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栀望着他的眸,对他说:“江影,我要死了。”
“我带你去找医修。”江影抱着她身子的手紧了紧,没有放弃希望,执着说道。
“医修救不了我。”栀栀抬眸望着江影身后的天空,“你为什么犹豫了一下,没有抓住机会将她杀了呢?”
只因江影那一瞬间的犹豫,全盘皆输。
江影垂眸望着她,吐息绵长且无奈:“她长得……很像你。”
即便他马上反应过来那初代教首或许并不是栀栀,但看到她与栀栀一模一样面庞时消退的杀意已经让他错失了机会。
“长得像我,便不杀了么?”栀栀的唇色苍白,轻声问道。
栀栀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急速流失,但她却无力挽回。
与她身体里流逝生命力一同崩塌的,还有远处的灵祇圣城,那么多修士一同开战,因此产生的战斗余波惊人,足以荡碎这摇摇欲坠的世界。
人类根本不知道,掌握了无穷无尽力量的他们,究竟有多么可怕,互相怀着仇恨的修士仍在灵祇圣城中厮杀,每一次法宝与兵器的相交,都令他们脚下的大地与天空出现一道裂痕。
越来越混乱的因果线,总要有斩断的一刻,被和平切断,或是全盘焚毁。
灵祇早已预见到这一天,这世界终将死去,就在今天。
她只是……不想死而已……
栀栀知晓世界崩塌之后她的后果,身为神明一部分的她,会随着世界的死去,永远闭上双眼,永不醒来。
世界都不在了,身为神明的她又岂能独活?
此时的江影已经听到了栀栀的问题。
为什么初代教首有着与栀栀一样的面庞,他就会在那一瞬间杀意消退,不想杀她。
——即便他知道造成他在灵祇神教中痛苦经历的人是初代教首,但那一刻他还是无法狠下心。
这个问题是身为神明的栀栀,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爱她,但栀栀却从来没有理解过这种感情。
“我很……很爱你。”江影那冰凉的脸颊抚上她的面颊,“那一瞬间,我确实认错了。”
“真奇怪。”栀栀对他说,语气还是冰冷平静,“我不理解。”
“我演算了无数遍,你应该杀了她的。”她说,“可是,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这就是身为神明的愚蠢之处,祂不理解的人类的情感,只会用冰冷无情的利益、仇恨、矛盾或者别的无关情感的东西来推演结果。
独属于人类的东西,神明从未了解过,情感于爱,是人类最珍贵的东西。
栀栀想来想去,只发现自己越来越虚弱,反正她都要死了,江影也会是,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都会死。
不如告诉他真相好了,她如此想。
“这个世界是有神的。”栀栀对江影说,声线平缓,“名为灵祇。”
从当年墟渊深处那灵祇与初代教首的那一眼对视说起,栀栀将江影的存在与灵祇的计划和盘托出,没有丝毫隐瞒,神明总是如此直白。
栀栀的吐字冷静,将她曾经亲自安排的江影命运说出,冷静地将她对他的每一处谋划清楚告知。
“只要你杀死初代教首之后,你会因封魔咒文反噬,这纷乱的因果线便会斩断,世界也会重归平静,继续存活下去。”
江影抱着栀栀的手臂僵住了,他抱着她,停在一处山崖之上。
他看着她,眸光一片死寂,身体骨骼上的封魔咒文慢慢黯淡下去。
栀栀所做的事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初代教首更加过分,她亲自为他布下必死之局。
“你救我……”江影的面庞欺近她,长睫轻扫过她的眼窝,询问的声音极轻。
“在达成目的之前,你不能死,天通十二脉很珍贵。”栀栀冷静答。
“为何对我如此好?”江影继续问,仿佛要从那三百年的冰冷岁月中寻得一丝暖意来。
“我没有对你好。”栀栀说。
江影抬手握住了栀栀的手腕,攥得极紧,就连栀栀自己都感觉到了疼痛。
“封魔咒文已经发作过一次,为何救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都说了,你不能死。”栀栀扭过头去,没有直视他灼热的目光。
“又为何……吻我?”他问。
“嘴对着嘴而已,更方便阻止封魔咒文发作的神血进入你的身体。”栀栀回答的声音且冰冷。
江影问了无数问题,栀栀都能给出有理有据的答案。
最终,他低下头来,额头抵在栀栀的颈窝处,身躯颤动着。
