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老爷和柳姨娘过来了。”
小春急急忙忙跑进屋,喘着气。
沈离月望了望榻上的孱弱少年,眉头一蹙,“阿爹和姨娘怎来了。”
沈离月虽身为嫡女,但生母早逝,柳涟漪的狐媚术迷得二叔沈道远七荤八素,再加上生了二房唯一带把的,女儿沈茹月嘴甜惯会怜人疼爱。
二叔心思全在那对母女和他宝贝儿子身上,对沈离月的关心只是客套地嘱咐女子要知书达礼,守女德女戒,休要让别人家看不起沈家二房。
我呸!
沈皎气愤,平日里连亲生女儿生病都不来看,这会出了事,倒赶得真快。
沈皎听着屋外沉而急的脚步声,这会儿是沈离月的主场。
她歪头朝沈离月摇了摇手,盈盈一笑。
“阿姐,你好生顶着,皎皎先行告退啦。”
“诶……”沈离月伸手,想让沈皎多留会,可沈皎已经转身。
暴雪过后,屋外阳光正好。沈皎踏出门槛与沈道远和柳姨娘打了个正面。
沈道远一愣,“皎皎,你怎在这。”
沈皎抬眉,黑亮的杏眼中闪过一丝鄙夷。
转尔,她弯起眼,皮笑肉不笑道:“来看戏,可是没那个福气看戏。”
沈道远不傻,一下听出沈皎有意讽刺,偏那小姑娘还一脸笑嘻嘻的,只能甩袖,眉宇皱了半分冷哼道。
“既无事便赶紧回自个儿院子,小心冻着风寒。”
“好嘞二叔。”
沈皎扭头便走,才没走几步,柳姨娘便捏着帕子伏身在沈道远耳侧。
“老爷,不是我多话,三姑娘眼下还不能走。若被她乱传,传去大房,再传外面去,那就不好了。”
这声不大不小正好入沈皎耳朵,她转身昂头,“柳姨娘,你这什么意思,难不成想把我囚禁。”
“诶呦三姑娘,我这哪敢呀。”话完柳姨娘柳眉轻轻一蹙,她低眉看了看地,又抬眉掀起秋波望向自家老爷。
二叔心疼得紧,偏他又向来不喜欢这个侄女,娇蛮成性,不读女戒,不守女德。
缠着二皇子不放,朝中都传他有个侄女做人二皇子的跟屁虫,哪家姑娘如她这般,如此不矜持,不自爱。
让他的文人清骨蒙羞。
他拍了拍柳氏的娇肩,手背在家袍后,整张脸严肃,“皎皎,眼下你还不能走,进来为伯有事要与你说。”
沈皎叹气,眼下这戏她是非看不可了。
小姑娘点头,抬手打了个哈欠,昨夜里木榻硬梆梆的,还一会冷一会热,故一晚上也没睡好。
“二叔快些说,我还想回去睡个回笼觉呢。”
待沈皎进去,沈道远和柳涟漪这才满意。
屋内,陆之慈静默坐于榻上,裹在膝盖上的纱布又隐隐渗出血来。
少年抬眸,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和一个小妇人进来,皆锦衣绸缎,居高临下。
到底是亲生之子,毕竟是与心爱之人所生,恍惚中沈道远想起扬州三月流水畔浣纱的女子。他望着眼前瘦弱气色极差的孩子心中一梗塞。
不经意间他上前迈腿一步,可当及又被柳涟漪拽住袖子,他自诩为的清风高节将他难得产生的疼惜打断。
柳涟漪的眼神警示他,一个娼生子登不上大雅之台,他的高尚节操会有一道耻辱。
一幕幕落在少年清冷的双眼,他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两条他势必剥皮抽筋的狗。
如潭水波澜不惊的外皮下,燃烧着熊熊烈火,在青筋暴起死死抓着被褥的双手中燃烧殆尽。
少年衣衫褴褛,与一众贵人格格不入。
“见到老爷和我为何不拜。”
柳姨娘移着梅花步,左右婀娜上前,与陆之慈的破破烂烂的疯阿娘不同,她身上穿得是京城最流行的款式,她颈间的黑熊毛皮,是宫中赏赐,沈道远拿来讨柳涟漪欢心用的。
此刻她昂起下巴,抿着红唇,扫了一眼陆之慈,如视狗彘。
柳姨娘心想,小贱人的孩子怎么就这么难弄死,她又瞥了眼一旁的沈皎,带什么奴才不好,带回来一个祸害。
沈皎察觉到那抹眼神,她当即瞪了回去,转而望向斜光叶影下,那道凄凉的身影。
陆之慈半阖着眼,他松开皱皱巴巴的被褥,踉跄起身。
沈皎站在月门处观戏,可渐渐,这狼狈的陆之慈还怪让人心疼的。
沈皎强忍住欲要拔刀相助的心,劝说自己眼下有沈离月,沈离月会救他的。
可偏偏身旁的沈离月拧着手帕不安道:“这该如何是好。”
沈皎不可置信转头,“姐,你问我?”
