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舫的思绪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午后。
其实也不算很远,因为他还能在记忆中嗅到南舟领口散出的苹果香。
在压境的一层薄薄阴云下,他们来到了新的副本中。
原本十几人的队伍,聚聚散散,分分合合,如今剩下12人,正被一条吊桥分割两岸。
那条吊桥约能供三人并肩同行,或者能容一架由矮脚马拉运的小车通行。
东岸藏在密林深处的教堂是哥特式的,尖顶直指苍穹,与阴天、林叶完美配合,自成一派光影艺术。
另一边,丛丛绿意掩映着一栋城堡,但因为绿植繁密,只含羞带怯地露出一个雪白又堂皇精致的城堡尖儿。
南舟、江舫、宋海凝、耳钉男,还有其他两名队员在教堂一侧。
其他六名却并没有被系统分配到桥旁,不见影踪,怕是被直接扔进了城堡。
游戏的播报系统随着试验,正在发生肉眼可见地进步。
那系统音发布任务的模式,已经和后来的正式版相差无几。
【亲爱的“。”队玩家,你们好~】
【欢迎进入副本:桥】
【参与游戏人数:12人】
【副本性质:探险解谜】
系统讲述故事的语调很是轻快,让这个故事听上去全然没了恐怖性。
“基思牧师和雪莱公爵是一对多年相交的好友。”
“近来,教堂和城堡的人手不很够用。他们雇佣了无所事事的游民,给予了丰厚的报酬,让他们做事。”
“他们的任务很简单,每天只需要在连接教堂和城堡的吊桥中,帮这一对亲密无间的好友搭建起友谊的桥梁。”
“啊,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忽然间,系统的语调放缓了。
“还有,不要过桥。”
“不要过桥不要过桥不要过桥不要过桥不要过桥不要过桥。”
【游戏在投放结束后即时开始。】
【游戏时间为第七日到来时。】
【在时限结束前,活下来吧。】
……
江舫讲述完规则后,瞄了一眼南舟,忍俊不禁:“……你问。”
为了不打断江舫讲话,南舟一直冷脸抿着嘴。
……像是只努力约束自己不要捣乱的猫。
得到江舫同意后,南舟轻轻呼出一口气:“不让过桥,又怎么送东西?”
江舫:“桥本身是可以走的。可以在桥中交接。”
南舟理解了:“那么,是有什么力量阻碍,不能越过桥的另一头?”
江舫的回答却出乎了他的预料:“可以。”
没有阻挡东岸的人踏上西岸的围栏,没有桥的专门看守者,也没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桥旁徘徊。
简而言之,不存在任何阻拦的外力。
但是,规则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不要过桥,不要到那边去。
和江舫一起躺在床上的南舟微闭上双眼,想象自己正站在一座铁索和木板构成的吊桥上。
一步一荡,一步一响。
铁链紧绷,木板低吟,尤其在走到中央时,山风凭空加剧,吊桥开始左右摇晃。
他往下看去,离自己脚下数十丈的河流由嶙峋碎石妆点,像是一条细长带子,遥遥而过。
对这看一眼就会让常人膝头放软的高度,南舟脸色变也不变一下。
他注意到,两侧悬壁间几无绿意,岩缝间甚至连一两星可供彰显生命顽强的绿意都不见。
南舟回望身后,又重望眼前,挑起眉来。
……怪事。
两边的树木都如此蓊郁,偏偏越靠近桥,植被就越稀疏。
到了桥边,干脆什么生机都不存了。
一座桥,将东西岸划分成了楚河汉界。
在思索之下,南舟很快抵达了桥的彼端。
的确无人看守,无物阻拦。
他抬手抚摸。
空气中也不存在任何阻隔感。
他只需要抬起脚,然后落下,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跨入西岸雪莱公爵的领地。
南舟想,如果自己当时站在这座桥上,他会怎么选择呢?
如果当时是他,他会选择掉头,不去踏上西岸的土地。
他们现在还没有掌握足够的
情报,贸然触犯明文的规则,对他们没有好处。
更何况,还有6个队友不知去向。
即使是在“沙、沙、沙”中,南舟做出了收容boss的冒险行为,那也是情急之下为了救孙国境性命的无奈之举。
就算失败,按照boss杀人的顺序,暂时也轮不到南舟死。
南舟的思路虽然向来天马行空,但从不会赌命行事。
……
南舟揣摩着过去自己的心思。
这感觉还挺奇妙。
他向江舫确认:“我当时想要去西岸,但是没去。是吗?”
江舫点头。
南舟问:“我的选择是错的吗?”
