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摇曳。
路加龇牙对他的猎物略施小惩,效果却与他的预料相反。
“唔……为什么会……”他唇角有些撕裂的疼。
兰斯明明已经能感知到疼痛了,怎么还会这样?
“痛感也是刺激,殿下。”兰斯嗓音冷静中带着一丝笑意,眼底却涌动着狂热的迷恋。
“为了殿下的晚餐,请再多努力一点。”
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放大投射在墙壁上,墙影重叠,路加的恶魔翼仿佛生在兰斯背后,被烛光放大了数倍,几乎笼罩了整个房间。
蜡泪缓缓滑落,灯芯燃尽,彻底陷入了黑暗。
翌日清早,路加埋在床褥里躺尸,兰斯在床边跪得笔挺。
窗外教堂的钟声敲响,房间寂静无声。
路加在幻想自己正沉睡在石棺里,慢慢腐烂,墓碑之上发生的任何事都与他无关。
不必回忆惨不忍睹的过去,也不必睁开眼面对他彻底脱轨的未来。
被褥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路加仍然闭着眼,嗓音嘶哑道:“跪回去。”
“殿下,再不起床,我们就要错过早餐了。”兰斯一边收拾凌乱的房间一边说。
“……不要和我提‘餐’,如果你不想现在就被我送上断头台的话。”
“是,殿下。”
感谢兰斯暂时的温顺,否则路加真的会忍不住把那句威胁付诸实践。
他又装了一会儿死,直到修女敲开了房门,送来了他们的早餐。
房门打开的时候,路加全身紧绷,藏在被褥下一动都不敢动。
“王子殿下身体不舒服吗?”小修女关切地在门边询问。
兰斯回答:“殿下只是有些疲惫。多休息片刻便好。”
“感觉房间里有种奇怪的味道。”修女热心地说,“有什么东西坏了吗?多开窗通风吧。”
她想进房间检查一下,却见兰斯抬起一臂,扶着门框边,挡住了她的去路。
“感谢你的关心,不过我会妥善处理好一切的。”兰斯面带和煦的微笑,动作却很强势。
“好吧。”小修女打消了念头。
她认识兰斯有两三年,却忽然觉得今天的兰斯有些陌生。
长发未束,薄唇艳红,衬衣松垮带着被使劲攥握过的褶痕……像一头慵懒餍足的狼。
发生了什么?
小修女纯粹有些好奇,无心地往房间里一瞥,便被兰斯挡住了视线。
好像在护食——小修女朦胧地有这种感觉。
她又善良地嘱咐了几句,便懵懵懂懂地告退了。
兰斯关上门,房间里又只属于他们两人。
他将装有早餐的托盘放在床头,轻轻道了声:“殿下。”
过了一会儿,被窝里传来一声饥肠辘辘的“咕噜”。
兰斯无声笑了一下。
被窝尴尬地僵持了一会儿,最后闷闷说:“你出去。”
“是,殿下。”兰斯乖顺地说。
他昨晚已经做得太过分了,要留给殿下适应的时间。否则被愤怒地挠两下事小,若是直接翻脸跑路,便得不偿失了。
他撩起路加从被窝下露出的一缕金发,俯身吻了一下,然后离开了房间。
门扉合拢的声音传来,路加确认房间里再没有其它人,才缓缓从被窝里蠕动出来。
他摸着自己刚才被吻过的那缕发丝,脸上的绯红分不出是憋闷出来的,还是羞窘出来的。
“这都是什么事啊……”他自语道。
虽说那是一场情人间的教学,虽说也有魅魔主动的成分在,但兰斯对他做的那些事远超了主仆或是朋友的界限。
——那是真正的情人才会做的事。
路加脑海中有关历史上国王们的艳|情史一晃而过,那些故事直到几百年后的酒桌上都是笑谈。
他并不想自己也成为其中的一位,甚至更过分——毕竟兰斯是他的契约骑士,还是一位男性。
路加明知道这样不对,却狠不下心责罚,也硬不下心肠剪断。
这是最令他畏惧的事——他已经离不开兰斯了。
