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堂之上,满口正义,高贵者俯视“低贱者”,大虫轻而易举踩死蝼蚁,尊卑分明,不过是为了骨子里那令人作呕的清高。
望着快被掐死的蝼蚁,沈皎闯入正中,双膝跪地拜高堂尊贵。
“鲛珠珍贵,外有木若花漆凝膜保护,遇盐水变黑,二叔大可验一下陆之慈。”
沈道远犹豫不决,思忖中棍棒未停。沈皎再拜,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上,“陆之慈伤势过重,求二叔莫要再打。”
一下又一下,每一声棍棒落下,沈皎的头便重重磕在地上。
沈皎咬咬牙,陆之慈这次算你欠我的。
惊呼中,少女的裙摆飞卷,沈皎整个身子扑向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陆之慈。
大汉未刹住手,沉闷的棍棒声响,打在女孩娇小的身躯上,陆之慈血肉模糊的背脊染红了少女的裙摆,那是一片湿热。
“皎皎。”谢兰意心疼喊道。
沈皎吃痛一哼,此刻棍棒才停。
陆之慈缓缓睁开眼,冷冽的寒冬感受到那某不属于他的温暖时,如同被踹进沟渠的流浪狗,见到扔来的一块热乎食物。
“小……小姐。”陆之慈声音干哑。
“别怕,有我在。”沈皎忍痛,颤颤巍巍起身。
她抬头对上那道探究的目光,萧容渊手持茶盏,黑瞳幽幽,意味不明。
沈皎向他一跪,“臣女有一计,还请殿下允臣女,莫要让无辜之人白白失了性命。”
萧容渊转着茶器,望着底下毅然决绝的少女,于是颔首道了声,“允。”
嬷嬷端来盐水,陆之慈刚受过拶刑,需将血迹斑斑的十指没入盐水。十指连心,好比蚀骨之痛。
沈皎从随身荷包里取出块桃酥,递到陆之慈唇角,强忍心酸一笑,“桃酥甜,吃了就不痛了。”
陆之慈缓缓低头,张开干涩的唇咬了口桃酥,口齿不清道:“多谢……小姐。”
十指没入那一刻,陆之慈闭眼,眉头紧皱额头沁出汗珠,明明是冷冽寒冬,却看得像是在炎夏。
“够了够了,好了!”沈皎急急推开铜盆,将陆之慈的手捞上来,大声喊道:“陆之慈的手并没有变黑,他并没有触碰鲛珠。”
今日,凡是逗留后院之人皆上前盐水检查,沈皎让嬷嬷下令,坦白自首者可从轻处罚,若被查出,陆之慈所受之刑便是他的处罚。
沈皎厉声道:“十指拶刑白骨外露,三十大板皮开肉绽,一道道皆不会落下。”
陆之慈抬头,看向站在他身前的少女。
丫鬟小厮站成数排,夕阳火红,柳涟漪等得不耐烦,“三姐儿,你究竟搞得什么名堂,大家一直在这等也不是个事情。”
“柳姨娘莫急,一会便知道了。”沈皎双眼微眯。
等装满盐水的铜盆捧到一个丫鬟身前,她身体颤抖犹犹豫豫,忽然不小心打翻铜盆,跪在地上埋头哆嗦道:“求三小姐宽恕,求老爷老夫人宽恕。”
众人心中了然明白,还没等沈道远说话,柳涟漪便起身道:“府中竟出了你这个贱婢,偷了鲛珠还不够,竟敢栽赃陷害三小姐。”
沈皎望其凌然出手的模样,心中嗤笑,若是不知情,她或许得给柳姨娘拜一个,谢她为自己抱不平。
那丫鬟脸色煞白,她看了眼柳姨娘,随后跪在地上一个劲磕头。
“是奴婢鬼迷心窍,奴婢的娘病入膏肓急需救命钱,奴婢本想就偷一些金银首饰,不知鲛珠珍贵,藏在三小姐屋内,求老爷老夫人饶命。”
沈道远怒道:“来人,将她杖打二十大板,赶出沈府。”
