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台消失了。
天心广场上唯一的光源也消失了。
滔滔如流水的黑暗攫住了天上地下的每个玩家。
南舟能感觉到,自己思想中的一隅在被修改、调整,发出无声的爆裂。
可他无能为力。
地球这一废弃副本上诞生出的崭新的生命芽苗,早已超出高维的控制权限。
祂们并不能强制对地球上的生物施加影响。
就连《万有引力》的游戏,也只是利用了原有的游戏平台进行了高强度的系统优化。
但有一种情况除外。
——和当初南舟用记忆换回江舫一样,陈夙峰向高维人全盘开放了“授权”。
一旦获得授权,高维人对陈夙峰的操控权限就瞬间提升到了顶格。
既然要完成陈夙峰“从来不存在”的心愿,也连带开放了其他人有关陈夙峰的记忆。
不同于祖母悖论,他不是自己穿越回去杀死自己,要杀死的人也只有自己。
用便于理解的概念来解释,陈夙峰甘愿从真人变为了高维人的游戏角色,从历史的档位中,删除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人生档案。
从他删档后,历史便开始了漫长的自我修复和重整。
但这实际上也只发生在一瞬间。
因为过去的修正,也只在过去完成。
南舟抚上了自己的手腕,摸上了刺青蝴蝶的翅膀。
陈夙峰是一个普通的小人物,一只再孱弱不过的小蝴蝶,单凭他的双翼,能扇起多大的风暴呢?
南舟并不知道。
因为陈夙峰实在很少讲起他自己。
南舟只记得,陈夙峰讲过,陈夙夜和虞退思相恋,是因为地质院要打一个劳动争议的官司,恰好和虞退思的事务所对接上。
陈夙夜和虞退思的相恋,与年轻的陈夙峰无干。
但他们的一死一残,在陈夙峰看来,却和他息息相关。
——如果不是他不接受虞退思,陈夙夜根本不会策划这场破冰的旅行,不会遇到疲劳驾驶的司机,更不会有惨剧的发生。
随着陈夙峰的离去,这段过往也会被抹去吧。
没有糟糕的旅行,没有车祸,没有他这个讨厌又幼稚的弟弟。
陈夙夜会和虞退思顺利地同居,住在宽敞的房子里,温柔地亲吻、做·爱。
当然,意外和明天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
谁也不知道他的哥哥陈夙夜是不是命中必有此一劫。
但陈夙峰愿意为哥哥、他的虞哥,还有因为麦丁森的愿望而死的玩家去做这一场豪赌。
就像他在“斗转”中对自己的脑袋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恐怕在陈夙峰那里,“倘若没有自己”这件事,早被他翻来覆去想了许多次。
没有自己的话,哥哥不会死,虞退思不会残废。
陈夙峰不会因为和虞退思在一起,而让两人同时被拉入游戏。——高维人说不定只是想抓他一个人而已。
虞退思也不会因为陈夙峰没和他商量、主动凑上去,表露出要和“立方舟”结盟的意图而被高维人盯上,死在高难度的副本中。
哪怕在搭档死亡、他试图来找“立方舟”时,陈夙峰也还是不认为自己有任何贡献。
当时,“立方舟”已经有了元明清加盟,积分扶摇直上。
要不是高维人不死心,强逼曲金沙加入“如梦”,游戏早该在那时候就进入决赛局了。
“立方舟”在“斗转”翻弄风云,占据了绝对优势后,才在“国王游戏”环节拉他进队。
陈夙峰心里很明白。
“立方舟”肯收容他,一是因为当初“千人追击战”时曾承诺给他一个席位,二是因为,他们不希望最后“立方舟”的人数是“4”,给高维人让他们2v2自相残杀定胜负的机会。
“斗转”赌场之中,陈夙峰唯一能称得上贡献的,就是在“俄罗斯轮·盘赌”环节悍不畏死,用气势活活吓退了对方。
可在惯性自卑的陈夙峰看来,这根本没有什么。
即使在最后的“蚂蚁”篇章,他为“立方舟”团体做出的贡献,对他而言,也只是普通的“信任”而已。
从头到尾,都是陈夙峰不肯放过陈夙峰。
表现就是,他居然能把那个垃圾人麦丁森成功许愿的源头也怪在自己头上。
他心里的病真的很重。
这沉疴顽固,一病经年,终于让他用最极端的方式杀死了他自己。
南舟与陈夙峰有关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如果陈夙峰从未存在过,那他许的愿望,岂不是也不该存在?
