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私生子的缘故,路加并没有得到流传在查理曼王族血统中的光明神祝福。
他感受不到光明神,自然也不知道在他握剑走向兰斯时,兰斯体内涌动着的强大圣力。
他在修道院学到的不仅是如何做一个听话的奴仆,还有光明圣术、骑士剑法,以及一切平民与奴隶被禁止学习的内容。
捆缚手脚的红绳和锋利的剑刃对于他不过是孩童手里的玩具,只要一个念头,亚麻和铁器便会被灼烧成灰烬——包括使用它们的人。
所以当路加的剑锋抵在他胸口时,兰斯心平如水。
唯一的一次动摇,是那个太过靠近的小王子。
如果只注视着路加的眼瞳,那么他会误以为路加是温情脉脉的情人。而那微微上翘的眼尾,却诉说着眼睛主人的轻佻与不怀好意。
小王子在极近的距离恫吓他、威胁他,如同恶魔与他耳鬓厮磨,吐露诱惑的爱语。
这带给兰斯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
身体不受控地绷紧,心跳似乎也有一瞬间的不规律——兰斯将它理解为对危险本能的警惕。
路加·查理曼在圣国的名声极为恶劣不堪,但没人能够否认,这位废物美人的存在犹如王冠尖端的红宝石,为圣国的至高王权添光增色。
恶劣不堪,确实如此。
但说愚蠢的废物……似乎言过其实了。
让兰斯感到危险,准备以暴露圣力为代价相防备的,目前也只有路加一人。
兰斯再次回想起了那一瞥中的狡黠。
或许那个有关色|情交易场所的决定,并不像它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入夜,路加踏着奴隶的脊背从马车跳下,作为常客,他很快就被皮条客引入了“享乐窝”的内室。
当他走入室内时,他的朋友夏佐正淹没在女人堆里,畅饮着女人们口中的葡萄酒,时而爆发出爽朗的大笑。
他生得高大英俊,长发微卷低束在脑后,一派花花公子的模样。偏偏脚上一双硬皮军靴,又显示了他军人的身份。
与圣国贵族普遍的浅色头发不同的是,夏佐有一头火焰般的红发。
这一头红发代表着塞西尔家族来自北方蛮族的血统,夏佐那一支蛮族部落归顺于国王的先辈,由于作战英勇血性,获封了世袭伯爵之位。
但爵位不代表一切,自诩文明的圣国贵族仍旧将粗野的北方蛮族视为异类。
作为同样被贵族排挤的私生子路加,便与夏佐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情绪——虽然看在别人眼里是臭味相投。
“……殿下!”
看到小王子的到来,夏佐局促地从女人之间挤了出来,脸上带着不知是窘迫还是情|动的红晕。
“晚上好,亲爱的塞西尔少爷。”路加玩味地笑道,“或许我的到来打扰了您?”
“路加。”夏佐夸张地叹了口气,一把揽住小王子的肩膀,“别开玩笑了,我正等你呢。”
他注意到了路加身后的兰斯,在他银白的长发和绿眼睛之间扫视一圈,疑惑道:“那是谁?”
在他的印象里,圣国并没有银发绿眼的贵族,路加身边也没有这样的近侍。
“兰斯。”路加微笑着,不太在意道,“或许你会更熟悉这个名字,‘兰斯洛特·温士顿’。”
夏佐大为诧异,随即深深锁紧了眉。
“把这样的人放在身边……”他低声对路加说,“你不会忘记他父亲是怎么死的吧?”
