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过去近二十二年里,解雩君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多么完满。

他像绝大多数孩子那样长大,父母疼爱,长辈爱护。

一直以来平安顺遂、健康无忧,几乎没有烦心事儿。

只一样:十七岁的时候叛逆到去打职业。

很长一段时间里,融洽和温暖的家庭环境都是解雩君最大的底气,当年他和张竹毅差点在破破烂烂的FZ过不下去、以为自己要收拾行李回去读书的时候,家里除了怕他吃亏,也没说过一句重话……

如今见识到嘉慈的二十年,解雩君除了心疼只有心疼。

一个奉真爱为一生至上的母亲,缺席孩子几乎从头到尾的成长,却蛮横而自私的要将自己的执念强加给孩子;一对本以为是亲父母的舅家养父母,想得更多的只是“将来他能帮衬一把我们那个不争气的孩子”;一个从小到大嬉笑打闹亲密无间的兄弟,因为所谓的“人生正途”,用他最不该的立场自以为是的否定别人的梦想……

或许从他们各自的立场看,这些事情本就理所应当。

做妈妈的期盼儿子能子承父业,养父母希望养子和儿子成人成才相互扶持,弟弟想要哥哥过得更好、而不是因为非寻常取向遭受伤害,但解雩君只觉得沉甸甸的无力。

尤其是在嘉慈语气平静的指出,至少周女士不是随便将儿子扔在哪棵树下任由自生自灭;至少舅舅和舅妈将妹妹的孩子养大,供给了吃穿教育、待他和善;至少周励昕的确有理解过哥哥、甚至为他出谋划策。

解雩君怨恨“释然”这两个字的情绪绝不比嘉慈浅,因为他清晰的感受到,因为感情的不对等投入,对方或许是怨过的,可最后除了周女士,嘉慈谁也没怪,因为他知道,这事本身只有她一人有错……

第一次见面时,解雩君知道了这个男孩儿的名字。

嘉慈,慈悲的慈。

他本以为,这是长辈单纯朴实的期愿,他们只是希望孩子做一个善良的人。却没想过,不管是“嘉”还是“慈”,这个名字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别人而来……

“我没有那么善良慈悲,甚至自私得很。论为人子女的义务,我只会认一对父母,养大我的那一对。我也只有一个弟弟,就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那个。他们曾经将我推向周女士,是会有些难过,但我依然不想和她产生碰撞。”

有人渴望长大之后出人头地,而有的人,却只想回到从前。

哪怕是自欺欺人的过上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好过现在的僵持……

今年的世赛进行到12月的时候,赛程只推进了不到一半,五个城市站点,大多数的战队目前为止只轮了三个,LPL赛区的各大战队不像其他赛区远道而来,他们有一个中国胃,几乎没有气候和饮食上的适应期。

除了PQ早早来到上海,其他两场比赛的战队基本都是前一天才到。

第二天到会场,现场总算不像从前那样主场一边倒,各家粉丝都有来,应援也不少,看着热热闹闹,总算有了些中期的氛围。

FZ早早到了后台做准备,他们最后一轮登场对战PQ,可以这么说,但凡前面几场拖拉一会儿打满场次,今天都得12点下班了……

“马思卡,有人找。”

张竹毅在做头发,探着脖子试图从镜子里看到那人是谁,但解雩君已经出去了,门外站着个男孩,除了周励昕又有谁,他穿着PQ队服,明晃晃的扎眼的很:“你是不是和周嘉慈说我坏话了?”

“怎么,你哥说你?”

周励昕撇嘴,“才没有,他叫我对你好好说话。”

解雩君挑眉,“是要好好说话啊,嘉慈没说错。”

“你绝对告状了,他听着生气了。”

“哦,你又知道了?”解雩君看着走道里的灯,语气平静,“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因为别的事情生气。”他看着周励昕一脸不在意,气不打一处来:“他不喜欢周女士,你老在他面前提,一聊天就提,换成别人老跟你说‘感觉你今晚会输呢’你生气不生气?”

“可是姑姑、是他妈妈呀……”

周励昕说着突然顿住,一脸震惊,“等等,你怎么知道!”

“我有点后悔出来了。”解雩君叹气,“养大他的难道不是你爸妈?嘉慈管他们喊了十多年的爸妈呢,周女士一来,他就必须要全心全意接受对方吗?”