栀栀感觉到自己冰冷的颈窝处有湿润的暖意掠过,是泪。
她抿着唇,还是望着天空,没有说话,无动于衷。
良久,江影抬起头来,栀栀的身形已经摇摇欲坠。
“你说,只要我死了,因果线会断,这个世界会存活?”江影问。
栀栀点了点头,长睫轻颤。
瞬息间,那冥昭已经出现在他的掌心之下,江影抬手,毫不犹豫地准备将冥昭送入自己的胸膛。
江影想,这柄柳叶小刃杀过无数人,现在他自己或许……也要死在这柄小刃之下。
但很快,栀栀以手抵住了他送往胸膛的刀匕,冥昭悬停在她的指腹之前,甚至没有舍得划破她的肌肤。
晚了,战争已经开启,原本转嫁到江影身上的矛盾中心已经重回灵祇神教,本来能因江影死去而平息怒火的七宗十二派现在如果看到江影死了,也并不会让仇恨暂缓。
江影看着她,眸光空洞,原本如琉璃般美丽的眼眸此时似乎黯淡无光。
栀栀以往看他的时候,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眸总是仿佛亮着光的,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曾想过,我的命运多舛,为何如此。”江影抬眸说道,“我曾问过灵祇无数遍,祈求神明垂怜,可惜神不爱我。”
“如有天命,我当逆天命而行。”他启唇说道。
“我即是天命。”栀栀说。
“我要死了,再见。”她闭上了眼睛。
神明亦是生命的一种形态,她在避免死去,但她此时并不十分害怕死亡,生长消灭,她看过无数。
栀栀即将闭上的双眼,被江影盖上了,他温暖的掌心拢着她的眼眸。
“我说了,我当逆天命而行。”江影说。
“你说的,我不认。”
栀栀抬眸,看到江影掌心的冥昭划破自己身上击出经脉关窍,竟然将封魔咒文里最关键的几处符文削去,被刻下封魔咒文这么久,他自然对这咒文无比了解。
他其实有能力突破封魔咒文的束缚,再加上方才栀栀所说真相对他冲击过大,他对栀栀的爱意虽未消散,但已降至极致,所以他竟然寻得机会,解开了压制力量的封魔咒文。
解开封魔咒文的江影身体正在不断吸收着周围的灵气,他周身的灵气仿佛大江大河般朝他涌来,不断增长着他的修为。
他的天赋要比常人要好上千倍百倍,若无封魔咒文的束缚,现在他的力量当不弱于半神的初代教首——甚至更强。
“若是修为来到化神之上,会发生什么?”江影问栀栀。
“我不知道。”栀栀回答,她是神明,只知晓她自己世界里发生的事情。
此时,江影的脚下出现一叶孤舟,呈流线形,他抱着栀栀,登上了这小舟。
——所幸他的速度够快,因为当他带着栀栀登上小舟的前一瞬间,他们脚下的山崖已经随着大地的崩塌而破碎。
破碎后的世界,是怎样的呢?
仿佛一个鸡蛋壳被打破,在此界的天与地之外,是星河万顷,无数与此界类似的小世界是星河里的一颗小小星辰。
而他们所乘坐的这一叶孤舟,就漂浮在银白的璀璨星河之上,飘飘摇摇,是永夜与星河里的独特存在。
栀栀身为神明,对于规则、世界与空间的理解非常透彻,她扭过头去对江影说道:“我知道修为来到化神之上,会发生什么了。”
“我所掌控的世界只是万千世界之一,突破此界的空间,能够去往更高等级的世界。”栀栀对他说,“在这星河之中,不是任何人都能存活的。”
她的目光望向一位从破碎的世界里跌落出来的修士,他元婴修为的强大身躯竟然被星辰的力量压碎,变为虚无。
只有修为来到江影这般高度,才能驱使这一叶小舟,安全地在星河之上漂浮着。
“你不会死了,对不起。”栀栀对他轻声说道,语气依旧冰冷。
她的身子软了下去,卧倒在小舟之上,眼皮沉重了下来。
他们脚下的世界还在不断崩塌,已经崩塌了一大半,山河碎片崩碎成星河里的璀璨光点。
江影看着她即便马上就要死去,也依旧平静的面庞。
他在想。
她真的是神啊。
她是……没有心的。
若是他死去,或是她自己死去,这姑娘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她永远也没有办法理解,人类的炽热情感。
如烈火,燃烧燎原,连绵不绝。
当他俯身吻上栀栀唇角的时候,他低沉且沙哑的声音传入栀栀耳中。
“我的命,分你一半,我带你走。”
栀栀又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江影想。
即便她对他做了这样的事,但是……
他还爱她。
江影牵住了栀栀的手,十指紧扣,此时,两人相贴的手腕上浮起了一对黑色眼睛形状的图腾。
是锁灵咒,栀栀知道这个咒文,但这个咒文不是只能让身中锁灵咒的双方性命同享么?