江舫拍拍他的脑袋,以示安慰:“不是。”
南舟又问:“那么,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
南舟没有继续深入探索下去。
东岸六人在短暂的商议后达成了一致,准备先前往教堂。
其他四人在前开路,南舟故意延宕了脚步,和江舫并肩而行。
他跟在他身侧,问道:“你怕高啊。”
江舫得体地对他微笑:“一点点。”
南舟看得出来,江舫这张笑脸,是面对陌生人时特有的戒备型微笑。
江舫不知道,南舟会细分他笑容的种类。
南舟用心注视着他额角将落未落的一层细汗,回想自己刚才返回东岸时、江舫背对吊桥,背在身后、无意识紧握的双手。
他轻声道:“……喔。”
南舟:“我都不知道。”
南舟:“这几天,如果要交接运送的货物,就交给我吧。”
江舫望着前方,心不在焉地应道:“嗯。”
他耳朵其实听得不是很清楚了,掌心里密密麻麻,都是冷汗。
他眼前反复播放着父亲坠入悬崖时、脚下松脱的泥土。
父亲的神情、父亲的面目,统一是模糊的,他早就不记得。
只有那一方泥土结构崩塌的全过程,以慢动作在他眼前反复回放,异常清晰。
然后,映入他眼帘的,就是那几乎要把人的心脏一起拉扯着堕入的无底深渊。
当时的他,根
本没有意识到南舟在得不到他的回应后,停在了原处,沉默地注视着他步步前进的背影。
其实,早在这时,南舟就做下了要和队伍分开的决定。
抵达教堂后,他们各自换上了神职人员的衣服,随即便紧锣密鼓地开始了调查。
那时,大家都习惯了在生死之间辗转,面对这spy一样的剧本,并没有觉得压力很大,反而都在调笑对方穿上衣服看上去怪里怪气。
他们也见到了基思牧师。
那是一个苍白得惊人的中年人,乍一看不像个牧师,像个吸血鬼。
他通身漆黑,脖子上悬挂着一个十字架,脸型瘦而窄,眼底浮着微微的青影,再加上过长的睫毛和深陷的眼窝,他的上半张脸显得格外阴沉,颇有点不见天日的意思。
那双狭长的眼睛就沤在冷森森的阴影里,看人的时候颇让人起瘆。
他话也相当少,交代了他们日常的工作,就离开了。
那些工作,无非是清洁打扫、晨昏祷告、准备圣餐等等。
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替他跑腿送信。
南舟很快拿到了第一份要送到对岸去的物品。
两瓶葡萄酒,一瓶圣水,一瓶圣油,一瓶药,和一封用火漆加封的信。
牧师一走,南舟直接拆了信。
毫无愧疚。
信里面的问候干巴巴的,和牧师本人一样寡淡无趣。
不过,信中信息不少。
能提炼出的信息有四。
第一,雪莱公爵好古,酷爱收集“鬣蜥的牙齿”,最近基思牧师得到风声,会有一样新出土的“鬣蜥的牙齿”送到镇上的博物陈列馆来。
第二,雪莱公爵患了重病。
第三,雪莱公爵的“那个事情”,他认为很危险,建议公爵不要冒险,他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办法,正在准备当中。
第四,公爵和牧师交接物品的时间是固定的。下次交换物品的时间,还是每天下午的四点钟。
阅读完这封信后,宋海凝已经配合默契地偷来了放在抽屉里的火漆印章,从旁径直递给南舟。
南舟用新的火印覆盖了旧火印,手法异常精准,衔接异常流畅。
他们之中还有个医学生。
他蛮艰难地从棕色小药瓶身上标注的成分表辨认出了功效。
他告诉南舟:“是抗肿瘤类药物。”
南舟把一应物品都收拾了起来。
江舫的心境也已平复,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下一步的安排。
宋海凝和其他两人借着打扫卫生的机会,一人负责一层,努力收集有价值的信息。
江舫会带着耳钉男去教堂外围转一转。
南舟则去桥旁交接物品。
下午四点,南舟准时出现在了桥东。
另一名队友早就蹲在了对面,一看到南舟,就远远地冲他举起了胳膊,兴奋地交相挥动。
二人在桥中央交汇,顺利交接了物品。
相较于基思牧师送去的满满一包物品,南舟拿到手的、雪莱公爵送来的物品,只是一个精致的巴掌大小的匣子而已。
南舟问他:“东西看了吗?”
“都看了。”
在南舟和江舫的耳濡目染下,队友从善如流,一一数来,“就一封信,一本画书,一只纸鹤而已。纸鹤我们都拆开来看了,什么也没有。信里面也没说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只是单纯的抱怨,说他很不舒服,他想念曾经健康的时候,也想和牧师一起去骑马,去到什么人都没有的地方。”
南舟打开匣子,低头确认信的内容。
和严谨的牧师不同,大大咧咧的公爵先生根本连信都懒得封起来,直接敞着口送了过来,也省得他们花心思去伪装拆信的痕迹了。
南舟问:“你也一个人来吗?”
队友说:“城堡那边很忙啊,那个公爵病歪歪的,起居饮食都离不开人。”
南舟又问:“城堡里除了你们,还有什么别的人吗?”
队友答:“有三个专业的医生,卢儿偷偷翻了他们的东西,发现他们三个都是脑科医生。”
南舟:“雪莱是什么样的人?”
“他……”队友仔细回忆了一下,“挺瘦的,人也挺神经质的。”
南舟:“他会对
你们发脾气吗?”
队友摸摸后脑勺:“这倒也没有……主要是他病得那么重,药一把一把地吃,可他总是笑眯眯的,而且经常对着没人的地方怪笑,笑得人瘆得慌。”
……
这些信息,南舟如实地带了回来,转述给了江舫他们。
现在,江舫又详尽地转述回了南舟。
南舟摸着下巴颏,梳理了一下疑点,一一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为什么城堡和教堂两边的人手会一起不够用?”
“他们明明关系那么好,牧师有没有亲自去探望过他?为什么只让我们去送信?”
“他们住在那么高的山崖上,物资是怎么运送进来的?有下山的路吗?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下山?”
江舫望着他,轻声感叹:“一模一样。”
彼时的南舟,和现在的南舟,所关注的问题几乎一模一样。
这些问题,每一条都精准无比地指向了最终解谜的关键。
南舟满心好奇:“我们还遗漏了什么吗?为什么会输?”
江舫答道:“因为这个副本,根本没有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