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着一条由渔船改造而来的客船出了海。
船上除了“立方舟”外,还有一个潜导,一名船长,两名船员,两个马来游客。
南舟趴在船首,把皮鞋脱在几步开外,赤脚的脚踝上还沾着些白沙,又被分剖开来的雪白浪花洗净。
挟着海盐气息的温暖南风吹来,把他一头黑发吹得缭乱。
夕照将海域染成了一炉金,也隐隐融化了归家海鸥的翅膀。
黄昏下,有海豚跃水,将海面激荡出烁烁的、温暖的碎金色。
南舟专注地看着那海豚,并不大惊小怪地发声,只用心地用眼睛把这一切记录下来。
他像个安静的小怪物,气质天然地形成了一层屏障。
倘若要形容的话,他就是单独占据漫画一格、和其他角色用隔离开来的角色,独成一个小世界。
至于江舫,他的本事就在于只要他想,他可以和任何人成为朋友。
刚才他还和那潜导讨价还价,温声细语地把他堵得说不出话来,现在,他又主动和他攀上关系,还特地教了他一些别的潜水热门景点招徕客人的技巧和话术。
半个小时不到,潜导已经被他混成了哥们儿,拍着胸脯,用带着点口音的泰语说今晚额外赠送他们一条海鱼。
他用烟卷点一点南舟的方向,好奇地用生硬的汉语问江舫:“那是……你的朋友?”
咝的一声,江舫引燃了那手制的烟卷,叼在口中,含糊应道:“嗯。”
潜导说:“他,很奇怪。”
他用过滤嘴蹭蹭发梢,蹭下了些盐粒儿来,在本就不多的中文词汇库中翻找一阵儿,点评道:“他不大像人。”
他的形容有些粗鲁无礼,却也相当切中肯綮。
——许多人不敢亲近南舟,也是因为南舟虽然漂亮,但因为身体比例、线条、五官过于完美,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又美丽,又虚假,好像随时都会随着那浪花被打湿消解一样。
江舫歪头:“是很好看吧。”
潜导:“好看是好看的……”
江舫用舌头将过滤嘴拨到一边,笑道:“我的。”
潜导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冲江舫比了个大拇指。
江舫微笑地点头致意,抽尽这一支烟,走到了南舟身侧。
南舟侧过身,给他让了位置:“你来夸我好看了?”
江舫用带着一点烟味的手指捋了捋他的耳朵,笑道:“耳朵挺尖的。”
南舟:“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他想过,江舫可能是向那旅馆老板女儿打听的,但他耳力和记忆都不错,听得分明,他们导航来的地名,并不曾出现在江舫和那女孩的对话中。
江舫也无意隐瞒。
他拉南舟到了右侧船舷,遥遥指点着海滩不远处的一片绿树浓阴:“看到那片地方了吗?”
南舟:“唔。”
江舫看向他:“五年后,这里已经成了著名的旅游景点。那儿就会开发一片楼盘,是花园小洋房,挺便宜的。”
江舫:“我当时刚从□□场回来,手里有点余钱。”
话说到这里,南舟大概明白了。
南舟:“——啊。”
“嗯。”江舫被他微微拖长的尾音煞到,揉了揉他的后颈,“我来过这里。这里是我的一间房子,将来,还有可能是我们的家……”
想了想,他加了一点补充:“……之一。”
南舟:“所以,这个副本是……”
江舫坦坦荡荡道:“是我来的那个世界五年前的泰兰德。”
南舟趴在船栏上,“游戏幕后的人,可以操纵时间?”