栀栀望向江影的眼眸有些疑惑,她残存的生命力甚至让她无法深入思考。
“你是想问我为何要用锁灵咒,对么?”江影俯首问她,墨色的长发落在她的面颊上。
“锁灵咒是否只是单方面地为另一人承担伤害,取决于我自己的意愿。”他温暖的手抚上她冰冷的面颊。
“你的生命若是在消逝,会先以我的性命为抵。但若我死去,对咒法的主人,没有影响。”
“现在,你是它的另一半了。”江影说。
栀栀盯着自己腕上的黑色眼眸,纤密的长睫轻颤。
“没有意义。”栀栀冷静地对他说,“这世界终会崩塌,我是神明,我会与崩塌的世界一起死去,你就算付出你的性命,替我承受伤害,我也会在你之后死去。”
“我们会一同死在这舟上,本来你还能活。”
泅渡于星河之上的栀栀对江影强硬说道:“解了它。”
“解不了。”江影说,“能够解咒的灵祇泪,早已随着消散的世界碎片消弭于无形,你又哭不出来。”
栀栀抬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冰凉的手指抚过他的眉峰,很轻柔。
“为什么。”她问。
这姑娘皱起了眉头,神色困惑,她还是没有办法理解。
江影没有回答她。
他将栀栀按在自己怀里,在她耳边说:“睡吧。”
他知道星河的彼端是一个全新的、美好的世界。
——这本是他向往的。
但是,在他的设想中,那个世界里应该还有一个人。
那就是她。
如果没有她的话,一切都没有意义。
江影想,他应该恨她的。
但是,即便如此,他还爱她,如此爱她。
江影抬手,挽了一捧星光入手,将这一叶小舟划动着。
冥昭出手,在栀栀的眉心轻轻一划,那眉心一点血滴出。
趁她昏迷,江影将栀栀脑海中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全部凝聚于这滴眉心血之上,以冥昭逼出。
江影看着她眉心的殷红,神情复杂,他竟有一些高兴。
因为将所有关于他的记忆抽出,栀栀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记忆竟然几乎全空。
她本就是灵祇的一个部分,为了监督他走上原定的命运而存在。
她为他而生。
江影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内里的心很痛。
爱而不得感觉很苦,若栀栀有了心之后,想起他来,是不是可能也会有一丝痛苦?
他不想让她尝,他希望栀栀就如此将他忘记,清清白白、无拘无束地在新的世界活下去。
失去了记忆的栀栀醒过来的时候,江影用冥昭轻轻割开了她的脖颈处血管,带着暗金色的鲜血汩汩而出。
他低头,吮吸着她脖颈处流下的神血。
江影知晓什么是神明,神明身怀神血,掌握规则之力,并且无心。
在原本的世界完全崩塌之前,他与栀栀的生命被锁灵咒绑到一起,将要死去的世界会拉着一位神明一同死去。
现在这位神明,变为两个不同的个体,即将死去的世界必须挑出一位“真神”来。
失去记忆的栀栀下意识地挣扎着,江影高大的身躯覆压在她的身上,冰凉的唇贴着血管,不断地吮吸。
神奇的是,她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她不知为何。
神血在不断被抽走,栀栀全身上下虚弱极了。
江影一手按着自己的脖颈,冰凉锋锐的触感,微微的刺痛。
这种程度的痛苦,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直到世界崩塌的最后一日,江影与栀栀一同依偎在这小舟之上,脚下是无尽的星河,小舟破开星空,荡出璀璨星光。
突然,栀栀感觉到自己胸口处传来了钻心的疼痛,她想要叫出声,却没有一丝力气。
江影低头,手中冥昭小心翼翼地在自己胸口处划开,将自己的一颗心取了出来。
他的动作极小心,因为锁灵咒的缘故,此时是栀栀替他承受取心之痛。
在心离开他身体的前一瞬间,他是快乐且释然的。
在心离开他身体的后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坠入冰冷的深海。
而此时,失血过多意识模糊的栀栀在完全昏迷的前一刻,感觉到唇边带着微微血腥气的温热触感,她下意识张开了嘴将这一颗心吞了下去。
江影与她一道靠在小舟侧旁,昏迷过去。
在世界崩塌的那一瞬间,世界产生了疑问,并且自己解答。
“这两个人,哪一个是神明?”