才十八岁的男孩子局促的吞了吞口水,“我知道啊,但,那是亲妈啊!再说了,反正我们大家伙都还是亲戚呀,他依然是我的哥哥,这……这……”

伦理问题向来很难说清楚的。

何况周励昕并没有深入想过这件事情,只是单纯的觉得嘉慈认回亲妈是件好事,反正到头来,他依然能够拥有舅舅舅妈和弟弟。

再说了,听亲妈的话回归正途,好好选个专业,将来也能有更好的事业啊!这个年头学艺术最后能做什么呢?又能赚什么钱呢?得工作到何年何月才能买房买车啊?

倒是姑姑设想的那一套路子的确在为嘉慈做打算……

听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解雩君也算明白了嘉慈的无力。

周励昕这个笨孩子,能说出一大串,想必是家里没少这么说,听得多了,他自然也会说这一套了。试问有人非要把你抗拒的东西塞给你,一边塞,还一边告诉你:这东西对你好,你自己手里那是什么丢人玩意儿啊!你要是不这么做,岂不是辜负了一片心意嘛!

可是,比起画画设计,难道电竞就好了?

还是说这两个梦想之间,也分着高低贵贱?

都是家长们曾经看不上的,甚至绝大数做父母的都会抗拒排斥的行业,难道只是因为你现在赚钱了就变得不同了?

“你觉得打职业很厉害吗?”

周励昕有些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算了,待会好好打吧。”

解雩君发誓,他不会再出来和周励昕说话了。

这一晚战况异常纠结,每一轮都打满小场,甚至是嘉慈大晚上回来的时候,PQ和FZ还在最后一局:PQ在大赛中渐渐稳住了状态,越战越勇;而FZ则是延续了这一年来的强势作战风格,对伤害和技能的把控几乎纯熟到无可挑剔,新加入的辅助小猴儿融入速度一度让现场解说夸到数次感慨“FZ会调|教人”……

最后,PQ从FZ手里艰难拿下一分。

周励昕紧紧抿着唇,心态不算崩到炸裂、但也的确受到了毒打,和他并不打算承认的“哥”握手时那叫一个神经紧绷!倒是解雩君神色平常,一如既往溜了后台采访,迫不及待在休息室接通了嘉慈的语音:“终于下班了!”

嘉慈也松了口气,“等展会结束,我能停下来准备考试。”

“快来看我吧,没你真要撑不下去了……”

嘉慈顿了一下,“我会尽快过去。”

解雩君多了个盼头吊着,心情起来了一点儿,“下周去成都,那边吃得比较辣,也好,赛期不敢吃太刺激的东西,嘴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嘉慈何尝不想早点过去。

但在此之前,周女士将会来到北京:她坚持要带着自己冠了嘉姓的儿子,去给并没有正式夫妻关系的爱人做周年祭奠。

这种行为从她回来开始,持续到如今是第四年。

算算时间差不多的那一天,嘉慈下了课出了B栋楼,突然感觉莫名有股压抑感,再往外走一些,果然接到了周女士的电话……

车子开往一处墓园,越往里是浓烈到近乎墨色的绿意,有着清冷到让人发凉发颤的氛围。嘉慈神色平静的与他生物学上的母亲对视,周女士看起来保养的相当不错,由内而外透着养尊处优的状态,但情感充沛到已经憋红了眼圈。

她只对她的爱人如此。

献上了花,磕了头。

周女士便让嘉慈避开,她单独有话说。

“嘉慈没有听我的话,他自作主张学着没什么用的东西,只有倔强这一点像你,其他的都被他的舅舅舅母养得不成样子,我都不知道将来能让他做什么……”

“老太太不肯见嘉慈,夏天的时候犯了一次病,实在没熬住,去了。老爷子身体还算硬朗,伤心了些日子,渐渐又养回来了,说不定能看到嘉慈将来娶妻生子,抱上重孙儿。”

嘉慈站在台阶下一棵青松旁,北风吹得人麻木僵硬。

他什么都听得到,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这些话每年都在变,但似乎又没变,反正感动的从头到尾只有周女士自己……

“过来和你爸爸说话。”

周女士同样留了时间给嘉慈。

尽管这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每一年,嘉慈都和墓碑相对无言。

“……”