喧闹过后,沈皎欠身行礼,“皎皎先行告退。”
她转头向陆之慈盈盈一笑,“阿慈,我们走吧。”
陆之慈点头,眸光闪烁,似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迎来第一个黎明。
他从未见过的黎明,黎明来时,他不知所措,呆呆地点头。
夕阳西下,京城的朝霞如焰火燃烧,沈皎在前面走着,小厮搀扶着陆之慈。
转角处,萧容渊迎面而来,他双眼掠过沈皎又在鲜血淋漓的少年身上停顿一会,小厮吓得抽手赶忙跪地,双臂大拜磕头,“草民参见熠王殿下。”
陆之慈便直直往地上栽,好在沈皎眼疾手快,扑过去用小小的身躯支撑住他。
萧容渊望着眼前,相互依偎的两人,少年半阖着眼,脑袋靠在少女的肩上,而少女似是没看见熠王般,小心翼翼双手捧住少年的脖颈,生怕伤着他加重他背上的伤势。
萧容渊垂眸,勾起唇角轻蔑一笑。
“京中皆道沈三小姐倾慕二弟,本王也这么认为。可如今乍一看,沈三小姐如此护着个小厮,不知道的还以为沈三小姐与这位少年是对苦命鸳鸯。”
沈皎朝小厮使了个眼神,待陆之慈被扶住,她俯身向萧容渊一拜,“我护奴心切失礼了,还望熠王殿下见谅。”
京中人人皆知,沈皎爱慕二皇子萧容景,爱了他十一年,非他不嫁。话本子里也是如此描写,沈皎爱萧容景可以连命都不要,心甘情愿被其利用,至死无悔。
故才沈皎如此护着陆之慈无人遐想,人们只当沈皎是为了那句“打狗还得看主人”,又或是这蠢材脑子又出了什么毛病。
萧容渊侧目,目光探究,一双黑眸晦暗不明:“不曾想沈三小姐竟也是护犊之人。”
沈皎被这目光盯着不适,萧容渊随含笑意,但周身却自带压迫气息,显得那笑是嘲讽。
她不想与他多呆,于是又欠身向他拜别,“臣女要事在身,便不打扰殿下雅兴,先行告退。”
沈皎起身从他身边经过,可一瞬间,一只强有力宽厚的手掌握住她细瘦的胳膊,沈皎抬眸,是萧容渊。
他垂眸扫了眼少女不施粉黛的秀靥,眉梢微蹙,有些吃惊夹杂着不满。
萧容渊嗓音微沉低声道:“木若花根本不会让人手指发黑,沈三小姐真会骗人。”
“情势所迫,不得之举,但击破人心中脆弱引蛇出洞,也不失为一则好计,还要多谢殿下不点破,不说破,小女不胜感激。”
“哦?感激。”萧容渊盯着她窘迫不敢抬起的眼皮,意味不明道:“可有回报。”
沈皎叹气,视线对上他的眼眸,嘴角绽放一抹笑容,玩味报复道:“以身相许,殿下可要。”
萧容渊停了两下,转而嗤笑一声,松开少女的胳膊,轻飘飘道:“沈三小姐还真如京中所言,大言不惭,粗鲁无比,本王可不敢要。”
京中所言,沈皎自嘲,京中她还真是臭名昭著。
她瞥了眼奄奄一息的陆之慈,怕是再与萧容渊废话,这好不容易救出的小子得失血过多一命呜呼了。
“既然殿下不要,那臣女也没办法。”
沈皎昂头就往前走,随后她思忖,仗着自己粗鲁跋扈的人设,回眸不要命地朝萧容渊做了个鬼脸。
“皎皎谢殿下不收之恩,殿下莫要与皎皎一介粗鲁女子计较。”
少女翻卷的裙摆,似此刻天边夕阳灿烂,或许更该比喻成早间朝霞,从东边起的生机。
萧容渊身影被西下的红日拉得长长的,映在长廊上,他神色平静,轻叩着玉扳指。
望着消失在尽头厚颜无耻的少女和一旁孱弱的少年,他嘴角缓缓扯了个弧度。
沈家三小姐,沈皎,真是胆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