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间死寂一片,姑娘们都没说话,都望着那簪子,静默中,一点火热的情绪在酝酿,如沉云里的闷雷,无声息地掠过。
“姑娘,那簪子就这么给了?不拿回来?”
小奴抱着匣子,跟在回房的容兮身后,频频回头瞧还聚在堂间你一言我一语的姑娘们。
“死物而已,给了活人,才能生出更多用处。”
李容兮目不斜视,唇角扬起一点兴味的笑容。
得了石榴石银蝶簪的花楼姑娘望着手中的珍贵簪子,复又抬头望向李容兮的身影,眼神都变了。
翌日,小奴再服侍容兮姑娘出门赴王府帖子时,极为敏感地察觉到,花楼中的姑娘们似乎变了许多。
还是那副散漫无聊的模样,但目中却闪着一些盈盈光彩,竟似生出了许多活泛气儿,鲜活又美丽。
等收拾一新的李容兮从房间里走出来,姑娘们竟都纷纷打起了招呼。
左一个容兮姑娘早,又一个容兮姑娘安好,小奴意识到,在这花楼中,头一回有了上下之分,而登了上位之人,就是艺魁容兮。
李容兮执着一柄香骨美人扇,提着芽色的绫罗裙沿着楼梯走下来,这芽色罗裙瞧着没甚特别,等人一走动,才惊觉那绫罗外面罩了一层极轻极薄的蝉翼纱,人一动,便随着动作轻舞,飘逸灵动,加上绫罗上的几只菜粉蝶,十分娇俏。
额间一点樱粉花钿,髻间插了一朵金雕玉蕊山茶,生生让那美人瞧着像是什么深养于闺阁的娇小姐。
“是不是来唤得早了些?”
打了个呵欠,李容兮斜斜瞥了外面的软轿一眼。
“王府帖子说是今儿有个小宴,想请姑娘过去侍茶。”
小宴?
李容兮眼中一亮,杏眼微眯,带着点了然又期待的笑意浮现在脸上。
看来今日,她必得去一趟王府了。
待美人钻进软轿里,小奴下意识朝花楼门前的巷子口望去,此时将近午时,花街外十分热闹,巷子口空无一人。
想来那张公子,应该不会再出现在花楼了吧。
到了王府,江流正在门前候着,看见下轿的美人,不禁晃了晃神。
这花楼的艺魁容色似乎更美了一些,江流粗人一个,说不上来哪里更美,只觉得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华贵。
“今日府上有贵客,侍茶便好,莫要惹了贵人不快。”
李容兮淡笑不语,也未回话,江流撇了撇嘴,暗道对方一介妓子,做派倒是端地极高。
进了王府,江流又带着李容兮朝昨日的水榭走去,白日的王府,花团锦簇,亭台楼阁,等入了垂花门,一片湖就坐落在这钰王府中。
晴日正好,落在湖面上,变成粼粼波光,将九曲回桥和水榭映衬得如梦似幻。
一声高朗的笑从水榭里传来,未见人,先闻声,且是个女子。
李容兮嘴角笑意更深,跟着江流朝水榭里走去。
帘幔掀开,里面的几人朝来人一看,皆微微愣住了。
只见那湖光之上,新芽初绽,薄纱缥缈,一点玉色浮金,恰似金盏里的一朵娇丽山茶。
完颜修站起身来,绛紫的袍裾间银鹤隐现,窄腰银带,长腿一跨,就走到李容兮跟前,将人轻揽进了水榭。
水榭中,第一个和李容兮对上眼眸的,是个金冠高束,一身银红骑马装的女子,嘴角还挂着惊奇的笑意,眼眸清朗坦荡,全然不似一般的闺阁小姐。
大金长公主,完颜英。
这位长公主说来有些神奇,其母是已故的皇后,也是皇帝心中的白月光,因此在皇帝三个孩子中,最为受宠,没有一国公主的柔雅,反而自小爱结识豪杰,行事爽朗,颇有几分侠义。
“我且瞧着,不过一月不见,皇弟府上竟多了许多如花美眷,我还曾担忧过,你迟迟不开窍,怕不是往后娶妃生子都要旁人代你操心,如今我可算是放心了。”
完颜英将一个红豆馅糕送进嘴里,甜腻的滋味让她啧吧啧吧了几下,抓起茶盏吞了一口茶,似是到底有几分被齁到了。
李容兮顺着那盘红豆馅糕,望见了坐在食案侧的樊海花。
眸中兴味闪过,李容兮望了望樊海花,对方正将一缕碎发轻轻拢进耳后,露出耳垂下一点嫩白的肌肤。
看见李容兮,樊海花动作一滞,心头涌上厌恶和鄙夷,目中就不免染了浑浊,将方才那点拢发柔情散了个干净。
看来在她来之前,几人正相谈甚欢,氛围十分融洽。
长公主的调侃之言让钰王略略一愣,似乎对取妃生子之事从未考虑过,眼下突然被提及,心中怔忡,接着无意识地望了一眼臂间的楚腰美人。
美人没有什么反应,进了水榭,福了一身,便自觉地坐到了茶案边,开了茶罐,开始闻嗅茶香。