沉默的待了一会儿,这对不像母子的母子离开了墓园。

路上,周女士说起了嘉慈还有时间备战考研的事,就算接受了拟录取又怎么样,只要想考、依然可以放弃名额去报考别的专业,今年不行,那就明年。

嘉慈默不作声,可周女士并不觉得尴尬,自顾自的说话。

事实上,母子二人一年见面不会超过三次,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对方才会想起带着嘉慈去祭拜周年,其他的时候,她依然在为“亡夫”的事业而奋斗,尽管旁人看来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而周家其他人,例如舅舅舅母,又例如周励昕,当年他们只知道周女士回来了,便将这个孩子推给了他的亲生母亲。一切看来,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

嘉慈望向窗外,这条路每年都来一次,依然没有记住。

“今年和我去爷爷家拜年。”

周女士似乎只是说了一个通知,“让他老人家也好好看看你,他只有你这一个孙子,无论如何也要见见,哪怕是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你舅舅那边就别去了,年后吃顿饭就行了,他们家那个小子是个不着调的……”

“我不会去的。”

嘉慈平静的道,“我没有这种想法,人家大概也是不需要什么天伦之乐的,更何况,我将来不会结婚生子。至于我去哪过年、和谁吃饭,真不用你操心。”

他没有给周女士反过来训斥自己的机会,让司机靠在路边停车,飞快的开门下车,径直往对面的地铁口跑去。

去一次墓园,接下来的一整天里,嘉慈都在缓解这股情绪。

好在解雩君足够忙,忙到他们一天两次的固定联系里都只是匆匆问候就挂断,对方就算察觉到小男朋友情绪低落,也只能勉强安慰,而不是像寻常那样追根问底非要搞得一清二楚。无论如何,这给了嘉慈足够多的时间去恢复心情。

年展过后,紧接着又是【奇迹嘉嘉】新一期的产出。

嘉慈忙完,整个人累瘦了一圈儿。

倏然松懈所有事情,狠狠睡了半天才缓过来。

到此半年,姚聆终于也完成了一连串的繁杂冗长的注册工作,和嘉慈签好了相关协议。这个野路子兼职到了如今,总算跌跌撞撞的走上了正轨……

而此时,距离解雩君的生日已经很近了。

他随着FZ大部队在成都待了三天之后,比完赛当晚又飞去深圳,到达的当天,大概是真的太想了、想得整个人晕头昏脑的发疯,扒拉着嘉慈不肯挂断视频,脱了衣服扭来扭去,非要给乖宝看他的小号马思卡——

“宝宝,你看!”

嘉慈整个人看看呆了,愣了两秒才捂住脸。

“你穿好行不行啊?”

“不行啊……”

解雩君坏心眼儿的掀起被子,露出紧实流畅的肌肉,隐隐有青筋虬扎,他还故意颠来颠去,把不算太厚的被子拱出一个洞似的形状,外面透着光进来,越发显得被子里面的空间暧|昧昏黄。

“你也缩到被子里去。”

室内供着暖气,嘉慈的被子还是秋天盖的厚度,裹到身上然后拱起一个大包包,又塞进来一盏小夜灯,顿时又亮了起来——

他看向镜头里的解雩君,对方也定定的看着他。

两人对望了几秒,纯情气氛被解雩君一秒破碎,他把镜头挪下去,握在手里,轻轻的动,提前抽出来备用的几张纸巾被他的膝盖压住,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既匆忙又刻意,像是一时兴趣,又像是有备而来。

“乖宝,喜欢吗?”

嘉慈别扭的摇头,解雩君却低低的喘了一声,“我看你明明就喜欢!”他想起之前还欠下的债,又兴奋了起来,“你还欠我一次私教,对不对?”

嘉慈觉得被子里闷得慌,不一会儿,脸色都开始发红发热,偏偏解雩君感觉来了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他一边喊着嘉慈的名字,乖宝、小慈叫个不停,一边快速动作,全程都紧紧盯着,在这个逼仄又暖烘到过头的小空间里,解雩君的声音低沉磁性到了极点,简直磨得嘉慈尾椎一阵阵的发麻……

越靠近解雩君的生日,北京的天气越冷,雪也陆陆续续下了几场。嘉慈收拾东西准备出发,而回到上海的解雩君已经早早为他买好了机票,只等着把人接来,可一听乖宝只能留两天,心情顿时又降了下去。

“新家都快装好了,再散散味,等春天的时候住进去刚好!”

