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雨似乎停了,一滴一滴从屋檐落下。
钟阑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微微活动僵硬的双手,双手手腕上的锁链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牢房里点着艾草熏香,虽然他前些日子有按时吃药,然而手脚还是有些发麻。
周奕离开的时候对他说:“朕给闻姚的期限是明日正午,到时候,朕会放你出去,带着你一同见证他的选择。”
钟阑闭上双眼,睫毛扑朔。他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了。
男主会拥有天大的气运,与他敌对的人注定会落入容易死亡的命运。若男主是周奕,那全天下的他国国君都只能身首异处,特别是闻姚,周奕是不会放过他的。
闻姚会在剧情作用的推动下踏上生死边界。这一次的选择,又何尝不是推动他死亡的转折点?
如果这样……
钟阑握紧拳头,忽地起身。监牢外的一群高手全都警惕起身,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叮——叮——
铃铛的清脆响声回荡在囚室外的走廊里。
那些高手全都警惕回头,恭敬地低头:“参见陛下。”
忽然,一阵更加浓烈的熏香气息闯入走廊。钟阑剧烈咳嗽了起来,几乎要将自己的肺给咳出来。他距离上次喝药已经有好几天了,过敏的症状越发强烈,眼前忽地有些发晕。
铁门被打开了。
数不清的人涌了进来。
钟阑屏住呼吸,稍稍维持神志,抬手要扶墙,忽地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请跟着奴婢们来。”
怎么回事?
钟阑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是有人朝着他的脸吐了一口烟,奇异的气味绕在他的鼻尖,让他昏昏欲睡,终于,眼前一黑。
他感觉自己的手脚都被人摆弄着,然后被抬到一个新的地方,周围弥漫着芬芳几乎要将他吞没在舒适、温暖中。
然而他的神经并未因此放松。在混沌朦胧的香暖中,仿佛一直有一把剑藏在看不见的地方,提醒他睁眼。
他骤然苏醒。
“大人,您醒了。请用茶吧。”小宫女们身着碧罗银纹缎,端茶的手都事先在花瓣水里泡过,指尖洁白晶莹,没有一点粗糙的老茧。
这样的小宫女都是被内务府在很小的时候挑出来、专门来殿上伺候的,吃穿用度就不是普通宫人可比的。
钟阑眯起眼睛,咳了一声,立刻就有一群人来给他捶背。
“这是哪里?”
“回大人,这是陛下的玄华殿。”
玄华殿时周奕的寝宫。
钟阑猛地起身,惊起一片莺莺燕燕。他的手脚竟然没有被任何束缚,这宫殿里除了宫女,再也没有其他人,连个侍卫都没有。
他低头一看,自己身上被血污和汗水、雨水打湿的脏衣服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金纹玄袍,样式正是他常穿的,然而这布料有些特殊,轻若蝉翼、柔软贴服,绝非良品。
“大人,请漱口。”
“大人,这儿备好了点心。”
周奕对他越放松警惕,钟阑就越不安。周奕的城府很深,所作所为都有特定的目的。他若连束缚钟阑的铁链都懒得绑,那就说明他必定有底牌。
底牌是什么?
闻姚。
钟阑连忙问:“现在几点?”
“回大人,一刻前刚敲了午时的钟。”
钟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玄华殿的大门轰然敞开。收到他醒来消息,周奕带着运筹帷幄的笑容亲自来看他。
“真好,先生已经醒了。这样就不用错过这场大戏了。”
钟阑望向他,呼吸急促:“你要做什么?”
“闻姚已经派人回话,答应了朕的交换。”周奕的笑微微减弱,“当然,光凭嘴说的,自然无法证明。因此朕与他约定,未时整在城门口相见。若他真愿意用命来换你,那便屏退所有随从,独自站到阵前。”
钟阑耳朵旁嗡的一声。
周奕冷笑。他显然不相信闻姚会如此轻易地束手就擒。心理战,这正是他的拿手好戏,就算闻姚有什么事情藏着掖着,他都有办法让闻姚自乱阵脚。
“先生,随朕一同上城门,看你的旧情郎最后一眼吧。”他微笑着对钟阑说。
钟阑不动声色,跟在他身后。
那个棺材脸男子自始至终都紧跟着周奕,时刻调整自己的角度,以防周奕再被钟阑挟持。他的实力不容小觑,钟阑几次想要捕捉机会翻转形势,但都失败了。
该死,要是过敏的症状退得更快就好了。
周奕背对着钟阑,却仿佛能看到他的眼神,哈哈一笑:“先生,朕都算好了。你不用挣扎了。”
他们一路到了城门顶上。周奕让钟阑站到最前面,不许他回头,然后自己和一众护卫站到他身后。
正午的大太阳带着初暑的热意,蒸得人颈侧微微出汗。
忽然,几位娇俏的小宫女羞答答地举着扇子,竟然也跟着他们上了城门。她们两人一边,用带着香风的团扇轻轻扇着,只为钟阑一个人扇。
风正好将那点暑热给刮走了。
“先生,怎么样?”周奕在他身后轻声问,“你瞧,如今闻姚还未死,燕国的下人们都已经将您当做主人来对待了。您都没有一点点后悔,后悔自己前几日竟然对朕怀着如此残忍的心思?”
钟阑不言。
“这绸缎,这美食,这众人之上的生活。这不就是您想要的吗?”
