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今日行风例会。
秉承自上而下的优良传统,大家都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毕竟站在行风金字塔尖的那位,就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谁要是车轱辘似的,废话一箩筐,下场一般都很惨烈。
比如――
“会议室一共二十三个人,抛下手头大事,齐聚一堂,就是为了浪费生命,听你讲你今天早上吃了油条,晚上准备吃饺子,这种八十岁老太太都嫌嗦的流水账吗?”
――在于晚照插科打诨的发言后,某位陈姓boss如是说。
虽然是他一贯的语气,冷淡里带点刻薄,但会议室众人还是从他的微表情里判断出:老板心情欠佳。
于是大家眼观鼻,鼻观心,很有默契的,不是对手里的笔很感兴趣,就是目不转睛盯着桌面,仿佛多看两眼,就能从木纹的变化里判断出它的原产地。
会议室里气压略低,鸦雀无声。
当然,有人惜命,也有人不怕死。
这个人……还是于晚照。
他呵呵一笑,仿佛很吃惊的样子,对陈亦行说:“咦,你听到我说什么了?我看你一直走神看手机,还以为你没听我讲话呢。”
陈亦行:“就你刚才的发言来说,的确不配侮辱我的耳朵。”
老板起身走掉了。
在座人士这才抬起头来,纷纷望向那道背影。
不得不说,老板的腿是真长。
坐在这里半个多小时,那么长一双腿在会议桌下无处安放,还要听这种没营养的话……
谴责的目光纷纷投向于晚照。
于晚照对此一无所知,只在走廊追上那个背影,揶揄道:“开个会一直看手机,怎么,在等妹子跟你道谢?”
陈亦行头也不回,“没营养的话,刚才在会上还没说够?”
“啧,听听这语气,看来是妹子没搭理你。”于晚照悟了。
陈亦行一脸“我才懒得搭理你”的表情,瞥他一眼,推门走进办公室。
只是把手机扔在办公桌上时,力道好像有些大。
咚的一声,砸出沉闷的声响。
坐下来点了点鼠标,到底还是拿起手机,摁亮了,再看一眼。
没有任何动静。
微信界面上,某个叫“小赵今天也很努力”的人,一整天都很努力地无视着他。
陈亦行神色不明,扯扯衣领,又把手机扔回原位。
倒不是他贪图回报,付出了就想有所收获。
只是……
有些人是不是太不懂礼貌了?收获了别人的盛情帮助,居然一句谢谢都没有。
赵又锦,你的思想品德课是跟谁学的?
体育老师吗?
一边在她的个人品德上打分,一边打开了全球知名的科技尖端论坛,陈亦行一页一页往下浏览。
然而不管翻阅多少页,即便使用代码搜寻关键字,也始终没有一项技术、一个科技产品是和隐身有关的。
他变换关键字,输入“隐形”。
结果:无相关内容。
“消失”。
结果:无相关内容。
除却已知的科技手段,没有任何他想要的信息。
陈亦行放下鼠标,捏了捏不知何时拧成川字的眉心,陷入沉思。
――
某些思想品德不及格的人,其实已经握着手机酝酿很久了。
可是每每动手,准备往对话框里输入点什么的时候,就会卡住。
说点什么?
赵又锦又一次放下手机,长叹一声。觉得干巴巴的谢谢二字实在捉襟见肘,也有些说不出口。
冯园园适时地开解她:“这有什么不好办的?觉得光说谢谢不太够,那就下班之后,买点礼物送上门去,表示一下谢意。”
“那买点什么好?”
“甜品?”冯园园积极出谋划策,“那种贵一点,赏心悦目一点,吃了能增进邻里关系,又不会显得太浮夸的东西。”
赵又锦:“啊这……”
确实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人类的大脑是善于联想的,甜品二字,轻而易举勾起某些可怕的回忆。
比如上次她点的外卖舒芙蕾,因为没摘标签,被一眼识破并非亲手烘焙。
她默了默,有气无力地说:“要不还是换一个……?”
赵又锦发现,她和陈亦行可能八字不太合。
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能回忆起来他们之间的所有交集,都是一次又一次的大型社死现场。
并且无一例外,死的都是她。
当然,这么想的时候,她还并不知道,更大型的死亡现场正在来的路上。
――
傍晚时分,黄昏已过。
浓墨似的色彩铺天盖地浸染开来,张牙舞爪将白昼吞没。
赵又锦到家的时间比平常晚了一些,拎着大包小包先回了趟家。
袋子里是刚才购物所得,给陈亦行准备的谢礼。
在超市买东西时,她还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想问问舅舅舅妈:一般给人送礼,送点什么好。
没想到电话是李煜接的,张口就问:“送谁啊?”
