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上今夜没有圆月,只余下一望无际的黑压沉在天幕,离地面极近,仿佛一不留神就要把黑云倾泻而下。
陶楹躲到了一边的阴影处,天色本就黑暗,惟有几处点了些昏黄的灯盏,她的小脸完全隐在黑暗中,不是特别仔细查看,怕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她。
手中的牛肉干硬邦邦,咀嚼在嘴里肉味十足,她一口一口吃着。
眼前猛的立下一方阴影。
“公主,我来了。”
汪彤自上而下瞧着陶楹,嘴角挂了点微笑,手里拿着同款牛肉干,袖子里鼓鼓囊囊,向前一步,柔声:“可真是让我好找。”
危!
陶楹捏着半截牛肉干艰难咽下口水,头顶一个大大的危字,默不作声,她眼睫颤颤,思量着是往西跑还是往东跑。
“怎么不理我?是害怕吗?”汪彤笑了几声,一句接一句质问,甚至又往前迈了几步。越发接近陶楹。
忽而陶楹抬起煎水双瞳,亮晶晶的眸子定住了她:“我在想,今天晚上没有月亮。”手指往上乖巧地指了指,汪彤信了她,抬头瞧了眼。
“确实。”汪彤耸肩低下头来时,蹲在沙地上人早已不在原处。
陶楹!她握拳恨恨咬牙。
陶楹抱着牛肉干趁着汪彤晃神的瞬间开溜,不跑等死,不是她的作风,她脚步一直快速移动,黑乎乎的天幕下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令人心慌。
“嘶。”
牛肉干像一道抛物线似的甩了出去,滚了好几圈,她膝盖吃痛,手腕处也渗了点血迹出来,为什么好好的沙地竟然有土坑,害她踩空了。
好疼。
她趴在沙地里,往后瞧了眼,一道模糊的身影正提着裙摆小步跑来,吓得她哆哆嗦嗦地一咕噜爬了起来,又觑着脚下沾满沙土的牛肉干,一阵肉疼,命重要,先跑了。
她拖着娇弱跑几步就喘得要命的身子,不敢回头,往营帐内跑。小白花,下次要你好看。
累啊,八百米赛跑她都没跑这么快。
几方灯火在昏暗的夜色里格外亮眼,钟瑾森冷的面孔灯光下忽明忽灭,修长如竹的指节展开一封羊皮纸密信,眸色阴郁,看不真切,次须弥叼着根草叶,咬着草根慢吞吞问。
“北疆那边又有变动了?还是那个老女人?”次须弥提起北疆可汗的侧妃尺孙就一副不屑的模样,双手抱着臂。
钟瑾低应了声,冷白指骨折了三折牛皮纸塞进怀里,衣襟闪闪发亮的圆玉环被他粗蛎的指腹摩挲,那些人如何,都与他无关了。他真正在意的早就不在人世。
既然要疯便疯个彻底,回去时给北疆那些人送份大礼。他扯了扯唇,慢条斯理将圆环放回脖颈处,形容镇静。
次须弥咬着草根不作声,殿下有自己的对策,到时候弄死老妖婆才好。两人之间气氛沉沉,灯光跳跃。
“钟瑾!”
一阵娇呼传到耳边,两人都顺着视线望去,陶楹提着橘色裙摆,快步跑来,发丝有些散乱,喘着气。
次须弥哟了声:“那不是你的小公主吗?看样子是受了惊,还不快点把人抱进怀里哄一哄。嘿嘿嘿。”
钟瑾高藏的眉弓微不可察地压低,无视次须弥泼皮般的浑言浑语,眺望着鲜活灵动向他奔来的陶楹,像是从黑暗中穿梭,来到他身边。
救命啊,陶楹真的无语了。谁能有她惨,整天不是在逃命就是在赶路。
她深吸了口气,加快速度,待会一定要躲到他后面,黑寡妇咬到人,不死可是要褪一层皮,一层皮,想想都头皮发麻。
而身后的黑暗中,
汪彤紧追不舍,陶楹什么时候体力这么好了,不行,绝对不行,只有一次机会,下一次陶楹就不能相信她了,必须成功,汪彤咬牙切齿,手里紧紧握住一袋在蠕动的黑寡妇,还差十步,追上她,扔向她,让她破相。
八步…
六步…
近了。
两步,
陶楹细数着离钟瑾的距离,还差几步,再快一点,她凝着弯月眉,眼睛亮晶晶,冲刺。
一步!
扔!
汪彤眼睛猝然发亮,手上动作发狠,荷包被大力甩出,遥遥冲着陶楹的头发后背袭去,一只,两只…十几只黑色鸡蛋大小的蜘蛛从荷包的大口子里滑了出来,在空中自由滑行向前。
距离缩短。
陶楹觑着眼前清隽立于灯下的钟瑾,猛的扑进了他怀里,当鼻尖触到冰凉衣襟的时刻,她才感觉活了过来,身子忍不住发着颤,将脸埋进他宽阔安全感十足的怀抱里。额间冷汗涔涔。
钟瑾轻笑,双手却是垂在身体两侧,毫无抬起环拥公主之意,温香软玉埋在他胸膛,一只只黑色的黑蜘蛛也随之袭来,密密麻麻罩在眼前。
次须弥呸地一声吐出嘴里的草叶,闪得贼快,这什么东东,好丑,吓得他慌忙躲到钟瑾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心里大喊:殿下保护我。
旁边的烛火倏地被钟瑾指尖风力挑起,一转一转旋转开来打回黑色蜘蛛,火光淋在黑蜘蛛的肢体上,发出滋滋的响动,最后一只巨大的黑蜘蛛被烛火一打,快速反弹回去。
躲闪不及的汪彤愣在了原地,巨大的黑蜘蛛弹跳趴在了她的脸上。
“啊!”
