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坦诚

席先生擦着弓,空气里满是腐臭刺鼻的油味。

他不紧不慢道:“大抵是因为大梁,或者说这世道无论何处都养不出你这样的姑娘。”

江宛不动声色:“我哪样了?听着不像好话呀。”

“不说你孤身与我共处一室,没有半点不自在,就说你每次开口,总是直视别人的眼睛,”席先生好奇地问,“你为何无畏无惧?”

“据我所知,江少傅并非是个太离经叛道的人,你应当是跟着嬷嬷长大,却好似从未学过三从四德,丝毫不知避忌,纵然是安阳,也不会如你一般将规矩礼法视若无物,在你眼中,你与所有人都是平等相对,无分高下,”席先生道,“那个女婴有何原因非救不可,我至今想不明白。不过,你这样的姑娘总是讨人喜欢的。”

席先生细细解释,江宛自然明白其意。

他问为何,可她却不能说。

因为她压根也不是在这个破地方长大的。

不同的社会制度下长成的人当然不同,她的道德观和世界观与这些生活在封建制度下的古人迥然相异。她自己清楚这一点,却未想过别人也可以轻易发觉她的与众不同,纵然她拼尽全力去伪装融入,过去二十年的经历如同打在面上的烙印,光靠一条薄薄的面纱,不光遮不住,还可能欲盖弥彰。

所以,席先生说她讨人喜欢。

并不是她讨人喜欢。

这些区别于常人的特质背后体现的是一种相对大梁更文明的制度,吸引他们的归根结底并不是江宛这个人,而是一种对他们来说陌生的文化。

席先生好奇哪里养出她这样的脾气,别人自然也好奇。

江宛忽然想到要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喜欢的开始便是好奇。

她垂眸,面上浮起一丝落寞。

席先生道:“你真的是江宛吗,是在池州受了五年冷待磋磨还一如既往的江宛吗?”

江宛一震。

“我不是江宛,还能是何人?”她慢慢道,“席先生有此问,实在叫我糊涂。我的确长于嬷嬷之手,纵然不喜欢德容言功,也要耐下性子去学,后来嫁到池州,人生地不熟,又不愿意叫祖父背负教导孙女无方的恶名,便一味隐忍,不过后来,宋吟死了,我也想通了,人这一生终归是要为自己去活,这世人汲汲营营,熙熙攘攘,都只为了活下去罢了,又有何贵贱之分,譬如......墨子之兼爱?”

席先生一笑,并没有说信还是不信。

江宛肃容道:“我找先生,可不是为了听这些无稽之言,先生若不愿与我谈定州之危,我便就此告辞了。”

“定州之危是否可解,你我都是无能为力,说到底还是要看北戎,也就是夫人的人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倒是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他们现在无兵无将,与北戎对上无异于是鸡蛋碰石头,所谓解危局,恐怕到最后,也只能让陆通判开了城门,袒臂归降,将这城池双手奉上,恳求戎人收敛些,不至于在城中烧杀掳掠。

只能指望无咎,骑狼还有阮炳才能将北戎折腾得乱一些,叫他们暂时顾不上进攻中原。

江宛沉默,看着那张弓在席先生一次次的擦拭中变得油光水滑,忽然发现那弓上刻了字。

“释。”江宛不自觉念道。

席先生听她这么说,调转长弓,看向弓尾刻着的字:“这是我多年前刻的,这把弓也传了百余年了。”

“这是前朝皇室之物吧。”

“这就是一把普通的弓,年头久些罢了。”席先生笑道。

江宛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我不明白,寿州城外那一箭如果真是你射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从你的立场来看,不该杀我才对。”

席先生把保养好的弓放进一个布袋里,没说话。

江宛皱眉,她太想知道原因了。

如果她没有活着到汴京,会怎么样呢?

一直以来,她对全局似乎都没有什么影响,能肯定的只是,没有人会救下阿柔,无咎,沙哥儿,余蘅会对安阳大长公主所作所为冷眼旁观,也不会来北戎。

无咎不会成为北戎的二王子,余蘅的势力也不会突进北地。

说来说去,还是北地这点事。

可无咎和余蘅的这些举动是不可预料的。

所以不管是想杀她的人,还是想保她的人,在半年前,都不会猜到今日局面。

她增加了棋局的复杂性,正是因为她的行事出乎意料。

而杀了她,无非是让局面看起来不那么复杂。

承平帝用她做饵,她却东游西逛,把池水搅浑。

倒是称了覆天会的意。

那么席先生是不想让覆天会如意?

“你还是为了天下苍生。”江宛道。

“我那支箭并不是想杀你,是想示警。”席先生道。

江宛大感荒谬:“那箭就擦着我的头皮过去的,差一点我就死了,你跟我说是示警?”

席先生摊手:“谁能想到你忽然坐下了,你仔细想想吧。”

“确实,你那支箭没伤到人,还给我们提了醒,毕竟后来那驿站中起码有五六个弓手,若是一起发箭……”江宛道,“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我初次见你时,你扮作算命先生,那时你应该已经脱离了覆天会的控制,可我到汴京时日尚短,距离寿州那回也就一个月。”

“我得以逃脱他们的监视,也是借了你的手,将他们杀了个干净。”席先生道。

“我原以为你在覆天会里不会做这些打打杀杀的粗活。”

席先生挑眉,不置可否。

江宛道:“我就说沈望能调用的覆天会的权力有点太大了,他就是接手了你留下的摊子吧。”

席先生点头:“确然,但也并非我愿。”

“你救了蜻姐儿一回,也帮我从北戎脱身,你提醒我怀疑宁统,也帮牧仁回到回阗,”江宛道,“你助我良多,纵然曾想杀我,也无所谓了,毕竟想杀我的人太多。”

席先生面上露出一点耐人寻味的笑意,似乎有话要说。

江宛本以为他还想说刺杀的事,席先生却道:“其实平侯本性并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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