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初心,虽死无悔!
她救得是爱她的、亦是她爱的人,哪怕如今世事无常、物是人非,但她救人,只是因为她想救罢了。
无人逼过她。
她救得是人,亦是她的……心。
所以,从未有悔。
那四个字,低哑干涩,却掷地有声。
“从未有悔。”申屠凛低哑的笑了一声,说不出是嘲讽还是不屑。他背着手,高高在上的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的看着气息奄奄的女子。
裴姝说完,便再次闭上了眼。
等待死亡的来临。
然而,许久,预期中的疼痛并未响起。
那略带熟悉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却不是朝她靠近,反倒是越来越远,朦朦胧胧间,她又听到了一声轻笑。
随着脚步声,慢慢远去。
她睁开眼,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四周一片空寂,就像是那人从未出现过一般,方才的一切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可裴姝知道,那不是幻像。
那个传说中杀人如麻、嗜血残忍的屠龙魔尊申屠凛真的出现了。
按理,看到她这个破坏了他的计划、让他身受重伤的仇人,他应该取了她的命。
裴姝本也是这样想的。
因此,她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却没想到,他竟放了她?
半晌,裴姝亦低声笑了出来。随即,她撑着身体盘腿坐好,闭上眼,开始运转回天经。
至于申屠凛为何不杀她?
没有什么好想的。
她只要知道,自己还活着,便足够了。
这条命,终究还是不该绝!
既然还能活着,裴姝自然是不想死。
她稍微调养了一会儿,恢复了一些力气之后,便重新撑起身子站了起来,提着剑,摇摇晃晃的朝前方走去。
万魔窟中,没有太阳,因此便没有白天黑夜之分。
待到血月升起,便是魔物最活跃的时刻。
她如今已是强弩之末,须得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才能安心疗伤。
自从坠入这里,身体内的凤凰血脉便烧得越来越厉害,裴姝只觉得浑身发烫,没一会儿,身上的衣裳便被汗水打湿了。
万魔窟下,没有树木花草,只有数不清的石头和黄沙。
不知何时起,浓雾缓缓生起,很快便侵蚀了所有的地方。裴姝的视力本就因为伤势受了影响,此刻更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忽地,她反手一剑。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猛然响起,一只低级魔物从浓雾里跌落出来,双目圆睁,身首分离,已是死了。
万灵剑上,乌黑的血缓缓滴下。
青衣女子执着剑,不再前行,而是就地而坐,闭上眼。
竟是在这被魔物环绕的地方开始修炼了。
“这里可是万魔窟中魔物最多的地方,在这里修炼,简直是不要命了。”说话的人弯腰站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黑衣男人的脸色,迟疑的问道,“尊上,您不救她吗?”
黑衣男人正是申屠凛。
雾气很浓,可是他身周两米却干干净净。
“救她?”闻言,申屠凛低语,半晌,忽然笑了,“本座为何要救她?”
可若是不救她,为何又特意要过来?
黑齐疑惑不解。
万灵仙子裴姝跳下万魔窟,这种大事,很快便传遍了整个修真界。而他们魔界早便通过藏在天啸门内的暗探知道了这个消息。
当时,尊上便直接来了万魔窟。
黑齐本以为,尊上是来救人的。
毕竟万魔窟里万分凶险,便是他们魔族也不敢随意进出。听说这万灵仙子不但削了本命灵骨,还挖了心头血,早已不复三年前仙魔大战的风姿,已成了个废人。
这样的她,掉进万魔窟中,最后的结果,唯有一死。
可如今,尊上竟是这般反应?
难道是他回错了意。
黑齐抬头,入目的便是那半张修罗面——那张脸上还带着笑,明明一半风华绝代,另一半却是恶鬼之容。
他心头一颤,忙垂下了头,不敢再看。
也不敢去问。
他是跟在申屠凛身边最久的魔族,曾经处于他这个位置的人,如今尸骨都已经入了其他魔物的肚子,而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便是他的谨言慎行。
可既便如此,这么久以来,他也看不懂他们的这位尊上。
横空出世,凭借一己之力统一了散乱的魔族,成为了魔界最厉害的一任魔尊。魔族慕强,而申屠凛无疑是最强大的魔族。
他们崇拜他,可却也怕他。
这么多年以来,死在这位魔尊手中的魔族可一点不比人族少。
“你想知道本座为何要来此?”
