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身与浮云

揲祈是一个体贴的大姐姐。

或许她生前便是一个如此温柔的人。

在寒冷的时候,将男孩抱在怀里提供温暖。

在危险的时候,挡在男孩面前承受伤害。

在饥饿的时候,为男孩下厨做饭。

在寂寞的时候,帮男孩疏筋活脉。

她既是姐姐,又是妻子。

将属于她的温馨填满了男孩的生活,在孤寂中点起了明光。

直到男孩有一天开始嫌弃她。

“揲祈,能别说‘可以’了吗?听得我耳朵都要生疮了!”男孩抱怨道。

他忘记了曾经那一晚。

他紧张又害羞,声音都在发抖,“姐姐,可以吗?”

她微眯着眼,轻轻回了那句羞涩的“可以哦。”

那种突然降临的欣喜和欢愉,让他觉得那两字犹如天籁,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听的词。拥有了一种满满的幸福,幸福得都溢出的快乐。

然而他终是遗忘了。

当幸福变成了日常,当激情开始消退,当快乐变为了平淡。

他已经很少再接触她。都是她主动在拥抱他。哪怕他的眼里充满了不耐。

当师傅提出让他替换更好的纸魂时。

这一切努力维持的美好假象,随之破碎。

他从局促不安,日夜难眠。到直接坦白地告诉她。

她却难以接受。

契约后的魂魄一旦离开寄宿的纸体,没有新的纸体更换的话。

很快就会魂飞魄散,真正死去。

她不是怕死。她是舍不得离开他。

男孩说了。他苦苦哀求过师傅,帮他做一个最普通的纸人也好。作为她新的宿体。

结果师傅直接大怒,将男孩狠狠揍了一顿。

告诉他,如果做不到心如止水,还沉溺于鬼物的诱惑。

他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傀儡师。他也不会收他这样丢人现眼的徒弟。

然而男孩一次一次地冷漠着内心,拿着画笔出现在揲祈面前。

却总又在对方的苦苦哀求中心软。

她毕竟陪伴了自己整整三年的时光。也曾经带给了自己幸福和快乐。

虽然他已经开始厌烦了她。

然而让他就这样“杀死”她,他还是下不了手。

也许,他注定不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傀儡师吧。

年少的孔亮悲哀地想到。

直到有一天夜里。

她真的死了。

不是死在男孩的手中。

而是在和闯入房间的厉鬼搏斗中,被打碎了纸魂。

旁边是熟睡的男孩,女人就像一只为保护幼崽不惜一切的母兽。

她在魂魄碎掉前,爆发出了远超平时的战力,顽强又疯狂地击退了厉鬼。

等男孩清晨从床上醒来。

在床边上看到趴在床边上的揲祈。

他用腿蹬了她的肩膀一下。

责怪道:“不是说好了,不能再靠近我床的吗。”

她被蹬倒在地上。

眼神空洞,没有回应。嘴角却依旧挂着微笑。

男孩疑惑地跳下床。

走进一看,才发现揲祈的纸魂已经碎裂。她里面的魂魄早已消散。

他面前只是一副失去了魂魄的纸壳。

死了。她居然真的死了。

男孩此时脑子里没去想揲祈是怎么死的。

他只想知道,她是真的死了吗。

两者看似相同,但意义完全不一样。

会不会是姐姐自己主动离开了呢。因为她看出了自己对她的厌烦。

然而这明显是自我欺骗的话。温柔如她,又怎么可能不告而别。

而且魂魄一旦离开纸魂,根本活不过两天。最终还是要面对魂飞魄散的结局。

所以,揲祈应该是真的死了。

看着纸壳上那布满的划痕和缺口,她在昨晚似乎经历了一场艰难的搏斗。

床上的自己安然无恙。

揲祈,她是为保护自己死的。

十三岁的孔亮,已经是一个小男子汉。

他没有为此哭泣。

只是心里忽然一阵空空荡荡,像似失去了所有的内脏。

浓烈的悲伤灌入他的身体。撞得他的浑身颤抖。

他皱了皱鼻子,将揲祈轻盈的身体抱起来。

蹒跚地抱出了屋外。

在空旷寂寞的地上生起一堆火。

他紧紧地抱着她,犹豫了很久。

还是将她剩下的躯壳平躺着放进了火堆里。

那舞动的火苗,就像似她在对自己笑。

有沙子吹进了眼。

男孩用力揉了揉眼睛。手却再也没放下。

这纸骨不要也罢。这傀儡术不学也罢。

如果一个人没有了心,继续活下去又有什么必要。

揲祈其实比他大很多岁。

18岁时因为歹徒逼迫,跳楼摔死。成为了不能入地府的孤魂野鬼。

在野外又浑浑噩噩地流浪了18年。才遇到了十岁的孔亮。和他结下了契约。

对还在成长中的孔亮来说。

她像一位善解人意的大姐姐,像一位无微不至的妈妈。

更像一位贤惠体贴的妻子。

他每一次假装要抛弃她。

其实只是为了看到她对他可怜无比地祈求。

一次次证明她不愿意离开自己。心里仍爱着自己。

他的内心是那么地没有安全感,害怕孤独。

他下意识里总担心有一天会失去她。

不知道自己没有她的陪伴,还有没有勇气一个人在这艰辛的世界里活下去。

他不能没有她。却又倔强地不想承认。

他想让她有一天,能把自己当成真正的男子汉。

不要总像看待孩子一样照顾他。

他怕那是同情,怜悯。甚至是为了借他的纸人苟活的敷衍。

他从小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他对此无比的渴求。

他希望她是真正爱他,所以才为了他,愿意留在他的生活里。

每一次替换失败。其实他内心都开心不已。

只是把这份开心藏在了心里。

他在向她不断地渴求。渴求着真实地回应。

人的欲望就像无尽的深渊,永远也无法填满。

也许她意外的“离开”,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只有她的死,才会让他彻底清醒。

从而悟懂了。所谓渴求,无非是自己给自己布下的骗局。

男孩痴痴地站在火堆前。

直到火苗熄灭,剩下一堆黑炭在飘散着白烟。

一只手从身后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叹息道:“痴儿。你总算明悟了。明天来跟我学真正的傀儡术吧。”

男孩转过头,脸上挂满了泪水道:“师傅。我不想悟。”

“不想既是悟。想则不是悟。你以后会懂的。”

【心将流水同清静,身与浮云无是非。

纸中佳人已曾识,愿一见之何由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