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中心大楼的茶水间很宽敞,宋羽河大概是喜欢上了鞋跟和地板相撞的清脆声,一边哼着歌一边垂着头故意踱步发出“哒”的声音。
他身形修长,在光影中闲庭信步,举手投足说不出的优雅。
宋羽河没怎么听过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微微抬脚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的鞋尖,语调轻松,认真地和他商量:“不让他出来吗?”
周一旋脸上已经被冷汗打湿,显得异常狼狈,他站直身体,冷冷看着宋羽河。
他耳朵里的微型耳机微微一闪,不知道又启动了什么。
宋羽河微微抬头,阳光将他的脸照得好像上等的玉器,笑起来好像打翻的蜜糖。
“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说话,为什么要这么……”
话还没说完,他足尖一顿,在光芒下显得越发纤弱的小臂猛地绷紧,眼睛眨都不眨地往身后的空地一抓,好像抓住一手空气。
周一旋呼吸一僵,满脸愕然。
宋羽河的手力道用得极大,连那骨节分明的五指都泛着清白,似乎用力抓住了什么重物。
只听到一声细微的声响,宋羽河纤细得好像弹钢琴的手隐约捏碎了什么,之后那本来空无一物的虚空中缓缓出现一丝裂纹,顺着手指往周围散去。
宋羽河说完后面半句话:“……为什么要这么暴力呢?”
周一旋:“你!!”
宋羽河说完后,将那凭空出现的仿生人狠狠一扔,直接撞在一旁坚硬的茶水桌上。
哐得一声巨响。
那带着特殊屏蔽仪的仿生人被这一撞直接接触不良,明明灭灭几下,身形缓缓褪去伪装,显出身形。
他狼狈地被宋羽河按着半个身子趴在桌子上,眼珠时亮时暗,不知哪个零件坏了。
宋羽河看到那个显出身形的仿生人,眼神一暗。
星警局给他的监控视频中,并没有检测出有人进入过他的研究室,但宋羽河对自己的仿生人那么珍视,除了那时累得睡过去,其余时间别人根本没机会接触到他。
他连着将那段视频反反复复看了数百遍,终于找到问题所在。
没有仿生人能做到全部隐形,他们只是将自己身体表面的流银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而飞速变化,但是光的无规则变幻却是模拟不了的。
宋羽河只要在研究室,肯定会开着采光器,任由阳光铺满各个角落。
但在观看那段监控视频时,有几帧光的角度和折射十分奇怪。
这一点细微的变化,让宋羽河发现异常。
之所以将嫌疑锁定周一旋,纯粹是直觉问题了。
加上周一旋明明来伏恩里参加机械大赛时信心满满,甚至敢在伏恩里研究院挑衅陆镜,就知道他是个不甘被人当成陪衬的人。
这样的人就只是单单做了个变幻成宠物的仿生人来全程陪跑,反而是南淮星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学生临时挤入那十名特殊展示名额,足够奇怪。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本来做好大放异彩的仿生人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
宋羽河盯着那个双目无神的隐形仿生人。
如果周一旋真的在机械大赛将隐形仿生人公诸于世,恐怕最先找到他的并不是那些仿生机械商家,而是星警局。
宋羽河踩着凳子,直接坐在仿生人宽阔的背上,居高临下看着周一旋,问他:“流银爆炸,好看吗?”
周一旋深深吸气,大概觉得没有再伪装的必要,冷冷地承认:“你就不怕我在这个仿生人身上也植入自爆程序?”
这种疯狂的事,周一旋的确做得出来。
宋羽河微微一愣,不知怎么竟然打开光脑,用二指禅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似乎是扒拉开一个文档看了看。
“你承认了在仿生人身上植入自爆程序。”宋羽河皱着眉去看那繁琐拗口的律法,“意思是对我的生命产生了威胁,我如果杀了你,也属于自卫?”
周一旋哪怕已经彻底自暴自弃,见到这个时候那一脸天真的人竟然认真地去研读律法,也不免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不过很快,周一旋强行稳住心神,冷笑一声:“杀我?你敢吗?”
他得了赫拉综合征已经一年半的时间,就算再痛苦再疯狂,他也不敢直接去杀人。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来的,知道流银爆炸后的残留物能让接触的人也会得赫拉综合征,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操控仿生人制造一些引起恐慌的爆炸,甚至恶毒地心想要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得这种绝症就好了。
——这一次如果不是被宋羽河气得失去理智,他也没有胆子让八号的仿生人直接在台上爆炸。
在周一旋看来,宋羽河只是个谁都能捏两把的软柿子,就算被当众羞辱也只是像傻子一样冲着人笑,毫无威胁可言。
宋羽河从仿生人身上蹦下来,动作说不出的轻快。
“要是每一个人做错了事都受不到惩罚。”宋羽河也不知道在趴着的隐形仿生人身上操控了什么,竟然强行他变成腕表大小,小声嘟囔,“那这里不就和莫芬芬一样了吗?”
要是这一次伤害57的人被他放走,那之后会不会有更多的人想要毁了他的57?
软弱,就能成为人尽可欺的理由吗?