“我已经泡过茶了,姑娘不必再泡一壶,得了空,不妨唱个小曲儿,让公主殿下和王爷图个乐子。”
樊海花嘴角带了一点不屑的似笑非笑,言语间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席间的女主人一般,吩咐请来的戏子前去取悦逗乐。
美人唇角的笑意淡了下去,瞥了樊海花一眼,未曾言语。
长公主也瞥了那清丽的小妇人一眼,颜色尚可,点心做得可口,只不过,方才的话倒是令人寻味,自作主张,怕是生了什么心思吧。
新来的美人选好了茶,取茶,煮水,过筛,入壶,烹煮,素手婀娜,行云流水的一套优雅举动下来,让樊海花看得瞪大了眼睛。
泡个茶而已,这女人妖妖娆娆惯了,竟是沏茶也要整出狐媚相,真是祸水。
等茶汤倒入瓷盏,一股奇异的浓苦味在水榭里升腾起来,浓苦过后,又是一点焦香,像是稻米被炒出了香气,是不加掩饰,纯然的焦苦香。
瓷盏推至完颜英跟前,银红马服的长公主便大大方方地端过,刚揭开茶盖,里面的烟气儿幻出一丛草叶,迅速消散,焦苦就变得更加浓郁。
茶入口,完颜英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浓苦的茶一入口,就冲淡了嘴里红豆泥的甜腻,与那甜味混在一起,竟是苦浓处寻见甘美,茶食相配,口腹畅快满足,比之前那倒了热水就递上来的茶不知高明到哪里去。
两相对比,才觉这美人的手艺,是绝顶的妙技。
饶是樊海花不识茶的好坏,从他人满足赞叹的表情里也明白过来,对方泡的茶,比她更加能讨得贵人的欢心。
“这是什么茶?这味道好生特别。”
长公主口腹满足了,对着那新来的美人和颜悦色起来。
“秋日魁茶,焙苦荞。”
春茶金贵,特别是清明前的茶,因春季发枝叶嫩,品相清雅,那一树里叶尖尖的一点儿便十分受人追捧,等到秋日,万物结秋实的时候,茶便有了老相,又浓又苦,却又是另一种滋味。
四季茶饮,各有各相。
“你一个艺妓,倒是懂得许多。”
端着苦茶小口轻抿的钰王听见这话,不赞同地瞥了长公主一眼。
“我懂的,可不止一杯茶。”
李容兮挑了眉尾,静静地看着完颜英,银红的女子回望过来,目光交汇,一点兴味浮在双方的眼眸中,说不清道不明的邀请在无声中意会了。
樊海花不懂茶,更不知道自己俸上来的点心被对方拿去做了嫁衣,只知道对方来一副狐媚模样,漂漂亮亮地泡了壶茶,那长公主就与她你一言我一言说起了话。
见钰王被晾在一边,樊海花心中微动,清丽的脸上挂了点温柔的笑意,端过一盘红豆糕,倾身端到钰王面前。
“王爷也用些吧,那茶苦。”
声音轻柔得能滴出水来。
男子依旧端着茶盏,没有要吃一口的意思。
“他不爱食甜,小娘子放下吧。”
眼角瞥见这点温柔得殷勤,长公主完颜英直白了当地戳过了话头,让樊海花脸上一愣,自觉出了丑,连忙拘谨地缩回了手。
斜地里伸过来一只脂玉素手,捻了一块红豆糕,当着另外两人的面递到了钰王的嘴边。
男子皱起了眉头,顺着这只胆大妄为的手望过去,对上了那双秋水杏眸。
“别浪费了我的茶,张嘴。”
在长公主和樊海花诧异的目光里,男子张开了嘴,将那素手间的红豆糕衔进了嘴,舌尖伸出来,趁手还没收回去,轻轻舔舐了一下对方的指尖。
好甜。
红豆糕入口,舌尖尽是甜腻的味道,男子眼神暗了暗,一时间分不清是糕点的,还是那美人素手的指尖甜软。
被舔了手指的李容兮也不生气,在男子的回望下,收回手指,浅笑嫣然,将手指放到朱唇边,也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美人的目光带着毫不在意的挑逗,仿佛在逗弄从未碰过鱼腥味的猫儿。
一股奇怪的心绪涌上来,传遍四肢百骸,完颜修觉得自己浑身有些发热,手指都有些发软,这心绪来的委实突兀又陌生,为了缓解这心绪,他猛地握紧了手,却听磕拉一声,手里的瓷盏被他生生捏碎了。
茶水从修长的指尖淌下,樊海花从李容兮不知羞耻的动作里回过神,以为钰王终于恼了,心底刚泄出几分幸灾乐祸,却见男子捏碎了杯盏,立刻站起身,匆匆朝水榭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