“身怀神血,没有心的那一个就是。”
“那么——”
“就是他了。”
栀栀猛地睁开眼眸,从小舟里直起身子来,她看到了最后一个画面。
一声巨响在她耳畔响起,那是被人类摧毁的世界发出的最后哀鸣。
江影的胸膛上犹有鲜血,他从星河小舟之上栽落,坠入璀璨星河之中。
他代替她,骗过了死去了的世界,永远沉睡。
江影的掌心紧紧攥着从栀栀眉心取下记忆化成的血,它变为一颗红色琉璃,被他紧握于掌心。
栀栀的世界是一片空白,那声巨响与鲜红将她唤醒。
她趴在小舟旁,看着他下坠的身体,无力唤道:“不要——”
不要死——
这是栀栀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成为后来的他始终谨记并且一直追寻的目标。
后来的失去记忆的栀栀一直以为她与江影在星河小舟上一同去往彼岸,于她而言,是一段漫长的苦旅。
但她不知道,对于江影来说,这一段旅途,是神明唯一的信徒最虔诚的献祭。
爱比信仰更加虔诚。
栀栀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干净的病床上。
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周围环境也与灵祇界大有不同。
她抬手,眉心很疼,脖颈很疼,全身上下都疼。
“小姑娘,你醒啦,你原来所身处的世界已经崩塌灭亡了,很幸运,你是唯一活下来的人。”温柔的护士手中拿着电子病历说道,“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但像你这样没有能力还能活下来的,还是第一个。”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栀栀抬眸看向病床前的电子屏幕,上面正在播放好几个世纪以前的老电影,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她看了一会儿,理解了电影里的意思。失去记忆的她忘记了江影,误会了江影对她做的事,她觉得小舟上的那个江影之所以吮吸她的鲜血,是需要她的生命力来为他补给,他有些坏。
可他还是死了。
他死了,自己应该开心才是。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这么痛呢?
栀栀忍不住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眉头微蹙,神情疑惑。
护士的声音将正在发呆的她唤醒。
“为了防止您对那战争有心理阴影,也为了现在的社会稳定,我们对于异世界的幸存者,都会进行清除记忆操作。”护士笑了笑,“放心,我们会为您安排好工作,也会帮助您融入新社会,我们社会福利很好的。”
“啊……”栀栀抬眸,她点了点头,没有办法拒绝,“也行。”
“那我现在要给您注射针剂了。”护士拿着手中针筒,柔声说道。
“出于人道主义,你可以留下一条你想要的记忆。”她说,“毕竟大家都有不想忘记的东西,对吗?”
“帮我留一条。”栀栀说,“就四个字。”
“哪四个字?”护士拿出连接针剂的电子屏,往里面输入内容,电子屏里修改的参数会实时修改针剂的剂量。
“我要救他。”栀栀说。
“他是谁?”护士好奇问了句。
“我会知道他是谁。”栀栀轻声说,“我要我不要忘记这件事。”
“好。”护士安慰栀栀,“是你的朋友?爱人?或者是亲人?但你原本世界的所有同伴都已经死了……你也不要太过伤心,我们这项措施也正是为了防止您这种抑郁状态。”
“嗯,”栀栀没有反驳,
针剂注射进了她的血管,栀栀的意识模糊。
“我们整容科的医生可以修复您眉心的疤痕,您这么漂亮,虽然这疤痕并不影响颜值,但您要我们帮忙修复吗?”
“不用了吧。”
“您叫什么名字。”
“栀栀。”
“没有姓吗?”
“忘了……或许没有。”
“那么系统随便为您录入一个了,姓宋可以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