……这也是南舟最后一次想起“陈夙峰”这个名字。
笼罩在他们眼前的黑暗不知持续了多久,才缓缓亮起一豆明光。
光芒越聚越浓,终至破晓。
高台上不见了麦丁森的尸体。
仿佛自始至终,这里都只有5个人。
一个陌生高挑的男人站在了他们面前。
他是很温柔多情的长相,斯文尔雅,生得非常好,脑袋上扣着一顶儒雅的风帽,和……是完全不同风格的人。
……和谁呢。
“你……”
新的记忆涌入脑中,自动更新后,李银航脱口唤出了他的名字:“……陈……夙夜?”
她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并疑心自己叫错了人名。
此时,空气泡、许愿台和等候室均已消失。
他们也成功恢复了沟通交流的能力。
陈夙夜正望着虚空中的某处发呆,听到这一声呼唤,陡然一愕,转向了他们:“嗯?”
南舟看着这个人,与他相关的记忆慢慢被唤醒。
陈夙夜从第一个副本就和他们相遇。
那时,他的队伍名字叫做南山。
因为这是他和爱人第一次见面的咖啡厅的名字。
他的同性恋人并没有和他一起进入游戏。
因为陈夙夜先生是在上班的途中被那股奇异的力量带入异空间的。
他在游戏中找了一个搭档,组了一个双人队。
他在攻略副本的过程中性格偏于稳重,稳扎稳打,因此表现一直不温不火,排名不算太靠前,但他因为为人良善,处事熨帖,和“立方舟”关系一直不错。
在“千人追击战”中,他也是少有的出言支持“立方舟”的玩家之一。
在搭档意外死在副本中后,他就一直独来独往,没再找过旁人。
后来,在结束“斗转”之战后,“立方舟”找到了他,拉他入队,来填补单人的空隙。
陈夙夜虽然稳重,但该他承担的时候,他也扛得起来,不会推三阻四。
他同意入队。
陈夙夜在最后【蚂蚁】篇章的单人环节中,在东躲西藏中翻阅笔记,推测出或许向邪神献祭自己才是最佳策略。
但因为个性求稳,他还是把时间拖到了靠后的位置,被队友擒抓后,才有条不紊地将自己献祭,顺利过关,
搭上列车后,察觉到麦丁森这人出现得蹊跷,陈夙夜也在最大限度上体现了他的稳重。
“弄死挺好。”他略狡黠轻快地一眨眼睛,“省得出问题。”
终于,他和“立方舟”一起,站在了高台之上。
和南舟他们一起同步回顾了新角色“陈夙夜”后,高维演播室内嘘声一片,大失所望。
他们本来认为,重新修正历史过后,或许出现在高台上的不会是“立方舟”。
毕竟修改过往会造成的影响可想而知。
可惜,陈夙峰这只蝴蝶真的太小太小了。
他从没有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连抹去他整个人的存在,也都不会对历史的走向产生太大的动摇。
……这不仅让麦丁森的愿望落了空,居然还白送给了他们一个愿望。
与此同时。
南舟注视着陈夙夜温柔的下垂眼:“你许的愿望……”
“啊……”陈夙夜摸摸帽子边缘,爽朗自嘲地轻笑一声,“是有点蠢吧。”
他说:“我这辈子挺幸福的,也没什么想要的。”
这话是实话。
陈夙夜从小优秀出挑,除了在学术上,并没有太大的野心。
生平所求,唯一个安心而已。
他平静道:“我这个人性格就这样,总是想着稳妥最好。你们的愿望已经够了,我就不再画蛇添足了,就许一个我和我的爱人平安喜乐,白头到老的愿望吧。……这样最好。”
陈夙夜没有说,其实他这辈子,还是有过一点痛苦和遗憾的。
那源于一个在母亲腹中夭亡、从未出生过的孩子。
他一直想要有个妹妹。
有个弟弟也不坏。
只是,他距离那个孩子已经过于遥远。
他无法确定这个孩子是什么样的,连是男是女也不知晓,他也不能单方面做主,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