赵又锦:“……你别管。”
“我帮你出谋划策呢。”
虽然他出的一般都是馊主意,但多个人,多条路。
赵又锦想了想,形容道:“送给一个大老板。”
李煜:“不差钱的那种?”
“对。”
“那你送个三五条中华呗。”
“……”
赵又锦:“他好像不抽烟。”
“那就送酒。财大气粗的土老板送茅台,崇洋媚外的大土豪送XO。”
“你能说点切合实际,不这么像上门行贿的方案吗?”
李煜笑了两声:“哦,所以要送那种普普通通的,像土特产一类的,只聊表心意,但是不值钱的东西?”
停顿两秒钟,他一本正经说:“那你不如把自己送人。”
赵又锦:“亲亲,这边建议您闭嘴,把电话交给我舅舅呢。”
最后听取舅舅的建议,赵又锦买了一些日常会用到的东西。回家收拾了一下,拎着袋子敲响隔壁的门。
门开的一刹那,赵又锦怔了怔。
她来得好像不是时候,陈亦行似乎刚洗完澡,手里还拿着张毛巾,一边开门,一边不紧不慢地擦着头发。
身上穿了件灰色圆领卫衣,湿漉漉的刘海略显凌乱,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看见来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毫无情绪波动,抿成直线的嘴,开口就是刻薄话:“看来还是上过思想品德课,虽然来得再晚一点,向你施恩的人半截身子都入土了。”
赵又锦:“……”
开门就是一顿怼,她很想问他是不是吃□□了。
看来心情不佳啊。来的时机果然不太对。
赵又锦开始认真思考,要不半小时后再来……
但门口的人已经眯起眼:“怎么,你来敲我的门,还要我先说开场白吗?”
她赶紧笑出两排小白牙,殷勤地举起手里沉甸甸的购物袋,“这是给你的谢礼。”
“没有及时道谢,是去准备这些东西了。谢谢你帮我这么大个忙,陈亦行。”
没有两人之间素来的剑拔弩张,也没有插科打诨似的告白或调侃,赵又锦认认真真地说完这番话,还正儿八经向他鞠个躬,以示诚意。
陈亦行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擦头发的手停了下来,嘴角那抹刻薄的讥讽也消失了。
而鞠完躬的人歪着脑袋打量他,手里的谢礼还拎在半空,好像在看他到底什么时候才打算接受。
空气短暂地静默了一刹。
就在这一刹,赵又锦注意到,他的卫衣领口开的有些大,露出了嶙峋有致的锁骨。
而那头湿漉漉的,在灯光下闪烁着莹莹微光的短发,从发梢根部滚落一颗水珠,猝不及防落在了左边的锁骨上。
发黑如墨,越发衬得他肤色白皙。
她微微失神,莫名觉得喉咙有点干,不自在地移开了眼。
怎么回事。
气氛好像有点诡异。
赵又锦有点局促:“你不准备接过去吗?我手都酸了……”
终于,陈亦行接过了谢礼,低头随意地拨弄了一下。
茶叶礼盒。
进口饼干。
热巧克力粉。
和虽为这个季节的限定产物,却少见的足有小孩拳头那么大的草莓礼盒,摆成了一个红彤彤的桃心造型。
“确定是谢礼?”他抬眼看她,“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告白礼物?”
赵又锦:“……”
果然气氛什么都是骗人的,刻薄人设不倒。
“不是。”她涨红了脸,“只是谢礼而已!”
楼道里灯光暧昧。
他已经回家很久,洗过澡了,她却还穿着上班时的衣服,鼻尖也冻得有点红,显见是特意准备谢礼去了,所以刚回来。
陈亦行看她片刻,白天的不虞莫名消退。
“所以事情解决了?”
“解决了。”她又笑出两排小白牙,货真价实的开心,“多亏你了,总编让周伟交辞职信,钱宇楠也被内部批评。公众号会暂时停更,公开发表道歉信……”
她巴拉巴拉说着他并不关心的细枝末节。
对陈亦行而言,这些与他毫无关系的事情,其实与今日例会上于晚照的发言有异曲同工之处。
……都像流水账。
但她真心诚意地笑着,眼睛弯成了月亮,说话时也像在发光。
这在陈亦行的眼里,无异于一只知足常乐的傻狍子。
还是一只很能感染人的傻狍子。
他漫不经心听着她讲话,思绪倒是飘了很远。
怎么解释这一刻他没有打断她,反倒有些乐在其中的感觉?
