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栀看着江影,没有说话。
江影在听到那几人说话的声音之后,便拽了下她的手准备跑。
栀栀并没有阻止他逃跑,因为她对于自己亲自安排好的命运很自信。
江影在他二十岁这年,必定会被灵祇神教抓获,进入灵祇神教。
但是——
在两个时辰后,天际一轮孤月清清冷冷地高高挂着。
江影一手抱着她,在密林里穿梭了好几圈,竟然真的将灵祇神教派来抓他的修士给甩掉了。
栀栀看着身上受了多道伤口、头破血流的江影,没有说话。
江影现在的修为不过金丹而已,而灵祇神教派来抓他修士的修为都在元婴之上。
他们有备而来,江影只是仓皇逃窜,为什么他还是能够逃出来?
栀栀不理解,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肩膀上殷红的血迹,这是江影头上伤口里流出的。
本来灵祇神教那修士的这道法术攻击是对着她而来,但江影却侧过身为她挡了下来。
那一瞬间,鲜血飞溅,温热的血液落在栀栀的脸颊上。
栀栀很安静,没有说话,只抬手用袖子将自己脸上的血液擦干净。
江影把她放在了这小池旁的干净青石上,自己靠在树干便,低头轻轻喘着气,运起法力来给自己疗伤。
栀栀从青石上跳了下来,她虽然感到有些疑惑,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她俯身,用方才摘下的宽大树叶掬了一大捧水,又将自己袖口处的干净布料扯了下来。
栀栀走了过去,用沾湿的布料为他清理伤口处的脏污。
她的动作极轻,但江影还是皱起了眉头。
江影抬手,将栀栀眼尾处尚未擦净的干涸血液拭去,哑着声说道:“对不起,他们是来抓我的。”
“嗯。”栀栀把他的手牵了过来,细细擦拭着他手臂上伤口的血污,吐息清冷。
“幸好跑出来了,他们都是元婴的修士。”江影叹息一声。
他垂首看着栀栀为他擦拭伤口的手,长睫轻颤。
江影并没有多想什么,他知道灵祇神教很可怕。
但是……但是他自己是无所谓的……
只是他不能让栀栀跟着他一起被抓走,她长得与那灵祇神像如此像,若是被灵祇神教发现了,也不知会对她做些什么。
虽然江影少言寡语,但他很敏锐地发现了栀栀对灵祇神教的敌意。
栀栀确实不怎么待见灵祇神教,甚至看不起灵祇神教,因为他们一直打着她的旗号行事,当年也是灵祇神教的初代教首发现她的踪迹,因此让此界陷入即将消亡的危机之中。
栀栀不知道江影是哪里来的毅力可以在带着一个人的情况下逃出灵祇神教派来修士的重重包围。
她相信自己亲自安排好的命运不会出错。
“为什么?”栀栀问他,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些什么。
江影回答她了:“我……我不想你也落入他们的魔爪里。”
栀栀歪了歪头,青丝从肩头垂落,没有说话。
她两手拈着沾湿了的布料,为他擦拭脖颈上的伤口。
栀栀知道自己有一百种方法可以从灵祇神教离开,但江影偏偏要带着她一起走。
她分明是个累赘,为什么他要带着她离开?
但栀栀不知道,正是因为有她的存在,江影才有了坚定的信念,一往无前地带着她一起逃。
神明在落入尘网的那一瞬间,便已经不是棋局外执子的人,她已身入局中。
但现在栀栀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扶起了江影的身子,觉得他逃便逃吧,左右也逃不出灵祇神教的势力范围。
她被江影带着一路逃亡,路上很苦,危机四伏,但他们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会被背后的灵祇神教修士追上。
栀栀不太喜欢这样的感觉,她的脚很疼,唇舌亦很干,身体也发软,她没有修为在身,这样的日子很难撑下去。
但是江影承受的比她更多,他背着她,身上受的伤已经不能自己痊愈了,这一路上他又与灵祇神教的人对上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是九死一生,堪堪从他们手底下逃出来。
栀栀的两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替江影把他略有些散乱的发丝拢好。
她有些急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江影为什么还能坚持?