兰斯的父亲温士顿老公爵并没有和他的家人一起死在断头台上,而是先一步死在宫廷中——一支弩|箭击碎了膝盖骨,另一支则当胸穿过,血溅五步,罪名是行刺国王。
弓|弩在圣国是禁物,被禁止使用于所有受洗的光明神教徒身上。死于弩|箭,对温士顿公爵这样忠实的光明神信徒来说是莫大的诅咒。
然而所有贵族心里都知道,一向善良正直的温士顿公爵不会背叛他的国王。真正被暗箭所杀的不是国王,而是公爵本人。
至于温士顿公爵与国王为何会爆发矛盾,即便在羊皮卷上也是个谜题。
所以严格意义来说,路加的父亲是兰斯的杀父仇人。
“当然记得,”路加似笑非笑地瞟了兰斯一眼,“有的人可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呢。”
被他提到的银发奴仆脸色平静,一言不发。
路加无趣地耸了下肩,随后他亲热地拉起兰斯的手,转身对想要跟进来的管家说:“亚伯不会也想参与年轻人的寻欢作乐吧?”
管家尴尬地顿住,俯首道:“那么我和侍卫将等在外面守护您,请尽情享乐,殿下。”
“看紧了,”路加意有所指,“我可不想听到教廷的老家伙们在陛下面前弹劾我。”
木门关紧,内室变成了货真价实的享乐窝。
香风随着女人们热情地簇拥而上,她们对圣国的王冠瑰宝倾慕已久,此刻见到真人,恨不得要把他淹没。
或许原书中的小王子擅于应付这种场面,但对一直坐轮椅的路加来说,面对这种“盛况”还是首次。
他极力维持着冷静,装出放松和熟稔的状态,融入女人们的调笑。他认为自己在各方面都演得很好,却挡不住鸡皮疙瘩爬上了脸颊。
夏佐哈哈大笑,对女人们喊道:“嘘,收敛点,你们又不会付殿下嫖|资。”
嬉笑声像瘟疫般蔓延。
在有人试图坐到路加腿上时,小王子如同被触及逆鳞,他终于变了脸色,苍白的面颊上倏忽划过一道狠厉。
腿永远是路加的禁区。
在他发怒之前,有人隔开了那些女人。
兰斯将他从脂粉堆中拉了出来。他的一只手禁锢住路加即将发力的手肘,另一只手臂则挡住了其他人,给路加留下一片不太拥挤的空间。
忠诚的奴仆在保护他的主人——至少表面上看来是如此。
夏佐惊掉了嘴里的葡萄,意外地吹了一声口哨。
路加却知道实情。
“你的感觉很敏锐。”他在兰斯怀里正了正衣领,将粉白的脖颈藏回衣料里,高傲地昂起头,“再多一秒,她就会失去自己漂亮的脑袋。”
“保护您是我的职责,殿下。”兰斯说。
这么说着的时候,他的目光在路加脸上梭巡,在那些还未来得及退下的小疹子上停留了片刻。
那是受到惊吓的表现,虽然面前的小王子努力展现出自己的强势与狠辣。
这让兰斯莫名想到了竖起满身尖刺,腹部却很柔软的刺猬。
“有所进步,至少回答不是‘是,殿下’了。”路加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心思。
粉色正从他脸上褪去,他挑起眉稍道:“作为嘉奖,你被允许和我跳一支舞。”
那种狡诈的自信又回到了他眼中。
兰斯微微一顿,弯腰行了一个骑士礼:“我很荣幸,殿下。”
妓|院又不是宫廷,跳的舞还能是什么正式的舞蹈?不过是随性所欲地贴身转几个圈,做肉|欲的遮羞布罢了。
兰斯的举止却认真得如同在圣教堂中邀请一位公主。
他银白的发丝在享乐窝暗红的火光中依旧圣洁,显得格格不入。奇怪的是,这举止放在兰斯身上丝毫不显荒谬,更让人生不起嘲笑之心,反而会产生膜拜感。
他仿佛传说中孤身深入魔域的圣子,伸手给予恶魔宽恕与救赎。
直到路加将手搭在神子手中。
小王子身上血红与暗紫色的珠宝折射出胭脂似的光,银发被艳|情的颜色玷污,释放出迷离的光晕。
他们以兰斯庄重温雅的宗教式宫廷舞开始,而路加则不断打乱他的节奏,插|入混乱的错步,两人逐渐加速,最后演变成毫无章法的狂乱旋转。
