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不舍

阮炳才给程琥倒了杯水:“你也别盯着我了,我和你是一条心啊。”

程琥:“你认识江宛?”

多日无言,初初开口直觉嗓子眼似乎被什么堵住了,程琥皱眉,清了清喉咙。

“要不是江宛,我也不会在此处忍辱负重。”阮炳才冷哼一声,端了水喂他。

喂得太急,程琥被水呛得咳嗽,还不忘维护江宛道:“我……咳咳……我表姨……可好了……”

“你先把水咽下去再说话吧,这要是他们杀个回马枪,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只有死路一条。”

看来这大王子对他依旧是用过就丢,没有半分情谊。

“如果我在你这被发现,你是他的人,他也没好果子吃。”程琥道。

“可他也能说我居心叵测蒙蔽了他。”

“你觉得他爹能信吗?”

“他现在牛了,恐怕不在乎他爹信不信了,”阮炳才话风一转,“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咱们哥俩就在此处等着吧,生死有命,不操心了。”

阮炳才话是这么说,手上却不停地用袍角擦着桌子,桌子都要被擦出坑了。

程琥看着他,忽然说:“我是不怕死的。”

阮炳才手上动作一停,手捏着袍角停在半空中。

程琥看着他,目光坚毅,明明手还被绑在身后,却好似已脱开束缚,挥剑指苍穹:“我不怕死!”

阮炳才望着他,心知他这么不管不顾地喊两嗓子,既有可能引来人,也没委实没甚用,但他莫名心中震动,像是心中费力垒起的某堵高墙崩塌了。

他少年时,心中也是没有这堵墙的。

少年声音沙哑,明明是困兽,却又像立于山巅浪尖,无畏无惧。

他不怕死,他当然不怕死,热血挥天地,赤心映日月,他还那么年轻,不晓得这世间有多少放不下,有多少不能舍。

阮炳才重重叹了口气,松开袍角,对程琥抱了抱拳:“你了不起。”

阮炳才心中五味杂陈,面上也带出一些。

程琥却不在乎,他道:“如果对情势有利,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傻小子,”阮炳才笑了,“我是个文人,连鸡都没杀过,怎么杀人啊。”

怎么不能杀人,他这个被杀的都愿意。程琥不服。

阮炳才道:“你被绑着累不累,我给你松松绑吧。”

……

辰时的定州城渐渐多了点人气,外头隐约传来一两声叫卖。

余蘅侧耳,然后笑道:“商人逐利,纵然天塌了也不能拦住他们挣银子。”

“未必,霍娘子出钱出力,可没问谁要过报酬。”

余蘅挑眉,不置可否。

江宛与他相对坐在那小小的炭盆边上,竟生出了恍惚依稀之感,昨夜,她与席先生也曾如此对坐。

会否是最后一面?

江宛问:“你可知席先生的去向?”

余蘅摇头。

“你怎么会在城中?”江宛看着他衣袍之上满是灰土,发间也是,整个人灰头土脸的,又似瘦了一圈,脸颊都有点凹下去。

“有个地道,就在这炭盆底下。”余蘅道,他专注地看着江宛。

江宛与他视线相触,顿时忍不住了:“你伤势如何,战场中是如何脱困的,有没有受新伤?”

“我左肩受伤,又怎会上战场做他们的负累,”余蘅为宽江宛的心,隐瞒实情,“我们脱困则是因事前布置,虽有侥幸,却也容易。”

江宛对他柔柔一笑:“如今城里中军和玄武约有五千人,不知道你那边的三军还剩多少人。”

不足五百。

余蘅心中懊悔,只顾着将情况说得好些,却忘了事实便能将他的谎言戳穿。

江宛噗嗤笑了:“想来你很少与人说瞎话吧,编都编不圆。”

这倒也不是,他三岁上就掌握了见人说人话见狗说狗话的本领了,不过是……不过是在江宛面前,忽然变得笨了一点点。

不过,看着江宛难得真心的笑,明明步步绝地,他也忍不住从心底笑出来。

余蘅不好意思低了头,抬头时满脸平静,独耳尖一抹红:“城中粮食能支撑多久?”

“霍娘子早有积蓄,再加上城中米商囤积,若城不破,约可以支撑一月有余。”江宛道,“对了,北戎大王抓走了程琥。”

“程琥?不是说抓的是宁统的侄子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北戎人认为他是宁统的侄子,并且以此要挟宁统开城门,我假意与宁统争执,拖延了一日,呼延律江说明日会再来,届时,要么城门开,要么程琥死。”

“此事倒好解决。”余蘅道,他看向江宛身后。

江宛随他的视线转头,见到了被五花大绑的罗刹女,惊喜道:“你把她也带进来了!我昨日还在想若是罗刹女还在就好了,如今有了谈判的筹码,程琥的命想来该是能保住的。”

不过……

江宛黯然:“席先生由地道离开了。”

余蘅从她的表情中看出端倪:“他走了,他要去做什么?”

“不知道,他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倒像是要捐躯赴国难。”

余蘅微怔,旋即道:“我倒觉得他应该是去……”

“哪儿?”

“用一张我们至今未用的底牌。”

江宛茫然。

余蘅道:“回阗。”

其实回阗人这些年在北戎的压制下东躲西藏,过得很不容易,这回若卷入大梁与北戎之战,这些年的韬光养晦便都白费了。

江宛表情一凝,然后猛吸了一下米香:“我饿了,我要喝粥。”

方才在霍娘子府上,看着众多精致的小菜也没有胃口,到了此处却对一碗白粥嘴馋。

“我去给你端。”余蘅站起。

江宛跟着站起:“你手受了伤,我自己去。”

她拉住余蘅的袖子。

余蘅低头看她,眼神温软。

江宛发现余蘅浓而密的睫毛上竟挂着一根草屑,他鬓发微乱,下巴上冒出来不及刮的胡茬,多了些落拓不羁之气,比以前更顺眼一些。

其实他自离开京城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譬如小刺猬收起了身上的刺,向她袒露柔软的肚皮。

猛兽断獠牙,苍鹰断利爪。

她也不舍得他重回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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