她安排的命运应当不可能出错才是。
但是……但是……
栀栀趴在他的背上,看着前方一座高耸的青山,眨了眨眼。
前方是千灯山,只要走进去,便离开了灵祇神教的势力范围。
灵祇神教很强,但此界中依旧有地方没有被渗透进去,比如无相宗所在的无相地界,这千灯山便是灵祇神教势力范围与无相地界的交点,千灯山隶属于无相地界,山上的千灯寺也一直与无相宗是同盟势力。
如果他们真的走到那里,江影寻求无相宗庇护,以他的经脉与实力,定然会受到重视,而无相宗行事也没有灵祇神教那般极端。
这样,她亲自书写的命运会真的被打破。
栀栀仰头望天,艳烈的阳光将她的双眸视野照得迷离。
为什么呢?她没有想明白。
江影带着她踏入了千灯山之中,灵祇神教派来的修士果然没有贸然追上来,他们也忌惮无相宗势力,只是在附近驻扎下来,寻找机会。
千灯寺热闹,江影靠在一株青松边,长舒了一口气。
栀栀望着他,还在想着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她没有说话。
江影将她的手拉了起来说道:“栀栀,我们逃出来了。”
栀栀望着他,轻轻皱起了眉头。
这个人,当真逃出了命运的掌控。
她抬手,轻轻抚了下江影的发丝。
栀栀在寻找答案。
而在三日后的某个夜晚,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千灯寺附近人多,自然龙蛇混杂,什么样的修士都有。
其中有个混混修士,修为很高,有元婴的境界,经常在千灯寺外寻些年轻的女修士骚扰,或是抢夺过往修士的钱财,看心情杀或是不杀。
千灯寺内的佛修也不是没有想过将他出去,但奈何他的修为确实高,所学法术都用在了研究如何逃跑上,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将他解决了。
栀栀与江影都不知道千灯寺这里还有这号人的存在,江影带着她暂住在千灯寺外,他在等灵祇神教的修士离开在做打算。
那天晚上,放松了几日的江影看到千灯寺外满天都是向神明祈愿的许愿灯,前来许愿的修士们将写满心愿的许愿牌挂到灯上,等着这些明亮的灯盏飞入高空,将他们的心愿传递给神明。
江影想带着栀栀一同去看,便叫上了她。
栀栀正苦恼于自己安排好的命运为何出错,但当江影唤她的时候,她还是答应了。
江影牵着她的手走了出去,在寺门的一株矮小的青松下,江影两手将她的肩膀按着叮嘱道:“栀栀,我去寺里取一块许愿牌出来,你就站在这里不要动,等着我。”
栀栀眨了眨眼,乖巧地点了点头,站在原地没有动:“好。”
江影转过身,以极快的速度奔进千灯寺中。
栀栀望着他的背影,听着他的话,思考着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直到那个经常在千灯寺山门附近惹事的混混修士靠近,他打量了一下栀栀的身影。
是一个普通人,身形倒是有些窈窕,只是那张脸……给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初初看向栀栀,觉得她长得很普通,但细想的时候,却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
栀栀自然不会让除了江影之外的人看到她长什么样,其他人看到她,只会觉得她就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姑娘,事后再仔细回想的时候,根本不会想起来她长什么样。
那混混修士摸着下巴思考着,目光触及她身上穿着的衣物,一个普通人,她身上的服饰竟然都是上好的材质,这在他眼里简直就是一块大肥肉。
见四下无人,他凑近了去,准备先将她羞辱一番后再抢夺钱财。
栀栀站在原地,早就感觉到了那修士的靠近。
她没有动,因为江影让她站在这里不要动等他出来。
至于这个修士的意图,她不太理解,因为钱财之类的东西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
修士出现在栀栀眼前,打量着她的样貌,愣是没看出她长什么样,只觉得这女子身材不错。