童年的幼稚的遗憾,是不适宜在决定人类命运和未来的重大关口,将之宣之于口的。
他只好掩去心中那一丝失落,笑道:“稳当一些,比什么都好。”
南舟望着他:“你和他……”
他想到,他这个样子,和某个狂热激烈的赌徒完全不同。
……明明是那么相似的一双眼睛。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另一双眼睛的主人了。
在南舟回想那双眼睛应该属于谁时,一个深沉又冷淡的声音,在所有玩家耳畔轰然鸣响。
“五位玩家许愿结束。”
“《万有引力》游戏至此终结。”
“感谢这些日子的陪伴,祝愿各位晚安。”
“有缘,再会。”
这宛如公园散场一样的提示音过后,李银航眼前一暗,一股巨大的晕眩感扑面而来。
她仿佛陷入了一场宏大的长梦。
梦里血火交织,海水翻涌,但她定睛想要看清时,一切又都化为了朦胧暗流,构筑出一个叠加了烟雾滤镜的新世界来。
李银航有种预感,她可以出去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跟南舟他们道别。
她还没有问一问,她许的愿望到底有没有问题。
待她再睁开眼时,再度映入眼帘的一切,让她一时回不过神来。
四周暮色四合。
身边人面孔不同,肤色不同。
月色将每张生动的面孔都勾勒得光影分明。
李银航正坐在一个塑料座椅的卡位上。
因为坐得不稳,从刚才起,她就一直靠在一个年轻姐姐的肩膀上酣睡。
……c城体育场。
……她回来了。
她还记得,她还有记忆!
由于受到了过度的惊吓,李银航失却了语言能力,只是呆呆地坐着。
在她睁开眼睛时,数万人同时苏醒过来。
数万人一起发呆的场面,堪称壮观。
身侧的每一双眼睛,都和她一样茫然。
不知道是谁发了一声喊,有一半人都轰然站起身来。
一部分争先恐后地向出口方向涌去。
一部分四下唤着自己的熟人,声音凄厉尖锐,声震万里。
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只在最开始混乱了一番,屁股将将离开了座椅,但很快就坐了回去。
经历过生死,能活下来的人,至少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镇定。
哪怕是假作镇定也好。
他们没有必要去增加踩踏的风险。
李银航看到有人匆忙地站起来组织纪律,她依稀辨认出,其中一个距离自己最近的身影是贺银川。
可她说不好现在是什么心情。
她独自坐在人群中,垂着头,试图用时间来消化这眼前发生的一切。
直到一只手轻轻在她右肩击了一掌。
一个紧张中带着一点羞怯的声音,期期艾艾地在她耳畔响起:“这里,人……真多,是不是?”
……
相较于c城体育场的一片躁动,坐在某城商场天台边缘的南舟眨了眨眼睛,在微凉的晚风吹拂中,望向了远方的一片黯淡的霓虹灯彩。
他旁边是一块不亮灯的广告牌,上面是一幅耳机广告的海报。
南舟看了一眼,发现没有江舫好看,也没有自己好看,便挪开了视线。
海报中的人物带着甜美的笑容,仿佛能听到全世界的天籁之声。
但对南舟来说,这世界好大,也好空。
习惯了身在副本中的南舟,第一次发现自己看不到某个世界的边际。
……可是,他要去哪里找江舫呢?
直到现在,南舟这才发现,自己许的愿望是自己以合理的方式变成人,并没有强调要和他们一起出现在c城体育场。
所以祂们把自己单拎了出来,扔到了这世界的某个角落。
——高维人,真讨厌。
作者有话要说:起名叫南山还有一部分原因: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张枣《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