宋羽河拿着腕表,缓慢走向周一旋,在他整个身体彻底离开阳光处,走到阴影中时,那一直带着笑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他面无表情看着周一旋,根本没等周一旋对他下手,抬脚一脚将其踹得往后退了几步。
周一旋看着强势,但实际上身体早已经像是被虫蛀了似的,稍稍心情起伏大一些,赫拉综合征最明显的器官——心脏就会跳动剧烈,让他痛苦得恨不得把心给挖出来。
他硬挨着日复一日的痛苦,心态终于扭曲了。
宋羽河看着力道不大,却将周一旋直接踹得撞在背后的咖啡桌上,狼狈跌在地上。
他疼得浑身发抖,暴怒和痛苦席卷脑海,但还没等到喘匀气息,便感觉一个阴影朝他笼罩了过来。
周一旋呼吸不自觉屏住了。
宋羽河缓缓蹲下来,姿态堪称轻柔地将仿生人腕表一点点扣在周一旋的手腕上,嘴中还在小声说着:“不要抖啊,要是抖爆炸了怎么办?”
周一旋一惊,视线逐渐下移,死死落在仿生人腕表上一个红色的按钮上。
“像吗?”宋羽河问他,“我按照你那个自爆程序做的。”
周一旋:“……”
周一旋不可自制地倒吸一口凉气,悚然看向他。
“你!?”
“不过可能和你的有些出入。”宋羽河认真地和他说,“爆炸范围并没有这么大,大概一米左右。”
他说着,还微微往后退了退,真的退到了一米之外,坐在地上看着他,满脸百无禁忌的天真残忍。
在赫拉综合征的诊断书下来时,周一旋自认为已经体会到了人生最恐惧的时刻,未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让他觉得惧怕了。
但是现在,面前漂亮得有些过分的少年在他看来明明是个随手就能按死的小角色,却让他惊惧得浑身都是冷汗。
这一刻,周一旋终于知道怕了。
他最开始对宋羽河本能的厌恶,本以为宋羽河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就算真的伤了他,只要用金钱疏通,自己就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可此时周一旋却对其避之如蛇蝎,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能让疯子害怕的人,只能是比他更疯的人。
周一旋根本不敢乱动,他惜命得很,不知道这个按钮到底像不像宋羽河说得真的会爆炸。
——也之所以因为想要活着,他才会对自己患上绝症深恶痛绝,无法接受到心态扭曲的地步。
“我……”周一旋想要发抖却只能努力克制着,浑身僵硬,只有嗓音带着崩溃的抖音,“我错了。”
宋羽河:“什么?”
又认错?
宋羽河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做尽坏事的人只有在自己的生命遭受到危险时,才会为了保命痛哭流涕地说上一句“我错了”。
连彦是,周一旋也是。
如果知道失去生命很可怕,为什么还要将这种恐惧强加在别人身上呢?
“我不该对你的仿生人出手……”周一旋喃喃道,“我也不该将自爆程序随便植入其他仿生人身上,我只是……无法接受事实。”
“你知道得绝症是什么感觉吗?”
宋羽河微微一愣。
他在《心脏》中知道现在的医学完全治愈不了的绝症,叫做“赫特综合征”,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例子。
“我本来被家族寄予厚望,被朋友追捧,但却因为这个病……”周一旋不知道是真情还是假意,说到这里眼圈不自觉红了,“父母把我当弃子,朋友一个个只认为我是个命不久矣的病鬼,看我的眼神全是怜悯……”
怜悯什么?
怜悯他时日无多?
周一旋说到这里,没经历过多少的宋羽河明显愣在原地,眼睛里也情不自禁地浮现一抹同情和动摇。
他小声说:“你是真的知道错了吗?”
周一旋之前每每见到那些怜悯同情、好像和自己说句话都是施舍的目光,就恶心得做吐,但这个眼神放在宋羽河身上,却隐约让他感觉到一丝希望。
他见有用,急忙说:“对,你将这个自爆按钮解除掉,我……我去星警局自首。”
周氏的家世虽然不如宋关行,但从星警局捞个人出来却是轻而易举。
周一旋权衡利弊,觉得自己此时先服个软活命再说,等他逃脱了这个疯子之后……
周一旋还在畅享该怎么报复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就见宋羽河还保持着他的同情,轻声说:“可是不行,这个按钮不能拿下来啊。”
周一旋陡然呆了,惊悚地看着他。
他在故意耍自己吗?!
就在这时,茶水间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周一旋如蒙大赦,立刻大声道:“救……”
他第二个字还没说出口,宋羽河轻轻打了个响指,那红色按钮竟然发出滴滴的声音,就像是……在倒计时一样。
周一旋脸色煞白,瞬间不敢再说话了。
“我们小点声音。”宋羽河压低了声音,同情地说,“你再和我说说绝症的事?你得了绝症和让仿生人自爆有什么关联吗?还是说只要你给仿生人植入了自爆程序,你的病就会好啊?”
周一旋:“……”
他……
真的是正常人吗?
