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永昼(三)

南舟被作者设定的女皇咬了。

然而,在作者的设定中,此时的南舟,应该还是一个普通人。

——设定矛盾。

——程序出错。

——那么,只能略过矛盾点,给出一个两边都能自圆其说的结果。

漫画里,女皇妹妹的结局并没有交代。

活着走出房子、来到大街上的,只有南舟一个人。

也就是说,被咬之后,他还活着。

而漫画中的现实里,南舟转化光魅的时间不比妹妹少几年。

且他常年在极昼之日出外活动,脑中光菌发育得异常健康,欣欣向荣。

所以,为了两边的故事走向都能自圆其说,所谓结局,只会导向唯一的那一个。

南舟脑中的光菌,原本是薄薄附着在他大脑上,纵横交错,在他颅内构建起一个复杂曲折的模型。

此刻,那发着微光的大脑碰触到试图强势侵入的光菌。

在微宇宙中,宛如两颗行星相撞,发生了无声的爆鸣。

南舟的光菌在高强度刺激下,实现了近乎炸裂的二次生长。

流动着浅浅白光的光菌如同孔雀尾羽、放射性地散开来的瞬间,南舟的五感达到了巅峰。

他被那股未知力量控制着、推搡着向外走去。

他能看到灰尘在无穷的日光下跳舞。

他能看到实质一样的光丝穿针引线一样,在空气中折射出各种弧度。

他听到自己的脚踩在木地板上时,木地板内的纤维被压出曲弯又回弹的咯吱细响。

他听到妹妹的身躯摔到了地上。

咕咚一声。

响亮得仿佛砸在他的心脏上。

但他想回头看一眼妹妹都做不到。

南舟游荡在大街上,感觉自己在被那股力量强逼着游街示众。

这实在有些好笑。

他思考,自己做错了什么?

被自己用玻璃片强行指住喉咙时,南舟开始认真地反省,自己这些年对那股未名力量的反抗,到底是对还是错。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不想那么多呢。

如果从一开始,就遵从命运的安排呢。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抵住他动脉的锋刃最终没有划割下来。

南舟放下了抵住咽喉的玻璃碎片,轻轻喘了几下气,垂下了头。

他把因为用力过猛而割裂流血的虎口在衣襟上轻轻擦了擦。

擦完他就有点后悔了。

回家还要洗呢。

他盘腿坐在灿烂的光辉中。

光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吞没了他全部的影子。

他坐在昼光中,像是从光中脱胎孕育而来的少年。

好像他从光诞生的那天,就孤身一个坐在这里。

一直要坐到光湮灭的尽头。

但他还是回家了。

因为他的腿坐麻了,手也很痛。

他安静地返回家中,先回了一趟厨房。

妹妹的躯体已经不在那里了。

所有因为光菌反噬而死的光魅的宿命,都是力量被对方吸食掉,自身则成为光的养料,消失无踪。

南舟返回了自己充斥着水彩味道的房间,取了一卷绷带出来。

包扎到一半,他听到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响。

每到极昼之日,光魅们在舒适的光环境下,自信心总会无限膨胀。

俗话就是吃饱了撑的之后,又觉得自己行了。

不止有一只光魅曾在极昼之日来爬南舟的窗,试图篡位。

以往,南舟都会直接拧脖子弄死完事儿。

但他今天只是走到窗边,打开虚掩着的窗户,向下看去。

两个爬窗的,都是十四五岁的光魅。

往上爬的时候,他们豪情万丈,一跟南舟冷淡的双眼对视两秒,刻在dna里的莫名恐惧,让他们吓得直接撒了手。

重力加速度有多快,他们跑得有多快。

南舟扶着被他用蓝白水彩画上了一群小白鸽的窗户,望向窗外炫目的白日。

他认识的、熟悉的,只有这小镇里的寥寥数百人口了。

杀掉一个,就少一个。

他不大可能会有新的朋友了,只能珍惜眼前。

故事结束了。

可南舟还活着。

一年过去了。

两年过去了。

南舟再也没感受到怪异力量的操控。

有的时候,南舟甚至会骑行到小镇的边缘,他所在的世界的镜头,敲一敲那透明的空气墙,对那未知的力量说话。

“请问,你还在吗?”

“你是不是也把我忘了?”