栀栀还是没有动,脚步都没有挪一下,只是那修士头顶的松树已经开始沙沙摇晃,随时准备着要将他制伏。
然而,就在他伸出手去,即将碰到栀栀衣角的时候,一道极快的身形掠过。
江影手里拿着一个许愿牌,奔了出来,直接单手将那修士的手给拦了下来。
栀栀只感觉到自己眼前的视线一暗,江影挡在了她面前。
原本蓄势待发的松树枝叶收了回去,栀栀开口提醒他:“他的修为有元婴。”
江影就算能够从元婴修士的手中逃脱,但现在仅是金丹修为的他不可能正面打得过元婴修士。
她本想自己动手的,但她隐隐感觉到江影生气了。
栀栀从未见江影生气过,他对她一直态度温和,所以当那低沉的气息从他身上发出的时候,栀栀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江影一言不发,只将一旁青松上的一段树枝折了下来。
即便此人连栀栀的衣角都没有碰到,但远远的,江影看到此人的身形将娇小的身影拢住,动作不善,而栀栀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因为他叫她不要动。
江影的红眸瞬间变得幽深,他以手中树枝向眼前这位混混修士击去,现在的他还没有法宝,只是赤手空拳。
那混混修士见他如此,讥笑起来:“不过金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修为便来挑战我。”
“你今日不仅你身后那小姑娘护不住,你的性命也要交代在这里。”他祭出手中法宝,并未把江影放在眼里。
栀栀静静观察着江影,便看到这刚满二十岁的少年拿着手里树枝冲了上去,每一个施展出的法术都妙到毫巅,体内法力没有丝毫浪费。
原本嚣张自大的混混修士被他一路击退,一直来到千灯寺的寺门前,走投无路的他被江影逼到想要进入千灯寺寻求庇护,因为谁都知道在千灯寺中是不能见血光的。
但江影手中树枝击出的速度比他推开千灯寺侧门的速度更快,一道幽蓝色的法术光芒被释放在他手中树枝上,让这柄“武器”暂时变得坚不可摧。
树枝刺中他的后心,鲜血飞溅,那可恶的修士颓然倒下,血液从千灯寺外的青石阶上漫下,缓缓滴落。
此时,寺庙的红墙之上,千百盏许愿灯飞上浓黑的夜色之中,江影亲手杀死的第一个人,颓然倒在他脚下。
栀栀看着他手里拿着的树枝上滴落下来的鲜血,落在地上,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发出“啪嗒”声,仿佛下了雨。
此时,仿佛有一点灵光从她脑海里闪过,她似乎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但就在此时,负责扫洒山门的修士“吱呀”一声将千灯寺的侧门打开,他身着青衫,对江影行了一礼:“多谢道友,尸体埋到前方不远处那株青松下即可,便是那位白衣姑娘的脚下。”
江影提起地上那人尸体的衣服领子,沉默着点了点头,看到千灯寺的佛修如此态度,他就知道此人一定是个罪大恶极之人。
他一手提着尸体,另一手将沾了鲜血的许愿牌揣进怀里。
江影的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搓了好几遍,直到将自己手上沾染的鲜血擦干净。
他干燥且温暖的掌心笼罩到栀栀的眼前,轻声对她说道:“不要看。”
栀栀眨了眨眼,纤密的长睫扫过他的掌心,很痒。
一道躯体落地的沉闷声响传来,江影把此人尸体丢到地上,他手指掐了个法诀,幽蓝色的光芒闪烁,脚下的土壤如水一般流动,将尸体吞了下去。
周遭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声。
江影松开了手,栀栀望着他,目光淡然。
他不好意思地从怀里将许愿牌摸了出来,指腹在上面使劲搓着,也没能将上面沾了的血迹擦干净。
“我去刻字挂上。”江影拍了下栀栀的脑袋,柔声说道。
栀栀回答的声音清脆:“好。”
她已经要找出问题的答案了,只需要再认真思考片刻。
不久之后,江影已经把许愿牌上的字刻好了。
他爬上这株青松,身形修长,被月色的影子拉长,仿佛一只小猴子。
江影蹲在树上,看着站在树下的栀栀,朗声问道:“你不想知道我在许愿牌上刻了什么吗?”