周一旋的心不住地往下坠。
很快,有人重重拍了拍茶水间的门,门把手也被人拧了两下,但宋羽河进来时已经反锁,没人能进得来。
宋羽河被那个声音吵得皱起眉头,回头看了过去。
“羽河!”外面的人见打不开门,大声说,“羽河你在里面吗?!”
是宋关行的声音。
宋羽河犹豫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在做坏事,不能随便让人冲进来,只好捂住嘴尽量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周一旋听到那“滴滴”的催命声不自觉地泛起恐惧,他知道如果没人发现,自己今天必死无疑。
见宋羽河还在小心翼翼地捂着嘴像是躲猫猫一样,眼睛里全是被人抓包的惊慌,他微微一咬牙,狠下心来大声喊出声。
“救命——”
宋关行一惊,本能觉得不对,立刻让人打开门。
只是宋羽河大概是早有准备,将机械锁上的密钥直接篡改,就算用了源代码的密钥都打不开,机械大楼的门锁又全都是特制的,强行破开可能需要耗费点时间。
就在宋关行急得团团转时,「他」站在一旁,彬彬有礼地说:“需要我帮忙吗?”
宋关行:“……”
开锁你也会?
宋关行怕宋羽河出事,立刻点头。
「他」用那只完好的手轻轻在机械电子锁上点了一下,两秒后,门“咔哒”一声,直接开了。
宋关行:“……”
绝。
宋关行直接冲进茶水间,见到宋羽河坐在地上惊慌地看着他,一副完好无损的样子,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彻底送下来,就被周一旋手腕上那个熟悉的自爆装置给惊住了。
“羽河……”
宋羽河刚才对周一旋游刃有余,但宋关行一进来,他本能慌了,从地上爬起来讷讷道:“我……我。”
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宋关行冲进来,是来阻止他的吗?
为什么要阻止他?
明明是周一旋先来害他的仿生人,为什么他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周一旋浑身冷汗都将衣服浸湿了,头一回见到宋关行像是见了救命稻草一样,浑身虚脱地艰难开口:“他……他要杀我……”
但宋关行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小心翼翼朝着宋羽河伸出手,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羽河,过来,那里危险。”
周一旋:“……”
危险的是他这个疯子才对!
宋羽河本来身体紧绷,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根本没想到宋关行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他整个人呆在原地,茫然看着他。
他……
没怪自己吗?
宋关行见宋羽河没排斥,又尝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张开了另外一只手,轻声说:“羽河,来。”
宋羽河迷茫看了他好久,也许是宋关行的声音太过温柔,让他心里不可控制地浮现一股委屈来。
那股酸涩的感觉逼得他眼眶通红,迷茫中有种找到家的感觉。
宋关行隐约猜到现在是什么情况。
宋羽河在莫芬芬那种没有法律的地方活了这么久,法律常识和道德底线自然极低,他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弄死周一旋已经算是聪明了。
能晓得报复固然不错,这样就不会任人随便欺辱,但这是在莫芬芬那种没有法律界限的地方才行得通的法则。
在伏恩里乃至星系其他地方,法律才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武器。
宋关行不想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眼睁睁看着他乖巧的弟弟误入歧途。
但是他也知道,宋羽河依然对自己很排斥,自己这个举动指不定会刺激到他,所以根本不敢像薄峤那样在宋羽河应激时大大咧咧地冲上前将他抱在怀里,强行帮助他脱离那痛苦的苦海。
宋关行想到这里,心尖也微微发酸。
是他来得太晚,才会将宋羽河越推越远。
宋关行眼眶微红,朝着宋羽河抬起的手也不自信地缓缓往下垂。
但他的双手还没落下,光芒洒在房间里隐约露出的细小粉尘像是被什么拨动了似的,猛地一动。
站在阴影中的宋羽河突然快步朝着他跑了过来。
宋关行眼瞳微微一缩。
宋羽河奔到阳光中,像是一只轻快的蝴蝶,带着阳光似乎都产生了一圈圈温柔的涟漪波动,而后乳燕还巢似的扑到宋关行的怀里。
一如他小时候那样从玫瑰花园一路小跑到哥哥身边。
宋羽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憋屈许久终于能找到依靠似的,双手抱住宋关行精瘦的腰身,将脸埋在他怀里,闷声说:“我没有要做坏事。”
宋关行已经僵在原地,微抬的双手一动不动,神色茫然又惊愕。
“是他要弄坏我的仿生人。”
宋羽河怕他不信,手死死抓着宋关行腰身上的衣服,本来是在陈述事实,但说着说着,那股顶在心口根本不受他控制的委屈像是终于炸开似的,瞬间弥漫在他四肢百骸。
他告个状,竟然硬生生把自己给说哭了。
“是他要欺负我……”总是说着自己从来不哭的宋羽河再次收紧双手,紧抱着宋关行,轻声哽咽着,“我没错,是他……”
“他们都想欺负我,我只是害怕。”
他没有想故意害人。
他只是被欺负怕了。
宋关行呆愣许久,微抬的双手像是终于有了知觉,像是关节生了锈的仿生人一样,剧烈颤抖着一点点往中间合拢。
最后,他终于回抱住了宋羽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