当然,无人回应。

南舟也不会去做多余的期待,因此并不失望。

接下来的时光,南舟努力地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孤独。

他不再把书放在枕头下,而是一页页地翻书、看书,把阅读这件事赋予正常的仪式感。

他成为了美术老师,面对着那些以前是他的同班同学、现在是他学生的孩子们,教他们画静物,画存在于画册上、却从来没有在小镇里出现过的各种动植物。

他的学生里也有光魅,是认得他的。

时间一久,学生居然开始真的叫他南老师。

学校开始安排他的美术课。

他在大街上骑车时,偶尔会有学生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

妹妹死后,几乎从小到大没有做过梦的南舟开始经常做梦。

他讨厌梦。

他的梦,时间线总是分叉、紊乱、无序。

一会儿,学生来他家里玩时,妹妹会伸出稚嫩的小手,管学生要礼物。

一会儿,南舟又回到了童年时。

他找遍每一个房间,都找不到妹妹了。

每次醒来,他都要在床上发很长一段时间的呆,才能将精神缓缓从梦境中抽离。

因为他梦到的片段,都曾是现实里发生过的事情。

无数无趣的事情勾兑在一起,除了能给人造成感官混乱外,再没有别的意义了。

反正都是一样的孤独无趣。

直到三年多后的某一天上午。

南舟发现,一个穿着黑白lo裙、佩戴着铁锈红玫瑰饰物的陌生女人,在他家楼下,在他的窗口正下方……种树。

这是一个他从未在镇里见过的美丽身影。

做完手上的工作,她似是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扬起脸来。

巨大的黑色帽纱下,只容得下南舟对她嘴角浅笑的一瞥惊鸿。

南舟突然萌发了某种强烈的希望。

他扶着窗框,直接从自己的屋里纵身跃下,想抓住她。

可就在自己落地的那一瞬,她突然从自己眼前消失了。

就像她从未出现过一样。

四下里找寻无果,南舟只能折回自家窗下。

他学着女人的样子,蹲下身来,小心翼翼拨弄着那片潮湿而新鲜的泥土。

他挖出了一粒乌黑油亮的种子。

这枚种子仿佛是径直投入了他孤独的心湖,荡起了层层波光涟漪。

南舟没有拿走种子,而是怀着某种隐秘的希望,将它埋回了原地。

当夜,南舟很晚才睡着。

他第一次梦到了新鲜的、有声色的东西。

他的鼻腔里充斥着一种清甜且诱人的香气。

香气很缠绵温柔,沿窗而入。

仿佛是有人平静而绅士地向他献上了一束花。

一夜的梦境过后,南舟难得在极度安宁的状态下睁开了双眼。

……梦里的那股清新又缱绻的甜味过于真实,好像延伸到他的现实中来了。

直到现在,南舟还能嗅到那股淡淡的、迷人的果香。

又在床上静卧片刻,南舟猛然一愣,翻身坐起,看向窗口——

一枝秾绿从窗外探进。

小手一样的绿叶间,竟然捧着一个鲜红的苹果。

它冲南舟摊开掌心,温柔献上那一抹倚红偎翠的自然之果。

南舟愣住了。

南舟在图书馆的画册上看到过很多次苹果。

他带着小朋友们画了很多次苹果。

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苹果。

这也是永无镇上第一棵苹果树。

南舟来到楼下,绕着一夜就长到了他窗口的苹果树,好奇地转了好几圈,摸摸拍拍,心下不解。

他想,这不合理。

不管什么树,都没有长得这么快的道理。

忽然间,他发现,树干上刻着一行字。

南舟微微踮起脚,伸出手,一字字地用指尖去读。

——“送给我未曾谋面的、孤独的童年朋友。”

起风了。

苹果树的枝叶刷拉拉拂过他的窗口。

南舟反复用指尖描摹着“孤独”两个字,心里仿佛也长出了一棵枝叶繁茂的苹果树,在呼呼的风声中,细细地拂动着他的心脏。

南舟摘下了那颗长进了他屋内的、一夜就熟透了的苹果。

他把苹果洗净后,摆在桌子上,和它耐心对峙了近两个小时,才小心翼翼地划拉到手心里。

他用两只手捧定,试探着在上面挑了个地方,咬了一小口。

苹果的果皮带有一种奇异的颗粒感。

初咬下去的时候,他的牙齿有些受阻。

但很快,酸中带甜的可口滋味,在他的舌尖和口腔里爽脆地炸裂开来了。

南舟捧着被咬过一口的苹果,发呆。

这是他出生以来,尝到的第一种真实的味道。

对他来说,这样美好的味道,过于复杂和刺激了。

他含着一小口苹果,不敢再嚼,也不敢咽。

他用这一口苹果,把自己变成了一只松鼠。

过了好半天,他才继续动起齿关,品尝着那一口甜蜜的果香。

只这一口,他就疯狂地爱上了这种食物。

要不是担心把苹果吃完就没有再吃的了,南舟能一夜吃空一棵树。

吃完两个苹果后,南舟强逼着自己刹住了车。

为了分散对苹果的渴望,南舟拿起了素描本和笔。

他想用笔端,记住那个人的样子。

但是,素描无法准确还原她的形象。

所以,南舟要画一个巨大的寻人启事。

画在人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这样,如果她再来,或许就能发现,自己想要找她了。

于是,南舟在做好充分的准备后,提着调好的颜料上了街。

当一声“画得不错”的赞誉从身后传来,南舟心念一动,马上转过头来。

可在转头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开始失望了。

种苹果树的、要和他做朋友的,明明是个女孩子。

身后是个男人,身高将近1米89,身材高大英武,比南舟还高出了半个头去。

相较于他压迫性极高的身材,他本人倒是挺和颜悦色的。

“你好。”他打招呼道,“我是这个小镇的游客。你是这里的住民吗?”

完全不同于小镇住民的程式性对话。

他的语言,是自由的,是可以由自己做主的。

这是来到镇上的第二个陌生人。

南舟略有些好奇,却不再惊讶。

南舟的思路向来清晰。

在那位苹果树女士到来的时候,南舟就知道,永无镇的壁垒,大概是被一股奇特的力量打破了。

只是他至今都没能找到那壁垒的缝隙在哪里。

因此,南舟打算和这位访客多聊上一聊,问问看,他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这样的话,他或许就有办法找到苹果树女士,也能从这无穷尽的孤独中解放出来了。

思及此,南舟回应了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说话带笑,听起来相当可亲:“你叫我小谢就好了。你呢?”

南舟:“南舟。”

小谢目光专注地扫过他的面容,笑道:“你长得真好看。”

南舟对他几乎全无社交距离的靠近并不感冒。

他能感知杀意,却感知不到什么是调戏。

对于他有目的的赞美,南舟困惑地眨一眨眼:“……是吗?谢谢。”

南舟逆着光,看向小谢含笑的面容,眼前心里却满满都是苹果树女士漂亮上扬着的嘴唇。

南舟有些沮丧地想,那么好看的人,自己怎么就画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