他不问,却不想这位最是喜怒无常的魔尊率先开了口。
黑齐心头一凛,腰背弯的更加厉害,忙恭敬地回道:“属下,不……”
“她就快要死了。”
不等他说完,申屠凛便直接道,须臾,又道,“可她,不想死。”
“所以,尊上才没有亲自动手?”黑齐大着胆子的开口,“您是想要看着她被那些低级的魔物吞噬殆尽,死无全尸?”
毕竟若不是因为万灵仙子,他们魔界在三年前就能够打败修仙界,占据所有的资源了。
更何况,尊上还因此受了伤。
申屠凛唇角翘了翘,却没有再说下去了。
从未有悔?
呵,他倒是想看看,当她承受万魔噬体之苦时,还能不能说出这四个字。
万魔啃噬,孤寡之身。
这一切,全是她曾经用命救过的人还给她的。
他想看看等到了那时。
那个曾为了别人慷慨赴死的万灵仙子,会变成什么样?
成仙。
亦是,成魔?
天啸门,医峰。
闻人靖面色沉凝的站在尤长生面前。
“你也要回天经?”尤长生看着面前的男子,他换了一身白衣,发髻上还缠了一根白布,面色沉然,眸间暗沉一片。每一处,都写满了失意,都昭示着他的痛苦。
白衣,束发。
他在服丧。
为谁而服?
尤长生笑了笑,眼中却不乏嘲意。
“请长老赐经。”闻人靖躬身行礼。
“回天经已经不在老朽这里了。”尤长生冷淡的道,“你想要回天经,去找剑尊吧。此经,已经在剑尊手中了。”
此言一出,闻人靖的面色便变了变。
“裴姝已经死了。”尤长生看着闻人靖阴沉僵硬的脸,忽然开口道,“她跳下了万魔窟,那里镇压着数万魔物,她怕是连尸身也留不下来。便是有了回天经,又如何?”
“裴姝她,什么也没有留下来啊!”
“所以,回天经无用。”
这话,其实不用他讲,闻人靖也知。
回天经,虽有起死回生之能,但却救不回形神俱灭之人。
不仅身体,连一片残魂也无,便是回天经也救不了。
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
早在万魔窟上,他便用了搜魂禁术,可却一无所获。
没有。
他没有找到一丝属于裴姝的痕迹。
所以,答案只有两个。
一个是,她还活着。
而另一个……
闻人靖却不敢再想下去了。
然而,尤长生却不放过他,冷漠的拆穿了他的自欺欺人,“你也知道,万魔窟是何等凶地。若是……若是裴姝在全盛时期,尚有一丝希望。可……”
余下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了。
但闻人靖的脸色却倏然惨白一片。
可裴姝已经没了本命灵骨,没了最后一滴心头血,没了修为,她再也不是那个能一剑动九霄的万灵仙子,而只是一个随时可能殒命的废人。
废人!
仅仅只是想到这两个字,他的胸口便是一阵剧痛。
“你心情应该很清楚的。否则,”尤长生顿了顿,目光落在他的白衣身上,一字一顿的道,“否则,你又为何会穿这一身衣服?”
闻人靖的身体倏然僵了。
“……她那么厉害,她那么坚强,她……她会活着的。”他猛然后退了两步,忽然转身,摇摇晃晃的朝山下跑去,“她不会死的,不会的!”
便是三年前以身化器对抗轩辕鼎,她都能活下来。
如今,她也能活着!
闻人靖跌跌撞撞的朝前跑着。
那一刻,他甚至忘了自己是修仙之人,早已能御剑飞行,而是用着自己的两条腿,就在这荒茫的山峰间疯了似的跑着。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两条腿失了知觉,蓦地软倒在地。
闻人靖垂头,这才发现自己的鞋早已经破了,脚上已是血肉模糊,不忍目睹。
他没有管,而是抬头看着四周。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那么熟悉,每一寸似乎都有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这是万灵峰。
是曾经,他与她倾注了无数心血来布置的万灵峰。
“裴姝,裴姝……你没有死,没有死!”他叫着她的名字,忽然就发了疯了一般,伸手用力的开始撕自己身上的衣服。霎时白衣化成千百片,散落在空中,一片一片的落下来。
落在地上,落在身上,落在他的面前。
“闻人师兄?”熟悉的少女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是裴月。
闻人靖的身子猛然僵了僵。
他忽地不敢转身。
这是万灵峰。
是属于裴姝的地方。
然而,下一刻,裴月已经从他身后绕了过来。
“闻人师兄,你……这是怎么了?”裴月咬着唇,小心翼翼地道,“我知道你心里很伤心,但是你也不能伤害自己啊,你……”
说着,她便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件披风,想要披在了闻人靖的身上。
闻人靖却避开了她。
裴月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
他抬头,看着面前的少女,目光忽然一凛,“你为何穿着白衣?”
