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金(六)

尽管深受精神冲击,但李银航的省钱雷达并没有罢工。

他们离开霓虹璀璨的浮华赌场,一路来到包裹着整个繁华“纸金”的都市边缘。

充斥着赛博朋克风的港式城寨,是负债者、在逃犯和赤贫阶级的生命温床。

这里的住宿价格绝对低廉。

在婴孩的夜啼声中,他们连续问过几家悬着“住宿”红灯的旅社,总算找到了一家卫生条件和装潢相对不错的。

三个人都表示很满意。

带他们看房的年轻小伙计哈欠连天,敲响了老板娘的屋门。

南舟他们需要和老板娘交易积分。

门响三道,一个长了一双淡黄色猫眼的老太太幽幽探出头来。

李银航一看对方尊容,险些当场去世。

南舟向前一步,将江舫和李银航若有若无护在身后:“看房。”

老太太脸上密集的褶子动了动,声线沧桑,目光涣散,不知是行将就木,还是已经就木。

“住多久?几个人?”

南舟看江舫。

江舫看李银航。

李银航鼓足勇气,从南舟身后露了个脑袋出来:“三个人,一个晚上,多少钱?”

老太太颤巍巍伸出三根手指:“300点。”

李银航跟着伸出五根手指。

她说:“50。”

没跟别人杀过价的南舟:“?”

习惯了挥金如土的江舫:“?”

别说他们,老太太作为一个nc都当场给干懵了。

现在李银航就是狐假虎威里的那个狐。

单就她一个人,借她仨胆都不可能选择跟这么一个猫眼老太太深夜叫板。

李银航吁了一口气,开始自由发挥:“我们三个都是年轻人,随便找个地方都能囫囵睡一觉。您的房白白空着,多浪费啊,不如就让我们睡。”

“那你们去睡公园吧。”老太太说,“250点可以。少一点,你们爱去哪儿去哪儿。”

“250也不是个好数啊。”李银航逐渐进入状态,“50。”

老太太作势就要关门。

李银航直接挤了上去,顺便用脚勾了走廊边摆着的一只小木凳,连木凳带人一起挡在了门口。

她堵住门,摆出完全通晓行情的架势:“我们问了这里其他几家住宿的,有100的,也有50的。”

老太太:“那你们住他们的去。这条件能比吗?”

李银航:“周边都差不多,那家50的还挨着早餐店呢。”

经过将近半小时的拉锯战,李银航生生把nc老太太唠出了一脸菜色。

声线也不沧桑了,眼神也不涣散了,精神抖擞,怒发冲冠。

老太太恶狠狠地瞪着她,瞳仁几乎缩成了一条黑线:“100点,不能再少了。”

李银航叹了一口气,施施然站起身来:“那算了。我们去之前那家50的看看。”

老太太:“……”

她怒而暴起,一把薅住转身欲走的李银航的胳膊。

她的指甲是淡黑色的,猫爪似的,根根尖细。

南舟一挽袖子,做好了上去把动手袭击的老太太敲晕的万全准备。

然后,他听到老太太磨着后槽牙,冷冰冰道:“成交!”

南舟:“……”啊,这样也行。

李银航居然没有丝毫放松,立刻抓住机会,讨了最后一道价:“接下来我们有可能还要续住几天,您记住这个价,可别涨啊。”

老太太:“…………”

最终,他们花了50积分,入住了一间还算干净的双人房。

这一晚上,精神始终处于高强度运作的状态,让李银航一进入房间就当即罢工,五体投床,再起不能。

在迷迷糊糊间,她看着南舟拿了些屋内配备的洗漱用品,向外走去。

她脑中闪现了个没头没尾的念头:

南舟的衣服……怎么都不脏的?

但她下一秒就彻底断片了。

南舟去公共浴室简单冲了个凉。

凌晨三点的浴室空无一人。

南舟习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所以把衣服一件件褪下来着实花了些时间。

他也不急着去洗澡,□□地站在设了防盗栅的窗边。

城寨的月光没了霓虹的喧宾夺主,显得格外清澈明亮。

他看了好一会儿月亮,才在月光下拧开了水龙头。

月光混合着流动的温水,从他身上每个角落潺潺流去。

薄薄的水光覆盖了他腕间的蝴蝶刺青,洗过他身上的无数深深浅浅的伤疤。

肩膀、锁骨、侧腰、小腿,都有怪异的伤痕。

南舟对这些伤疤司空见惯,没什么顾影自怜的意思。

但在洗头时,他撩开头发、指尖摸到后颈位置时,他的神情微妙地一动。

……他又摸到那个伤疤了。

因为南舟头发偏长,平时随意卷着披着,再加上衬衫领子遮挡,他时常会遗忘这个伤口的存在,只在不经意碰触到时才会察觉。

它与其他伤口的不同,在于南舟根本不记得它是怎么来的。

无奈,南舟又没有办法把自己的脖子拧过180度来查看情况。

南舟垂下手,不去想它。

冲洗完毕后,他一抬手,让趴在暖水管上蹭蹭的南极星飞扑上来。

他把它护在掌心,捏着两侧的皮膜,翻来覆去洗了个干干净净。

用小毛巾给南极星包裹起来后,南舟也一层层把衣服穿回去。

他重新将自己打扮成了严密优雅的整齐模样,只是没穿外套,将外套随便挽在了臂弯间。

如果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他身上的白衬衫虽然还算合身,但下缘部分较他的身材来说有些长了。

步出浴室,他发现江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外面。

江舫对他笑:“我也要洗澡。”

