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防

江宛在花园里带孩子们风筝的时候,本没想到这场雨会来得这么急。

好在风一起,梨枝便紧着提醒她,她就招呼着孩子们进屋了,时机刚好,正赶在雨点子落下来之前。

一溜小矮子便如没有见过下雨一般,跪在榻上扒着窗台往外看。

原本外间的美人榻不是搁在窗边的,是昨日江宛为了吹风,特意叫人搬过去的,如今倒便宜了几个孩子。

尤其是圆哥儿,咯咯笑个不停。

蜻姐儿两岁,圆哥儿四岁,阿柔六岁,本都是小娃娃,纵使阿柔平日爱装个大人样子,小心翼翼地伸手接雨,而后尖叫一声的模样却稚气满满。

江宛看着也觉得高兴,特意吩咐了桃枝先让他们玩一会儿,再换衣裳。

江宛自己却有别的事要做。

春鸢昨夜里跟她提了一嘴儿,说是如今主子多了,下人便显得不够。

江宛记在了心里,便挪了这段时间出来,去书房与她商量商量该添多少人。

虽正院五间都已经打通了,但江宛还是特意从廊上走了。

廊上,桂圆踮着脚,想把巧嘴儿的鸟架子取下来,却又够不着。

江宛见了,本想帮忙,却见离得更近的江无咎正守在书房门口,板着脸,对桂圆的困境视若无睹。

江宛咳了一声:“无咎,帮忙。”

江无咎很不赞同地看着她。

桂圆怯生生地收回手,瞥了江无咎一眼,对江宛道:“夫人,不用了。”

江宛眉头微皱,见巧嘴儿低头梳理羽毛,把头都藏在翅膀底下,似是也察觉到了此时的尴尬氛围。

江宛就笑了,自己上前摘下了鸟架子,让桂圆接了:“别逞强,遇到为难的事叫旁人帮一帮也不妨事。”

桂圆就笑了,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小米牙,又抿了嘴儿:“谢过夫人。”

江宛摸了摸她的头,对她笑了。

再看江无咎时,江宛的笑就收了:“你跟我进来。”

江无咎背在身后的手就是一抖,他面上掠过一丝紧张,才跨过了门槛。

春鸢正在收拾书桌,江宛便在窗口站了。

“住得可还习惯?”

江无咎愣了一瞬,才意识到江宛在和自己说话,硬邦邦回了句:“还行。”

江宛又问:“吃得可还习惯?”

江无咎眉头狠狠一皱,心中更是忐忑,这回语气没那么硬了:“也还成。”

“都还成啊,”江宛转身看他,“那怎么看起来都不高兴?”

她生得漂亮,眼睛尤其明亮,跟能看透人心里想什么似的,眼风扫过,但凡心中有一点虚也要忍不住低头。

江无咎的大拇指缩在袖子里,不住抠着食指,一时忘记了自己该回答什么。

江宛心中叹了口气。

这么大点儿的小孩,心中装的事情却好像比她还多还沉重,也不知道到底吃了多少苦。

江宛的神情缓和下来,她想了想,忽然问:“你知道被人追杀的感觉吗?”

无咎猛地抬头,紧紧盯着江宛,十分的警惕里还带着一丝杀气。

江宛却好似没看见,自问自答:“你若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

“而且我不比其他人,我没法逃。”江宛重复道,“没法逃,真没法逃,杀手却还好,真正让人觉得逃不开是恐惧,觉得每杯水里都有砒霜,每道菜里都有鹤顶红,每个人都会从背后抽出一把刀。”

一旁收拾东西的春鸢已经悄悄退到了屋子一角,垂着头,似块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木雕。

江无咎先是惊讶,再是疑惑。

他不知道江宛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心中又有些隐隐的担忧。

这个郑国夫人府的确让他住得好,吃得也好,几个护卫也都对他照顾有加,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若能留下,他自然是希望留下的。

可他却不是个灾荒年里从真定府逃出来普通小孩。

他心中惴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旦被人知道了,一定会被赶出去。

或者在他的身份被人知道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人不能那么活着。”也在被人追杀的江宛却说,“人不能一直活在恐惧里,你必须学着去相信别人。”

江无咎咬着唇,眼神游移。

江宛拍了拍他的肩:“就像我相信别人一样,也像我相信你一样。”

你,相信我吗?

江无咎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送走江无咎后,江宛便开始与春鸢说起添人的事。

江宛想认阿柔做干女儿,那阿柔身边必要加几个伺候人,圆哥儿和蜻姐儿渐渐大起来,身边的人更是不能少。

按春鸢的意思,便是采买几个小子丫头进来,先慢慢调教着。

江宛没有异议,将此事全权交给了她,自己做个快活的甩手掌柜。

江宛甩着手便去了廊下逗鹦鹉。

逗着逗着,却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一抬头,见一个有些眼生的护卫站在不远处,对自己抱了抱拳。

江宛印象模糊:“你是李思源护卫?”

“夫人竟还记得属下贱名。”李思源约莫三十出头,身形瘦削,面上有一道刀疤从耳垂处延伸至眼尾,细细看去,他的耳垂也似乎缺了一块,应该就是被刀割去了。

江宛熟悉的护卫大多是陪她出去玩的几个,像李思源这种始终留守的,便不大了解。

她手里抛着颗榛子:“你有什么事吗?”

“属下确凿有事回禀。”他单膝跪下。

江宛一惊,却也没叫他站起,只道:“说来便是。”

李思源声音镇定:“夫人听说过益国公吗?”

……

天色已晚,余蘅走在宫道上时,与小太监闲聊:“眼下都快入夏了,宫里还是酉时点灯?”

小太监生得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弯弯的:“回王爷的话,奴才也不清楚。”

“宫里蚊虫又要多起来,你可见了蚊子了?”

“回王爷的话,蚊子倒真是不少。”小太监声音清脆,说的话能传出去很远。

余蘅懒懒地跟在他身后,听了这话,竟然真的抬手挥了挥,宛如在赶虫子。

九王爷就是这么个人了,像是谁都不放在眼里,但也因为这个,他对下人一向也不错。

可若有人真以为他是个游戏人间的纨绔,便要晓得,这宫道他走过千百遍,每回也乐意跟小太监小宫女聊两句,始终没问一句犯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