嘉慈都快忘了这个事儿了。

“那又怎么样呢……”

解雩君突然也说不出口,顿了两秒才道:“就是告诉你呀,以后你过来,直接回新家去,离咱们基地也近,省得每次都跑那么远。”

受家庭的影响,解雩君甚至都没发现他在这方面的观念有些传统,比如有了稳定交往的对象就该考虑安定的事儿,车子是为了出行方便,而房子,和“家”是一个量级的概念,哪怕最开始他用来搪塞FZ其他人的借口是不让钱闲置着,但内心已经把这个地方当成了自己和嘉慈的归属……

嘉慈却又一次微妙的不敢朝那方面想。

“我要上学的呀……”

解雩君不在乎,“那我也要上班呢!”他的语气比平常更高昂兴奋一些,“你一年寒暑假两个长假,总得能够过来和哥哥一起吧!”

嘉慈戴上帽子,又拆了个新口罩,“你说的对,所以我得考完了才能放假。”确定门窗电器都关好了,他就背着个包出发了,“我过去只是陪你过生日,回来还得考试,考完了才算放假。”

“乖宝……”

方希和张竹毅出去拿外卖,进来就听到队霸在甜腻腻的聊语音。

“这个时候,真的很庆幸他和妖妃是异地恋。”

方希秒懂,“谁说不是呢。”

大家同样是男人,懂的都懂。就算取向不同,但为爱鼓掌的本质是一样的,挨得近了难免分心,要不然怎么说武侠世界里武功高强的人一辈子都是童子身呢,这必然是有一定的道理。适当的进行,那当然没事,可耽于情|爱,就真分心分神了……

大家聊着转会期的事儿,一边哼哧哼哧干饭。

解雩君也挂了语音,听着听着就无语了:“没意思!”

赵翟耸肩,“每年不都这样。”

撇开去参加S赛的四支队伍,其他战队忙着拉换教练卖人买人。

主要是今年夏季赛转会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变动,估摸着都是观望的,而下半年的转会窗口又因为今年过于紧密的赛程开放得较晚,又一次将观望战线拉长。

有的人就因此陷入被动境地。

比如奚岚。

夏季赛时期僵持着待遇问题没走成,结果到了世赛上,竟然还是和新人轮换上阵。如果新人表现不佳倒也算了,奚岚力挽狂澜可以弥补一波,可偏偏人家还坐得住场子,和FZ才提上来的新人辅助小猴儿表现各有亮眼之处,一度被媒体称作是今年冒出来的“双子星”,颇有大将之风!

天知道奚岚的粉丝就跟吃了屎一样恶心。

奚岚本人可能更加怄吧,走得早,NW万一真的有不错的成绩与他无关;走得晚,NW在世赛拉胯折在半决赛就得他背锅……

“谈个恋爱真的直接把自己给谈崩了可还行。”

如果说最开始崩的只是精力,现在崩的已经是心态了。新人抓住机会一波上位,转会期一过,奚岚的签字费恐怕或多或少得遭到压价了……

张竹毅既不同情奚岚,也不理解他在公开之后直接把女友舞到大众面前的做法,这无疑是在挑战粉丝们的黏性和忠诚度:“知道的说这是见过家长的情侣,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每回亮相露面朝谁拜堂呢,这一次次的,怎么就这么大的表现欲呢?”

粉丝铁打的心也受不了啊!

解雩君充分吸取教训,“懂了。”

“你又懂什么了?”

解雩君擦擦嘴,“有的人可能以为自己是人生赢家吧。”

不然怎么要炫耀呢?

他是很喜欢乖宝的,喜欢到恨不得把人天天待在身边的地步,可与此同时,解雩君又不想要嘉慈因为自己受到打扰和伤害。就是因为深知如今的竞圈也魔障到与娱乐圈饭圈同质化,他才更清楚忍耐和低调的重要性。

嘉慈是晚上落地上海的,只为了多待一晚上。

解雩君接到他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后半夜,因为一整天都在忙,路上还担心自己形象过于寒碜,等人的时候一直在车里扒拉着镜子整理头发。结果一看瘦了一圈的嘉宝,解雩君心疼的连声叹气:“你一天吃几粒米啊!”

嘉慈被拥在大衣里裹成一团塞进后座,坐下就被暖烘烘的手掌拉住。

解雩君举着他的白白瘦瘦的手,不轻不重在嘉慈指骨上咬了一口,后者“嘶”的低声叫唤:“你干嘛啊,咬人干嘛呀……”解雩君目光几乎是黏在他身上,“我和家里说了,过年的时候,来哥哥家呗。”

嘉慈抽了抽手,未果,垂着眼帘瓮声问:“你怎么说的?”

解雩君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司机,凑到他耳边,“我说,我找好老婆了,今年就带回家给大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