“刚才为什么不进去?”南舟说,“一起洗也可以。”

江舫温和地点点头,斗转赌场里的恣肆潇洒好像被他全然抛却:--

“怕你不习惯。”

他把手自然搭在大腿位置,又补充了一句:“……也怕吓到你。”

由于江舫的态度过于绅士,眼神过于真诚,南舟没听懂他在指代什么。

他“嗯”了一声:“回房等你。”

目送着南舟消失在狭窄昏暗的走廊彼端,江舫独自踏入浴室。

他第一次解下choker,随手和脱下的衣物放在了一起。

江舫站在了南舟刚才使用过的淋浴头下。

月光一样照在了他的身上,无比清晰地映出了他颈侧的痕迹。

在靠近动脉的地方,烙着两个字母。

“ka”。

乍一看,像是刺青。

但细看之下,那分明是刀刃粗暴划割下的痕迹!

伤疤显然是在事后用刺青精心修饰过的。

但的落笔,距离他微微凸起的动脉仅半寸之遥。

江舫指尖擦过浮凸的伤口,轻笑一声。

这可不是能够给南舟看的秘密。

太不完美了。

南舟回房时,李银航早已睡熟。

他爬上了靠窗的那张空床。

不多时,江舫也回来了。

他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绕到南舟床侧,无比自然地掀起了他的被子一角。

南舟抬头看他。

江舫低声跟他解释被子的分配问题:“两床被子,银航一条,所以我们两个得……”

南舟也不很介意,知道缘由后,也只轻轻“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主动给江舫挪出了位置。

事实证明,李银航挑房间的眼光不错。

城寨远离“纸金”的喧嚣浮华和光怪陆离,反倒带着一股从心底里发出来的沉静意味。

床垫非常松软舒适,和城寨里其他那些一屁股坐上去弹簧乱响的床完全不同。

不过,柔软也是有副作用的。

——江舫刚一躺上来,南舟的身体就不自觉朝他滑去。

南舟往回挪了挪,同时看向江舫。

一眼看去,他有点困惑。

他指指江舫的choker。

……不摘下来吗?

在任务世界里不肯取下随身物件,应该是怕遗失,可以理解。

现在明明已经是可以放松的环境了。

江舫摸摸颈侧,笑得神秘:“这个不可以摘。是秘密。”

江舫不给看,南舟哪怕再好奇,也就不打算再看了。

江舫:“不过,可以用秘密来交换秘密。”

南舟马上竖起了耳朵。

江舫问:“你手腕上的蝴蝶,是什么?”

南舟摇了摇头。

江舫:“也不能说?”

“不是。”

南舟说:“我的意思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我自己刺上去的。”

闻言,江舫凝起了眉。

“刺青很疼。还刺在这种地方……”

因为怕吵醒李银航,江舫的声音如同耳语,听起来别有一番让人耳廓发热的暧昧意味。

“……为什么?”

“没什么理由。”南舟说,“想画就画了。”

江舫沉默了许久。

“啊,对。”他笑着为南舟找好了借口,“你是美术老师。”

南舟:“是。我是美术老师。可哪个又是你?”

江舫:“嗯?”

“回乡探亲的人、音乐生、擅长赌博的人……”南舟问,“哪个是你?”

江舫轻轻一点头,话语里是带了些锋芒的自信:“都是我。”

南舟问:“你还是什么人?”

“很多啊。”

江舫居然没有再顾左右而言他,娓娓道来:“在地下赌场当过一年学徒,四年荷官。”

“在基辅音乐学院帮学生代听课,擅长手风琴,会一点钢琴和风笛。”

“基辅州骑兵冰球队的enforcer(执行者)1,拿过州冠军。”

“当过三个月长途货运司机,玩过两个月长板,喜欢到处走一走,看一看,钱花光了,就去当地的赌场玩几把,或是打点没玩过的零工。现在,算是回乡探亲的无业游民。”

南舟微微张大了眼睛:“你……”

“嗯,这些都是我。”江舫及时截断了他刨根问底的,“我说了我的秘密,应该可以对你提一个要求?”

南舟:“你说。”

江舫:“睡觉。”

南舟眨眨眼,乖巧闭好双眼:“那晚安。”

江舫定定望着他的面容:“晚安。”

南舟在认真执行江舫的要求。

不一会儿,他的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起来。

而柔软的床垫,也让南舟陷入熟睡的身体不受控地顺着引力,缓缓向江舫靠拢。

江舫没有挪动分毫,南舟便自然而然地落入了他的怀抱。

南舟的额头轻抵住江舫的肩膀后,完全凭靠着本能,猫似的蹭了蹭。

江舫注视着南舟平静的睡颜,同时抬起手来。

他的手指灵活分开他柔软微卷的黑发,撩开他浆硬的衬衫衣领,两指滑入几寸后,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处困惑了南舟许久的伤疤。

……那是一圈齿痕。

江舫修长拇指的指腹带着微热的体温,一一抚过那椭圆形的齿痕。

那一口咬得很深,也很重。

江舫还记得有一滴血淌出创口、沿着南舟劲瘦挺拔的脊骨蜿蜒流下的画面。

他一颗一颗地数着齿印的痕迹,动作很轻,很慢,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决不会把南舟弄醒,察觉到他的冒犯和越界。

一、二、三……

江舫用口型轻轻数了一遍,又一遍。

在低数时,他的唇齿红白分明,与南舟后颈的齿痕严丝合缝,完全对应。w,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