他若有所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的确可以实现很多心愿啊。”
江舫同样也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只是他所想的和南舟完全不同。
江舫知道他们身处副本之中,不可能真正放纵去玩,
他带南舟来这里,一面是念着好风景,一面也是想来验证自己的想法。
在这片地方,他恰好有房。
刚才自己和他并肩吸了一支烟的潜导,也是他前来浮潜时的固定搭子,是他现实世界里的老友了。
这让江舫确信,这个泰兰德,就是他来的那个世界的泰兰德。
只不过这段时间作为副本,被单□□剪、撷取了出来。
江舫认为这很重要。
因为这关乎幕后之人的实力高低。
之前,他联系了易水歌和林之淞,分析过幕后那股力量的实力。
……但那时,他们并不掌握对方可以“操纵时间”这样的情报。
如果他们有操纵时间的实力的话,就意味着幕后之人真的可以完成许多不可能的心愿。
譬如说把已死之人带回来。
但同时,他们这些玩家也再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了对方手中,他们只能乖乖听话,任其鱼肉。
他们甚至可以仗着这个能力,在游戏即将结束时抹去他们的记忆,让他们永远陷于无穷无尽的游戏轮回中。
但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就诞生了。
如果他们都拥有操纵时间这种水平的逆天能力了,那他们针对南舟的措施未免蠢了点儿。
打个比方,南舟当初把boss困在仓库里后,他们根本不需要更新什么补丁,直接把时间倒转回去,不就能直接把boss掏出来了?
是不能随意切回吗?
还是因为在搞直播,没办法做这种手脚吗?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甚至关乎他们将来能不能成功脱出游戏。
江舫托腮想了一会儿,又回眸望去。
那对马来游客占据了船另一端,不停手地拍照。
潜导在和船员吹牛,哈哈大笑。
这些npc,一点儿也没有身为npc的自觉。
他们出来旅行,或是安宁地生活在这里,每日载着客人出海,和客人搭讪,赚取不算丰厚的钞票,丝毫不觉自己的世界已经被人入侵了。
在他们看不到的尽头和边际间,还藏有多少个这样的小世界呢。
这样似有若无的虚幻感,终结在南舟的一握里。
南舟捏住他的手腕:“停船了。”
江舫回过神来:“是,我们到了。”
南舟:“那你可以教我了。”
江舫反握住了他的手,用指尖抚摸他的掌心:“嗯。”
自从跌入这无穷无尽的副本里,在万千虚象中,南舟就是他独一无二的真实。
距离他们不远处是一片兽脊似的小小岛屿。
潜点的位置非常优越,位于一条海沟上,海水吸饱了日光,在泼火一样的夕照下,显出动人的澄金。
潜导介绍,这里的海水条件优越,海下能见度在天气状况良好时能有十七八米节。
趁着夕阳未散,他们在金色的洋流中潜了一回。
南舟的游泳基础是0,但在运动这方面,他的神经是天然的优越强悍。
被江舫扶着腰带学一阵后,他已经学会了三种泳姿,只是没办法像江舫一样踩水,一停下来就要往下沉。
离开了泳圈,南舟在水里能依赖的就只有江舫。
江舫踩水的动作很自然,足尖鱼尾一样在水里徐徐摆动,再加上手臂上一点分水的动作,就能立在海里,胸线在海面上一起一伏,一隐一现。
南舟自然地搂上了江舫的脖子:“教我。”
江舫拿额头轻轻顶他的,模仿海底生物打招呼的方式:“不教。”
南舟:“你不教我,我就只能抱你了。”
江舫:“别客气啊,南老师。”
于是南舟把江舫当作了他的中转站。
游过几程,他就潜回来,抱一抱他的浮标,休息一会儿。
至于李银航,她只敢在海岸边划拉划拉水,对于夜潜还是有些恐惧的。