片刻后,他想明白了。这就像是那些没养猫的爱猫达人,有事没事就抱着手机刷猫片、看猫图,看到猫傻乐,自己也跟着傻乐的样子。
只是别人看的是猫,他看的是只傻狍子。
于是赵又锦交代完了,就发现男人懒洋洋立在那,一脸“要是我不打断,看你还能说多久”的表情。
她讪讪地说:“……不好意思,我一高兴起来,话就有点多。”
陈亦行掀开嘴皮子,平静地反问:“你管这叫有点多?”
明明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嘴里却说着刻薄的台词。
赵又锦觉得这人真的很难相处。
要不是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也接受了他饱含善意的慷慨解囊,她巴不得敬而远之。
“那礼物也送到了,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她举起小爪子比划了一个再见的姿势,转身要走,却被男人拉住了手。
赵又锦:???
怎么又拉手?
震惊地回过头来,下一秒,那只沉甸甸的购物袋重新回到她手中。
陈亦行:“这些我不需要,拿回去自己用。”
赵又锦以为他在客气地推辞,连忙说:“没关系的,本来就是特意买给你的。”
万万没想到――
“我不喝这个牌子的茶。”
“……”
“也从不吃饼干。”
“……”
“巧克力粉,买给我生理期喝吗?”
“……”
最后一句是,“爱心形状的草莓,我怕接受了就等同于接受你的爱意。为了避免让你有这种错觉,还是算了。”
“………………”
赵又锦人麻了。
是谁给他的自信说这种骚话?
下一秒,她想起来了,是她。
她决心吸取教训,所以有生之年,不管场面有多尴尬,都绝对不要试图用告白去解释一切。
楼道里一时无声,声控灯灭了,又被陈亦行唤醒。
他盯着表情一言难尽的赵又锦,忽而轻哂,“怎么,真的很感激我?”
对上那双朝他投来的傻狍子的明亮大眼,他心平气和地说:“如果真想有所答谢,我这里恰好有个机会。”
“什么机会?”
“周五晚上有个晚宴,要携女伴出席。我正好没有合适人选。”陈亦行的目光落在她面上,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深沉,“你要是有空,陪我去吃顿饭,就算两清。”
赵又锦一怔。
晚宴?
她有生之年还没有参加过什么高级晚宴。
“我陪你去?”她迟疑着,委婉地说,“如果能帮上忙,我当然乐意。但别的还行,这种场合,可能不太适合我,我以前从来没参加过……”
“人到了就好。”陈亦行适时打断她,“有我在,别的不用担心。”
楼道里很昏暗,半开的大门内却灯光透亮。
光晕将他的轮廓染成毛边,湿漉漉的头发也像在发光,而他逆光看着她,低下头来的样子笃定又安详。
鬼使神差的,赵又锦觉得自己可以信赖他。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既然他都帮了她这么大的忙,她也要知恩图报才好。
况且,不过是一个晚宴罢了,蹭吃蹭喝,她其实一点也不亏。
赵又锦唯独担心自己没出席过这种场合,会不够大方,给他丢脸。
“但我没有合适的衣服,见到哪些人,该说什么做什么,我也――”
“说过了,有我在,这些不用担心。”显然从她犹豫的目光里读出了她虽有诸多顾虑,但已经倾向于答应,陈亦行直截了当问,“明晚下班你有空吗?”
“应该有。”
“下班时间?”
“下午五点,如果事情没忙完,可能要推迟一点――”
“六点钟,我在新闻大厦楼下等你。”他迅速把事情敲定,毫不拖泥带水,“我带你去――”
顿了顿,“选衣服。”
如果赵又锦没有放下防备,而是更警惕些,抬头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也许能察觉到他说这三个字时,似乎在盘算这什么。
只可惜她没有。
“那好吧。”迟钝的傻狍子勉强同意了帮忙参加晚宴,又一次晃晃手里的购物袋,“那这些东西……”
“你拿回去。”
“哦。”她低头看了眼,心里其实有亿点点高兴,毕竟都是她爱吃的。
茶叶可以给舅舅带回去,草莓给李煜吧,热巧克力粉干脆给舅妈。饼干她要自己留下!
赵又锦重新挥着爪子跟陈亦行告别,并没有注意到男人看着她的背影,神情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