他呆呆地拿起了面包。
修道院的早餐非常朴素,一块黑面包和一杯羊乳,面包很硬,路加咬了很久,都没办法下咽,只好去喝羊乳。
羊乳有些腥味和膻味,他好不容易才忍住吐出来的冲动,艰难地咽了下去。
唇|齿间满是腥|膻,路加望着手中这一杯奶白色的羊乳,回想起什么,蓦地僵住了。
他手狠狠一抖,杯子摔在地上,应声而碎。
路加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门便被猛地撞开。兰斯破门而入,见他没受伤,才松了口气。
娇贵的少年曲腿抱膝坐在床边,脸色绯红,红唇边沾了白色的奶渍,目露迷茫。
兰斯垂下眼睫,掩下变深的瞳色:“殿下,我来收拾吧。”
路加不语,足尖落地,也蹲下|身捡碎瓷片。
他有些心不在焉,指尖微微一疼,划破了一道细小的伤口。
血珠沁出,还没来得及滚落,便被兰斯捧起来,温柔地含在口中吸|吮。
路加指尖颤抖,没有躲开,也没有制止。
他望着兰斯像对待珍宝一样对待他的手指,想起兰斯曾以同样珍惜的态度爱|吻他的唇、眼、脚趾,甚至……
兰斯吻上了他的指节。
那样的爱怜给了路加开口确认的勇气。
路加听见自己冷静的嗓音响在卧室里。
“你昨晚所做的,是为了捉弄我,折辱我,还是发自真心地……”
兰斯抬眸,薄唇微启。
路加抢先道:“不要用‘教学’的理由搪塞我,我知道那不是。实话告诉我你的真实理由,我只问这一次。”
他语调冰冷强硬,兰斯却透过了那高傲坚硬的利刺,发现了玫瑰掩藏起来的柔软花瓣。
他的殿下问出口便耗费了全部的勇气,小心翼翼地试探出一步,万般在意他的回应。
于是兰斯也回以认真。
“我曾经说过无数次,只是殿下从来不信罢了。”
路加绷紧的脸慢慢变得空白。
“我曾对殿下说过,‘我很喜欢您’。”
“我曾发誓对所爱至死不渝。”在骑士宣言里。
“我很多次说,‘只要殿下喜欢的事,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做’。”
“我还说过……‘我爱您’。”
兰斯专注地望着他。
“我曾向殿下请教什么是‘喜欢’,怎样对待‘喜爱的人’……我想,现在我已经学会了。”
“我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有关‘喜欢殿下’的话,却从来没有哪句是谎言。”
“我一直在等待您发现它们的真实。”
兰斯凑上前,他们隔着一地碎瓷片,接了一个无关情|欲或食欲的吻。
为了缓解魅魔化,他们常常亲|吻,路加却第一次将注意力放在兰斯的嘴|唇上。
他第一次发觉,与爱着自己的人亲|吻,感觉是多么新奇,多么舒服,每一处微小的动作仿佛都勾着他的心弦。
他第一次意识到,爱着自己的人从前是如何千方百计地取悦于他,而他也想学着去取悦对方。
无关情|欲与食欲……这件事本身,原来如此温柔。
“我的第一百三十四次,”兰斯轻声说,“对于殿下,却还只是第一次,对吗?”
路加沉默地抿起唇,心脏咚咚狂跳。
他收回手的时候,指腹上的划伤已经愈合了。
“谢谢你,兰斯。”路加嗓音颤抖,目光却无比坚定,“我会给你答案。”
“我等您。”兰斯浅笑。
路加站起身,披上外袍蹬上靴子,稳步走出卧室。
一旦离开兰斯的视线范围,他便脱力地靠在门口的走廊墙壁边,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他唇角倏然勾起,一会儿又忽地压下,这样来回几次,他又轻轻地用指尖触了一下唇|瓣,露出了自己都不知道的甜蜜的笑。
有人爱他,怎么会这么让人开心呢?
