔着一件单薄的中衣,她的手绕过他的腰身,抓住了他的手。
容舒甚至能感受道她身上源源不断的温热朝自己涌来,甚至连她呼吸间喷洒的热气都格外明显,脸颊轻蹭着他的手臂,撩动心弦。
容舒呼吸一紧,胸口熟悉的热意涌来,甚至比以往还要来的汹涌。
额头上涌起几滴薄汗,即便肢体冰凉,仍盖不住涌起的燥热。
这一晚,容舒不知自己何时睡去的,只是第二日醒来,天色早已大亮。
姜斐正笑眯眯地端着一碗热粥坐在桌旁望着他:“我借了掌柜的柴房,快喝完粥,我们还要赶路呢。”
容舒本恍惚的神色微顿,心中蒙了一层阴霾。
她根本不知道,她口中的“赶路”是什么意思。
她所赶的,分明是她的催命路。
百鸣泉在一处荒山的山洞里,荒山光秃秃的,了无生机,唯有百鸣泉所在的山洞,丛木郁葱,石壁上甚至嵌了发光的石子,映的百鸣泉五光十色,恍若天光。
容舒不知为何,没有御风飞行,反而提议二人步行而来。
姜斐自是没有异议,一路上走走停停,到达百鸣泉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山洞内不辨日夜,进去后如进入光怪陆离的幻境。
只有门口一块石头,上面刻着四字:以命易命。
在璀璨的山洞中,那块简陋的石头格外不起眼。
姜斐扫了眼石头便看向洞中,低呼一声,满眼惊艳地看着里面的景象。
反而是容舒,今日一整日他都鲜少开口说话,更多的时候是跟在姜斐身侧,沉默地走着。
“里面好漂亮!”前方,姜斐惊喜的声音传来。
容舒抬头,一眼望见百鸣泉旁姜斐白衣拂动的样子,好像下瞬就要随泉水上的烟雾飘散一般。
容舒心中一乱,下意识地上前抓着姜斐的手臂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姜斐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跳,脚下堪堪踉跄了下:“怎么了?”
容舒似也被自己的动作惊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匆忙松开了她的手臂:“越是漂亮越是危险,这山洞不同寻常。”
姜斐偏头看着他的神情,“噗”的一声笑出声来:“也包括你吗?”
容舒望向她:“什么?”
“越是漂亮越是危险啊,”姜斐眨了眨眼,“你这么好看,很危险吗?”
容舒喉咙一紧,再说不出话来,最终逃避般地绕过她朝百鸣泉走去:“我去探探路。”
姜斐望着他有些慌乱的背影,冷笑一声。
一个将她带到这里,只为把她的血换了的人,当然危险。
容舒走近百鸣泉方才发现,百鸣泉至清,一旁有一股细流,从山壁中徐徐流出,可外面空空如也,绝无可能是荒山里的温水。
百鸣泉,当真是天泉。
泉水是亘古不变的温热,那股温热如诱人的罂粟,吸引着人不断靠近着。
容舒蹲下身子,伸手掬了一捧泉水,感受着掌心的温热,等到泉水从指尖流逝,他刚要站起身,手猛地颤抖了下。
他刚刚接触过泉水的手掌不再是冰凉的了,反而有了温度,温凉的体温。
这种感觉格外令人痴迷。
也许,传闻有误,百鸣泉根本无需换血,便能让人重新为人。
也许这泉水本就是上天赐予三界的礼物。
“容舒?”身侧,姜斐担心地唤着他。
容舒回神,转眸抬头朝她看去。
姜斐的眼中满是不安,正忐忑地站在他身侧垂眸望着他,
容舒怔住,身躯僵硬,好一会儿才听见自己紧绷的吓人的声音:“怎么?”
姜斐顿了顿:“没什么,只是刚刚突然觉得……你好像就要离开了一样。”
容舒停顿片刻,伸手抚向她的脸颊。
姜斐起初不解,继而惊讶的睁大双眸,双手握着他的手:“你的手是温的!”