“周奕,我已经做了对不起你的生活,不再奢求你的信任。你要杀要剐就干脆点,不用再多说话恶心人了。”
周奕脸上灵活生动的表情和他的话一样顿时凝固。良久,他才将所有情绪都收起,自嘲似的哼了一声。
“你变了。”
钟阑眼皮未抬:“我变了什么?”
“你不是只爱轻松,只爱休闲,最恨各种事情将自己卷入其中吗?如今,朕将那么多东西捧到你手上,你怎么就这样轻易地拒绝了呢?”
钟阑沉默。周奕的话戳中了他的心。
但他也不明白。
“既然如此,朕就不废话了。先生将这柄弓握好吧。”
钟阑没有回头,看不到身后的任何事情。士兵将一柄上等精良的弓箭塞入他的手掌,然后将箭筒放到他左脚旁。
“若闻姚愿意为你付出性命是真的,那么未时整,他就会按照朕的要求,处理好后事,独自一人站到前面这块空地上。而行刑者,就是你。”
钟阑骤然握紧这柄弓。
周奕继续:“当然,只要你射死了他,你未来每一天都会享受今日这般富贵。这是他为你换来的。”
沉默在城墙上蔓延。良久,周奕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嘲讽。
“朕不信他会走出来。”
当——当——当——
“未时到!”
城墙底下,罗国大军的正后方略有动作,一匹马慢慢从一条被让出的道路中走出,走到正中央。然后,一道红色的身影翻身下马,慢慢踱到前面没人的地方。
钟阑闭上眼睛,握紧了弓,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弓捏碎。
棺材脸脸上横肉一跳,挥刀上前,从后架在钟阑的肩上,声音沙哑:“我不管你愿不愿意射箭。但在陛下喊停之前,你不许回头,不许伤害其他人。”
钟阑没有回头。他剩余的时间只允许他盯着城墙下的闻姚。
闻姚也在看着他。
他的脸还和逃命最初见面时一样,艳得压过盛夏满城芬芳,却如剑一般,有股子挺立的傲气。而他的所有傲气,又全都在同一人面前压低自己的脑袋,谦逊而讨好。
他在做口型:“杀了我。”
周奕在钟阑背后,声音几乎扭曲:“他竟然真的愿意赴死?呵,先生,您可以拉弓了。”
他无法想象有人会为了爱人存活下来的一点点希望而付出自己的全部生命。不解,疑惑,亦或是恼羞成怒,周奕甚至无法维持自己的表情。
热风吹过。
没有人动。
“杀了他!”周奕恶狠狠。
钟阑没有动。
“杀了我。”闻姚朝他做口型。
钟阑闭上眼睛,抬起手。
他从箭筒中随手捞起一支箭,搭在弓上,箭头指向了吸放平,慢慢睁开眼睛,表情决绝。
弓是满的。
他放开了手。
利箭飞过,破开空气。与此同时,一滴晶莹的泪顺着弓身慢慢滴落。
血和他的衣衫一样红。
-
钟阑被带回了皇宫。
玄华殿的后殿被收拾好,无比富丽堂皇,甚至与钟阑最初的升云殿不遑多让。不仅如此,殿堂周围随时随刻有美人、侍卫和厨子就位,就算钟阑子时说自己想吃蟹,都能立刻喝上一碗热腾腾的蟹粉汤。
周奕兑现了他的承诺。
那支箭正好插入闻姚的正心,所有有经验的弓箭手都能断定,他死定了。为了防止没有死透,周奕提出要燕国替他殓尸,盛云暴怒得几乎要上来手撕了城门。
钟阑走下城门时说了一句:“等等。”
“怎么?”周奕斜瞥了他一眼。
“我要看着他们殓尸,钉棺材。”
周奕第一反应是眯眼,觉得其中有诈。然后钟阑却浅笑着、目中毫无波澜地对他说:“就算他死了,他还是胜过了你。你不是说我要什么都可以吗?我只是想最后多看看我的爱人。我不允许你们在他死后亵渎他的尸体。”
“我的爱人”让周奕气得够呛,摆摆手随他去了。钟阑于是在一旁看着他们将闻姚钉死在棺材里。
看着闻姚的棺材被摆入废弃的院落。钟阑终于乖乖跟他们回玄唐殿,如一尊精致的娃娃,享受着各种让他无法挂上一点笑意的侍奉。
周奕站在门外,手紧紧捏着门框,表情濒临崩溃。
明明杀了闻姚。
但输的人却是他。
李微松说对了。闻姚肯为了这点希望献上性命,而他不敢,所以他活该被钟阑用这样的表情对待,活该热脸贴冷屁股。
一切都是他活该。
入夜,玄华殿浮夸的喧闹在钟阑一句轻飘飘的“我乏了”下归于沉寂。
夏日的蝉鸣聒噪而嘹亮。钟阑闭着眼睛,端正地躺在床上。
“先生,”周奕在外面敲门,“朕来了。”
钟阑睁开眼睛。
他下床,打开了门。发现外面的宫人全都被屏退了,只有一个周奕。
钟阑的第一放映是四处搜寻棺材脸,然而却发现棺材脸也没在。他的视线落到周奕身上。
玄华殿里没有熏香,他的实力稍有恢复;而周奕完全不会武功,此时在他面前活脱脱是个小白兔。
周奕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点破碎的眷恋:“朕今日不用护卫。因为朕只有一个问题,先生不会为难朕的。”
钟阑蹙眉:“什么?”
“先生,”周奕盯着他的双眼,“既然你已然不想过这样被侍奉的生活,那……”
“你想当皇帝吗?”
作者有话要说:当然是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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