尤其这个人是兰斯。
路加混乱了好一会儿,直到路过的修女疑惑地询问他,眼睛和嘴巴是否出了问题。
“……我在练习礼仪规范。对了,”他轻咳一声,“感谢圣马丁修道院这些天的收留,兰斯的身体日渐康复,我们也该回去了。”
“是,王子殿下。我现在就去告诉艾丽莎嬷嬷。请问您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明天一早。”路加道。
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一直徘徊在走廊里显得有些傻,便和修女一起下了楼。
“这次离开了,不知道多久才会再回来一次呢。”修女惋惜道,“兰斯离开后,艾丽莎嬷嬷一直念着他,好不容易再见一次,这么快又要分开了。”
提到这两人的关系,路加不由道:“……我没怎么见到过他们在一起。”
修女一想也是,道:“或许是太忙了吧。”
“嗯。”路加应和。
他倒感觉,艾丽莎修女像是有意在避开兰斯。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气氛非常和乐融融——直到艾丽莎修女见到路加的脸,将他错认成“夫人”,她的行为举止便怪异起来,后来还牵扯到一些事关过去的秘密。
路加虽心有好奇,但本能告诉他,不要对过去刨根究底。
否则,会连根拔|出一些肮脏可怖的过往。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在教堂尽头再次看到了艾丽莎修女。
老修女浑身裹在黑色里,与阴影融为一体,黑袍让路加联想到蝙蝠和黑夜。
小修女向艾丽莎修女通告了王子即将启程的消息,然后折返回来,对路加说:“艾丽莎嬷嬷有话对殿下说。”
路加步履沉重地走过去,随着老修女走进告解室。
他手中被递上了一张老旧的袖珍画像。
昏暗的告解室里仿佛每一个角落都藏匿着罪孽,路加没有看画像,先问道:
“上次你也是引我来,把那些秘密故意讲给我听。你的目的是什么?”
黑暗中传来修女苍老沉重的声音:“请殿下先看画像。我会把全部事情都告诉您……然后由您来裁决,是否能原谅我。”
路加走到窗口稍微光亮的地方,就着光源看向艾丽莎修女塞给他的画像。
“我的画像?……不是。”
画中是一位极美的女人,女人长了一张和路加一模一样的脸。
这张画像或许已经被人珍藏了数十年,边缘泛黄,所以不可能是照着路加的脸绘制的。
这张画像、这张脸,生在路加之前。
他只觉毛骨悚然。
简直太微妙了。
即便是母子、即便是孪生兄妹,相貌也只能是非常相似,绝对不可能每一个细节都复制得一模一样。
诡异地相同。
“……这是谁?”路加问。
“这是殿下的母亲。”艾丽莎修女道。
路加曾经猜测过自己的母亲是一只魅魔,猜测母亲曾经为他唱过童谣,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和她的画像见面,一时间百感交集。
“您也认识我的母亲?”他疑惑道。
兰斯母亲的侍女,怎么会也认识他的母亲?
艾丽莎修女没有回话。
路加低头,再仔细观察这幅画像。
他和画像中的女人还是有些许区别的。那女人长发银白,眼睛是天空一般的湛蓝色。
而王族向来是金发碧眼。
路加想起自己眼睛特殊的紫色,问道:“母亲的家族有紫眼血统吗?”
“不。”艾丽莎修女道,“夫人在孕育殿下时,生了一种怪病,虹膜变成了紫色。一年之后才恢复了湛蓝。”
真是种闻所未闻的怪病。
路加印象中,为他唱奇怪童谣的母亲便是紫色眼睛……而更令他匪夷所思的是,在回想与自己相同瞳色的贵族时,他竟然只能想到欧西里斯。
“我可以在哪里见到她?”路加手腕有些颤抖,“活着?或者墓碑在哪里?”
许久的沉默之后,艾丽莎修女才像鼓足了勇气,说道:“夫人的名字写在画像背后。”
路加屏息,翻到画像背面。
——伊丽莎白·温士顿。
“伊丽莎白,温士顿,老公爵……”路加表情空白。
他能念出每一个音节,却怎么都无法连接在一起,无法明白其中的意义。
是啊,为什么?
他母亲的名字,为什么和兰斯母亲的名字一样?
怎么会呢?
路加倒退几步靠在墙壁上,死死盯着那年代久远的字迹,脑海中混乱一片。
他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便听艾丽莎修女道出了另一句石破天惊的真相。
“——殿下,您是公爵夫人和国王陛下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