烛火落地,被沙熄灭。
陶楹颤动的身子终于平复下来,鼻尖里满是一股冰雪松竹味,又冷又冻,她吸了吸鼻子,毛绒绒的小脑袋瓜,悄悄扭头去看。
汪彤尖叫躺在沙地上,两只手胡乱拍着自己的脸颊,黑色的蜘蛛被拍扁留下黑色的腥臭汁液蘸在手上脸上,沙地里躺着一片片黑乎乎的蜘蛛,她大着胆子看了眼,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恶心。
她倏地继续埋到充满冰雪气息的怀里,不满地拱了拱,然后僵住。
“哈哈。”她干巴巴笑了两声,从怀里仰着小脸,觑着钟瑾淬了冰的眸子,下颌绷紧。她弱弱地松开了手,跳出了他的怀里,站到一边。
钟瑾伸着指骨慢慢抚平被她压出了褶皱,眉心微蹙,指腹定定紧了紧衣襟,才不慌不忙地抬起眼。
陶楹抿唇假笑。看在今日大难不死的份上,不跟他一般见识。
“啊啊啊,好疼,呜呜…”汪彤身子抽搐在沙地上来回打滚,叫声凄惨尖锐,不停捶打着身边的沙子,又抓又洒。
次须弥蹲在地上,一脸嫌弃地拿着小木棍戳了下蜘蛛的尸体,一眼就瞧了出来,原来是这玩意儿。
“殿下,是黑寡妇。看这个头,毒性很强。”次须弥瞥了眼地上滚着的汪彤,没好气地叉着腰。
“殿下救我,好疼,呜呜,我好疼……”汪彤疼到想立即去死,缩着身子,头发沾满了沙土,毫无贵女形象躺在地上,她屈辱地咬唇,骨头里仿佛有无数只小虫子横冲直撞,啃咬她的皮肤,浑身都烫了起来。
“救她吗?”次须弥瞧着钟瑾。
陶楹闻言,仰着一张脸也转向了钟瑾,烛光被灭,他沉在黑暗里,眉眼锋利定在地上,薄唇抿直。
他忽而一道冷寒眼光扫到目含期待的陶楹,陶楹一怔,收敛幸灾乐祸的小表情,垂下头去,别看她,她不想救汪彤。要不是自己跑得快,躺在地上的人也许就是自己。
“救我…救我…求求你们…救我…”汪彤眼泪大滴大滴埋进沙土里,歇斯底里地喊着。
画道掀开帘子,老眼一看,哟,这是在干什么。
“哎呀,这是怎么了,汪彤怎么躺在地上?”画道心里焦急,抚着山羊胡子跺脚。
陶楹弱弱回一句:“她被黑蜘蛛咬了。”
“黑蜘蛛,哪来的东西?要怎么救她?”
“你问她自己。”陶楹抬了抬下巴,还有股怨气含在话语里。
奈何,汪彤神智不清,只知道哭哭啼啼,喊救命,一句话都不说。
钟瑾镇静开口:“用薄荷枝叶蘸水,鞭打全身即可。”他瞧了眼地上狼狈的汪彤,目光淡淡。
画道连声道好好好,叫来几个宫女抬人到汪彤营帐里,临走时瞧了眼完好无损的陶楹,叹了口气。
“如果她做了什么,现在也得到惩罚了,要去半条命,往后,公主便不要同她计较了。”
说罢,画道拂袖跟上去,次须弥也回营帐里去翻薄荷枝叶。一群群人围了上去,耳边嘈杂不清。
一阵夜风吹过,
陶楹只觉得浑身都凉透了,垂在身边的纤细五指慢慢收拢,所有人都去围着汪彤,明明害人的是汪彤。如果自己没有跑,是不是就可能死在黑暗里,没有人会去找她,第二天起来才会发现自己躺在黄沙上的冰凉尸体。
甚至都不用调查,死因直接就是在黑暗中碰到了黑蜘蛛,毙命。
没有人会怀疑汪彤,只是她陶楹命生来该死。
一丝月光也无,陶楹眼底情绪晦暗,手指攥紧,风扬起她的发丝,橘色裙摆,无孔不入。
九月的夜晚,也可以这么冷嘛。
陶楹沉默了多久,钟瑾就陪了她多久,她抬起眼皮,他黑漆漆的瞳孔深刻危险,直勾勾地锁住她。
她站直,抿唇:“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汪彤,陶楹从来不是个大方宽容的人。更不会怜惜一个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人。
两人对视半晌,钟瑾目光一寸寸扫过她乌黑的发丝,澄澈透明的眼瞳,秀气的鼻尖,抿得紧紧的菱唇,忽而轻笑,斯文又隽意。
“公主,孤对谁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