栀栀抬眸望着他,目光毫无波澜起伏,她摇头:“不想。”
江影攥紧手里挂着许愿牌的红绳,语气有些失望:“好吧,也不是什么多有趣的字眼。”
栀栀的目光平静且冷漠,她抿唇望着他,没有说话。
“反正这块许愿牌一直在这里,不会消失,等你再一次过来的时候,就知道我在上面刻了什么。”江影细心将许愿牌的红绳系紧在树枝上,对栀栀说道。
栀栀没有回答他,她觉得许愿这个方式愚蠢且无用。
她背过身子,看向千灯寺远方飘摇飞向天空的一盏盏许愿灯,它们已经飞得很高了,仿佛夜空里闪烁的星星。
“他们觉得这样放飞至空中,就能让自己的心语更容易被神明听见。”江影注意到了栀栀在看什么,解释道。
栀栀仰头望着,在风中,飞扬的发丝攀上她白皙的面颊。
她启唇,声音似雪般冰冷,很轻,只有她自己听得见:“我没兴趣听。”
江影没有听见她的喃喃自语,只从树上跳了下来,站在她身边,仰头欣赏着自己亲手挂上的许愿牌。
这枚染血的小小木牌在风中微微摇晃着。
栀栀低下头,看着少年方才毅然决然紧握着树枝的手。
她想明白了,为什么江影可以在带着她一个凡人累赘的情况下,还能从灵祇神教的围追堵截之下逃出来。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
江影不想她落入灵祇神教手中,所以他才有了坚定的信念,爆发了超常的力量,就像方才他因为她,在盛怒之下将一个元婴修士击杀。
栀栀知道,在某种情况下,当人类怀有某种执念的时候,他们会爆发出比平时更加强大的力量。
比如那位突破了墟渊的灵祇神教初代教首,再比如她眼前的江影。
但是……很奇怪……
栀栀想,为什么江影的执念成了她?
她一向将自己视作人世间这局棋盘外的执子之人。
但——
但在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当她拥有了人类名字“栀栀”的那一瞬间,她已经身入尘网之中,就像一只高飞的蝴蝶被蛛网捕获。
她自己亦成为影响棋局的一枚关键棋子。
初入尘世的神明不知这是好是坏,但她知道,她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并且没有悔改的可能。
江影能够带着她逃出灵祇神教的追捕是因为她。
现在,江影的命运依旧没有逃出她这个神明的手掌心。
灵祇可以掌控世间的一切客观事物,却没办法掌控人类的所思所想。
但是,在这一刻,栀栀清楚地知道,她可以。
江影走进他命运的正轨,或是逃离命运的掌控,都取决于她自己的决定。
栀栀——
你会如何做呢?
栀栀与江影并肩走在千灯寺的山巅之上,准备回去。
他们的身边是高耸的悬崖峭壁,千灯寺的地势极高,这样的地形随处都是,这对修士来说并不算困难的地形,但对普通人来说却非常危险。
栀栀扭过头,垂首看着自己脚边的悬崖,江影站在外面,一直在护着她。
而这一侧的悬崖之下,便是灵祇神教掌控的地界,山脚下等待着许多追杀江影的灵祇神教修士。
栀栀停顿在原地,眸光平静,她是无心无情的神,行事以自己的目标为先,不会受任何感情的影响。
她谋划了那么多年的计划,不可能出错。
在这寒凉的夜里,栀栀松开了江影的手,速度极快。
江影只感觉到自己的掌心一空,再扭过头的时候,栀栀已经落在了后面。
她望着他,身子一轻,宛如断线了的风筝一般栽倒下去,仿佛是她被吹来的夜风吹落。
江影的瞳孔骤缩,红眸中闪过不敢置信。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即便他知道跃下这座悬崖,等待他的是什么。
他纵身一跃,飞身而下,直接将栀栀揽入怀中,耳边传来猎猎风声。
江影的身后一对幽蓝色的翅膀在夜空里张开,这是栀栀教给他的飞行法术,变幻出翅膀使自己能够飞行。
但马上,一只流火箭矢飞来,将他幻化出的幽蓝色翅膀击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