比他还要惊喜。
容舒点了点头,许久,缓步沿着一旁的石阶走进百鸣泉中,任由泉水没过脚踝、小腿、膝盖……
他感觉到自己全身如同重生一般,冰凉的血液逐渐染了温度,每一寸无知觉的肢体开始复苏,骨肉舒展开来,如漾在温水中一般舒适。
容舒忍不住舒适地眯了眯眼,他已有数百年没有这种为人的感觉了。
岸边,姜斐在不安地唤着他:“容舒,我们离开这里吧。”
容舒睁开眼,看着岸边的女子,刚要开口,浑身骤然一阵剧痛。
他脸色一白,只觉全身的血液在不断翻涌着,甚至冲破了筋脉,要透过皮肉钻出来。
换血。
容舒脑海中几乎立刻想到这二字,全身僵直如铁,再难动弹半分,剧痛越发强烈,而泉水中如有一团团漩涡,钳制着他的四肢。
“容舒,你怎么样了?”姜斐焦急的声音传来,说着便要朝泉水中走来。
“不准!”容舒陡然作声,声音艰涩而凌厉。
出口的瞬间,满心错愕。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三界宝物他见过太多了,再珍贵也绝无可能比他还要重要。
姜斐……原本也不过只是千金楼中的一味药罢了。
他想要重新拥有人的体温,想要不再无知无觉地存活于这世间,为何阻止她?
他的思绪很快被剧痛与僵硬取代。
姜斐被容舒的声音吓到,立在原处,脸色微白:“容舒……”
容舒听着她的声音,喉咙都如同被泉水禁锢住,难以发出声音,疼痛铺天盖地,窒息也接踵而至。
姜斐站在岸边,双眼微红,猛地蹲在岸边俯身凑到他跟前:“容舒。”
她呢喃着唤着他的名字。
容舒只感觉眼前一暗,唇上酥麻与温热齐齐朝他涌来,她吻着他的唇,度过来一口气息。
被泉水裹挟的意识终于有些许回笼,容舒的手指动了动,隔着极近的距离,他怔怔望着她。
心口大动。
他的指尖轻颤着。
只要将她带入到百鸣泉中,那么数百年的冰冷便彻底消失。
可是,勉强恢复知觉的手却如坠千钧,难以动弹。
刚刚被泉水浸润后,肢体温暖的感觉,太过美好,他难以舍弃,然而换血……
容舒看着姜斐,良久伸手揽着她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但愿……他不会后悔。
容舒猛地松开姜斐,拼尽全力从泉水中飞身而起,嗓音嘶哑:“走。”
话落,拉着姜斐便要朝山洞口飞去。
可就在下瞬,容舒身子僵住,再难前行半步,身上残留的泉水如生了意识一般,一点点的汲取着他体内的血液,澄澈的泉水变成了骇人的赤红。
而他的肢体也因为失血迅速变得衰老,面颊凹陷。
容舒的身躯最终因为失去气力而轰然倒塌。
“容舒!”姜斐忙扶住他,看着他不断衰老的肌肤,声音慌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话未说完,身后的百鸣泉不知何时也变得赤红,明明没有风,泉水却如巨浪一般翻涌呼啸着。
姜斐怔怔看着泉水,又看向怀中的容舒。
“以命易命……”她低声呢喃。
容舒眼中浮现阵阵惊惶,抓着姜斐的衣袖,喉咙却如被堵住一般,只堪堪挤出一句:“姜斐……不……”
他的手已如干柴,力道极小。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姜斐低声呢喃着。
容舒的双眸如同要滴出血来,紧盯着她:“姜斐……”
姜斐回神,看着他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又垂眸望向他,笑了起来:“容舒,我好像还未曾告诉过你。”
她伸手,轻轻将他的手拨开。
“姜斐……”
姜斐站起身,看着翻涌的血红泉水,回眸看着地上的容舒:“我其实,是喜欢你的。”
她站起身,快步朝百鸣泉走去。
而后,一跃而下。
身后一片死寂。
良久。
“姜斐?”一声茫然的呢喃声在山洞中响起。
容舒好感度: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