他是知道的,裴月女儿家心态,喜欢颜色鲜妍的衣裳,平日最爱的是粉衣,而最不喜的便是白衣。
白衣素淡,不甚动人。
裴月心口一跳,低头回道:“姝姐姐走了,我身为妹妹,自是应该为其服丧才对。”
“服丧?”闻人靖怔了怔,“她还没死,你服的是什么丧?”
他看着她,目光让人发凉,继续道:“况且,她也不会接受的。”
裴月身子蓦地僵住。
心尖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羞耻顷刻间便淹没了她,她咬着唇,面色苍白的道:“所以,闻人师兄,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我……我生母之事的对吗?”
她本想叫娘,可那声娘,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
活到这么大,她从来没有见过“娘”。
曾经,她每日都盼着自己的娘亲有一天会来接她,会带她回家,那时,她想尽了世间与娘所有相关的美好。
可如今,却再也不无法提起了。
无地自容,羞于启齿!
“你知道了。”闻人靖看了她一眼,“既然如此,月儿,你便不要来这里了。姝儿她,她不喜欢的。”
“闻人师兄……”她唤了他一声,眼中已有了泪意。
闻人靖看着,心中还是起了怜惜。
然后,这份怜惜却仅仅是因为,他对裴月的愧疚,以及……对她的感激。
是她救了裴姝,即便她不是自愿的。
可确实是因为她,他们才能救活裴姝。
所以他对她愧疚,也感激。
而看着少女奄奄一息的模样,愧疚之余,自然也有怜惜。
裴月没有错。
她会变成这样,都是他们逼迫她的,是他们差点要了她的命。
他对不起裴月。
所以,他想要补偿。
看到流泪的裴月,他依然会愧疚心疼,可是如今……
“离开这里吧。”他避开了裴月的视线,“你没有错,但是……”
“但是我是奸生子,是污点,是不被期待的存在!”裴月直接补全了他的话,“贱、妇的孩子,怎么能出现在原配孩子的面前,太碍眼了对吗?”
她的话里带着怨气。
可转瞬间,那股怨气还是撑不起来,化成了苦涩和绝望,“可是,可是我也不想啊。闻人师兄,我也不想当一个奸生子。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小乞丐,哪怕吃不饱饭,哪怕没有父母,至少……”
至少她是干净的。
闻人靖没有回答,只是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声音干哑的道:“对不起。”
对不起。
裴月的身子晃了晃,可这一次,不用人扶,她自己站稳了。
“闻人师兄,在你心中,我到底是什么?”她问。
男人没有回答。
半晌,裴月低头笑了笑,她握紧了自己的手掌,道:“好,我走。”话音未落,少女径直转身,一步步地离开了这里。
至终,都无人回应。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闻人靖坐在地上,像是成为了一座冰冷的石雕。
他闭着眼,不知道何时睡了过去。
元婴期的修真者,是不需要睡眠的。他们可以每时每刻都在修炼。
可那一瞬间,他觉得很累。
万灵峰的风很暖。
仿佛她还在这里,只要她在这里,便是寒风似乎也有了温度,枯叶也有了碧色。
相识二十载,相伴二十载,他曾无数次担心自己会失去她,担心自己够不上她。她太优秀了,同为天才,闻人靖更明白两人之间的差距。
他比不过裴姝。
她耀眼的让人害怕。
害怕配不上她。
害怕失去她。
她就像是一阵风,他用尽全力也无法握住,风都是飘渺的,这世间,谁能握住凤呢?谁也不知,正式订下婚约的那一日,他有多么的欣喜若狂。
可也是那一日,他才知道,自己握不住她。
“姝儿,你为什么愿意与我订下婚约?”那一日,他这般问她。
他满心期待,等着她的答案。
也满心忐忑,害怕她的答案。
而她面色淡然,闻言,只清浅的笑了笑,对他说:“阿靖,该练剑了。”说着,她已经拔出了万灵剑,站在他的面前。
眼中唯有她的剑。
她笑意清淡,仿佛这场婚事在她心中并未留下任何波澜。
他心头发凉。
一腔汹涌的喜意,顷刻间冷却了下来。
裴姝,在你心中,到底是剑重要,还是我?
你真的爱我吗?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个青衣女子。
她雪肤乌发,一身容华。
持剑而立,声音清浅的对他说:“阿靖,练剑了。”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她那么强。
他真的,以为她不会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