红与白交织的旋涡,席卷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曲终了,掌声中路加微微喘|息,他的双腿涌上了疲惫感,以及如火焰灼烧般的炽热。
——不错的感觉,那让他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双腿确实存在。
兰斯的手离开了小王子的腰身,他将微乱的发丝别在耳后,恢复了一丝不苟的淡然。
“这就不行了?”路加挑衅地掀起眼皮,“我还没有喊停。”
兰斯淡淡注视着他的双眼,在乐声重新响起时,再次牵起了他的手。
“如您所愿,殿下。”
然而事情并不全如路加计划的那样发展——路加错估了自己的体力,几轮下来,少年的鬓边完全被汗水濡湿,呼吸也急促起来。
反观兰斯,倒是可恶地没有任何变化,耳尖或许有些发粉,但那大概是火光照耀的缘故。
“还要继续吗?殿下。”兰斯温和地发出关怀,而这听在路加耳中更像是不留情面的嘲讽。
“继续。”路加咬着牙,尽力喘匀气息。
他不能停。因为他知道,每一次旋转保下的都是他和夏佐的命。
虽然他亲爱的夏佐并不懂得他的苦心,那位红发的少爷早就郁郁寡欢地栽倒在温柔乡中,一边灌着葡萄酒,一边望着人群中心与别的男人旋舞的好友。
兰斯的猜想没错,带他来妓|院贴身舞蹈,并不是路加一时任性妄为的决定。
只因为路加知道,那群将在今夜出现的刺客,是兰斯的父亲,温士顿老公爵残存的党羽。
虽然羊皮卷中对刺客的身份语焉不详,但对于路加来说,推测出他们所效忠之人并不难。
刺客们有千百种杀死小王子的方式,却独独选择了弓|弩;
训练有素的弓|弩手面对毫无防备的小王子不可能射错位置,这说明他们刻意选择率先射击他的膝盖而不是心脏。
——完美复原了温士顿老公爵被刺杀的方式。
一次义气使然的精准复仇。
所幸原书中小王子还没有放纵得彻底,第二支瞄准心脏的弩|箭没能得逞。刺客们在受到审问前全部自杀,或许为了不连累兰斯,没有任何人知晓他们的身份。
兰斯本人有没有参与那场刺杀,路加不能确定。
不过想来兰斯那种人也不屑于动用阴暗的伎俩——若要夺权,兰斯洛特·温士顿会率领千军万马,光明正大地闯入王宫。
即便兰斯与这次刺杀的主谋无关,却依旧有一个好用的身份。
——温士顿公爵的旧部,绝对不会伤害老公爵最后的血脉。
揽着他贴身旋舞的兰斯,是路加最坚实可靠的护盾。
毕竟那些旧部也不知道,一箭射出去会不会伤害到他亲爱的小主人呢?
午夜的钟声敲响。
路加眨眨眼,汗水顺着睫毛滑落。昏暗的火光下,他眼中的灰紫色已经全然变成明亮的艳紫,恶意与快意几欲满溢而出。
兰斯意识到了什么。
“陛下赐予我的珠宝‘天鹅之吻’在此遗失。”一分钟前还在与他共舞的小王子突然宣布,“封锁‘享乐窝’,彻查所有宾客,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他露出明艳的笑:“——这是王子路加·查理曼的命令。”
王子侍卫听令而起,慵懒的妓|院瞬间陷入混乱。
路加毫不留情地摆脱兰斯的怀抱,一边按揉着酸疼的手腕,一边欣赏着贵族们的狼狈丑态。
“我要抓活的。”他吩咐侍卫长。
路加可以用无数种手段躲过刺客、杀死刺客。
但他选择了一种更加冒险的方式,以此活捉温士顿公爵忠诚的旧部,并将他作为筹码,送到兰斯眼前。
敬仰着温士顿老公爵的兰斯洛特,会用同样珍贵的东西和他做交换吧?
路加抚摸着袖袍中被“偷窃”的“天鹅之吻”,漫不经心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