因此她在保证不下水后,她的单人旅费缩减到了400泰铢。
她安心地留在船上烤马鲛鱼。
鱼皮被烤得吱吱作响,边缘微卷起来,内里软嫩的鱼肉泛着诱人的焦褐色。
当他们简单用过餐,时至8点整,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这片海域真正的美才含羞带怯地真正显露出来。
潜导和一名兼职潜水教练的船员也探好了路,在水里示意他们可以下来了。
做完耳压,穿好防护服,戴好主副两灯和备用的单瓶氧气,咬上呼吸管,南舟拉着江舫,顺着橡皮滑梯重新滑入水中。
南舟开始了生平第一次对海洋腹地的探索。
发亮的波澜间,白日里隐匿在礁中的生物开始巡游,展现出了与夕阳时截然不同的生物相。
因为没有日光来喧宾夺主,水是无底洞的黛青色。
于是南舟有幸在水里,看到了一大片星河。
水母尾带上拖着发光的细丝,优雅地结队迁徙着。
彩色的小丑鱼从红珊瑚中探了个头,旋即又消失无踪。
有不知名的浮游生物,透着青蓝色的光,水底的萤火虫一样,明灭交替,优游来去。
南舟立在这片奇幻的水中天地,心里安安静静的,很快乐。
夜间海洋的浮力似乎比白天更大一些,自由度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两个马来游客很是老实,一步不错地紧跟潜导的步伐。
这很安全,不过也错过了许多好景致。
南舟在脑中勾勒着诸多图像的轮廓,游得稍微慢了一点。
直到江舫对他打灯,示意他过去。
来看大海龟啊。
南舟向他游去,却正巧看到那只巨大的海龟舒张开肉感十足的粗短四肢,在水中作滑翔状,徐徐向他而来。
这种感觉极度奇妙。
它不像在游泳,宛如在致密的空气中优哉游哉,自由滑翔。
一时间,南舟分不清自己在海里,还是在云端。
而真正留在海面上的李银航,正在和一个热心的小船员一起收拾大家吃剩下的鱼骨。
她突然听到小船员惊讶地“啊”了一声。
他跑回了船舱。
隔着肮脏的、沾着海水腐蚀痕迹的玻璃,李银航听到小船员正叽里咕噜地用泰语向船长说着什么。
语速很快,听逑不懂。
语言不通的李银航只好放眼望去。
只见水面上起了一层薄雾,看上去并不可怖,袅袅娜娜的,还挺美。
但她却在无形中打了个寒噤。
……没问题吧?
这场水底环游,预计绕海岛一周,以欣赏珊瑚为主,时间大概在40分钟左右。
南舟并没有掉队。
在主灯和bc灯的交相辉映下,三米之内的范围还是能照透的。
他用余光循着这点光亮,确保自己不走丢,欣赏着一条蓝黄相间的小鱼。
一切,就发生在南舟的一个眨眼间。
三米之外的光源,像是电视断了讯号一样,啪咻一声,消失了。
南舟第一时间发现了不对,回身望去。
他四周全空了。
只是一个转身的工夫,江舫没有了。
潜导、教练和马来人不见了。
他探头出水,发现船也不知所踪。
他目之所及的,只有稠浓有如实质的海雾。
南舟微微凝眉,学着江舫的样子轻轻踩水。
广袤无垠的天地、海洋间,倏忽间只剩下了南舟一个人。
南舟:“……”
他有些苦恼,把氧气管咬出了一点点牙印。
他手腕上绑着的探照灯散出柔和的白光,却只能照亮不到一米的范围。
南舟成了这无垠海洋中的一小团会发光的生物。
见他悬浮不动,有小鱼把他当成了某种提着灯笼的生物,摇着尾巴赶来,用鱼吻碰触了他的手腕。
南舟不很慌张,低头摸了摸鱼背,成功惊走了它。
在原地漂浮了片刻后,南舟打算掉头,照着刚才记忆里的线路再游回去。
然而,就在他将脸浸入海水中的瞬间,他的目镜前倏然出现了一张巨大的、被泡出了巨人观的尸体的脸,和他正面贴了上来。
——尽管五官已经走形,但南舟看得清楚,它正属于自己。
南舟毫不犹豫,不闪不躲,伸手摁住了那尸体的脖子,上手就干脆利落地扭了个一百八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