沈离月点头,又摇了摇头,自个真是慌张坏了去问皎皎,皎皎也还是个孩子。
于是她咬牙急急上前,欠身行礼道:“爹爹,姨娘。阿弟他膝盖有伤,万万不能再跪了呀。”
“离月,你这说得什么胡话,沈氏二房就只有治儿一个男丁。”
柳涟漪顿了顿,她叹气搀着沈道远的胳膊,贤惠道:“你爹爹他为官辛苦,为人清正,万不能听信别人的谣言,离月要懂事些,莫要给你爹爹惹事。”
这一幕幕落在沈道远的眼中,欣慰至极有这么个贤妾,再望向自己亲女时,只觉得她口无遮拦,一点也不体谅父亲。
沈离月哑口无言,柳涟漪见机又加了一把火,她恃宠而骄,向来不把沈家长女放在眼里。
“这奴才偷窃我房中的首饰,治儿正直,为我打抱不平。”
她眸光扫向角落里的少年,轻蔑不屑。“来人,将他带去翠柳院,像这种不入流的窃贼,沈家绝不放过。”
沈离月见此,张了张嘴想再为陆之慈辩驳,沈道远骤然严肃道。
“好了,此事你不必再管,有这闲心不如学学你妹妹茹月,乖巧孝顺,老太太寿礼她四处搜罗宝物,你又准备了什么。”
一道稚嫩的女声响起,“二叔怎知阿姐未准备东西,嗯,想来也是,毕竟二叔从来未关心阿姐。”
被拆开皮,沈道远稳端的脸顿时垮下,他闻声转眼望去。
沉香烟从莲花香炉中袅袅升起,斜阳穿过窗户纸,穿过烟雾定住光的形状。
而少女便立身在那,狭长的睫毛扑闪,她双目如其人般张扬,直直注视前方,却举手投足又透露着懒散。
险些忘了,阴差阳错之下,未重生,未经历尔虞我诈,十年深宫生活的阿姐,还是个如鹅毛般纯洁,不谙世事的闺阁女子。
还斗不过隐藏了近二十年,看起来面和心善,实际暗戳戳使小手段,阴险狡诈的柳氏母女。
这时候的沈离月还敬重着柳涟漪,还不知自个儿的亲娘是谁害死的,更不知上辈子被折磨成什么样。
但想来,这辈子没有重生的金手指,与上辈子并无异,在别人眼里,何来上辈子与这辈子之分。
倒是沈皎做了场怪梦,像是个怪人。
那就让原原本本的沈离月大仇得报吧。
沈皎嗤笑一声,低眉拨弄着指间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绒毛。
“阿姐人冰清玉洁,端庄得体,不似我口无遮拦,嚣张跋扈。”
沈皎弹去指尖绒毛,昂头扬唇一笑,当真是嚣张。
沈道远眉头紧皱道;“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体现一下我的跋扈,道一下真理。二叔宠妾灭妻,这些年来对亡妻之女不闻不问,也不对,二叔自诩清高,倒是对阿姐的女德女戒插手插脚,真是没什么就盼着有什么,二叔自个儿有清高吗?”
沈道远面色铁青,他知这个侄女混账使性子,却不知她竟敢当着长辈的面直言不讳。
柳涟漪体贴地上前温柔拍抚沈道远胸口,满怀怨气瞅了眼沈皎,“大房真是越来越没有教养,越来越目无尊长了。”
沈皎不恼,反而笑意渐深点着头道;“嗯嗯嗯,柳姨娘说得是。”
沈皎背手缓缓走向角落被两个下人架着,与阳光背对的少年。
少年亦抬头,眸中似带着盼望,盼望着被拯救。
她轻笑一声转而目光凌冽,“打狗也得看主人。”
少年又将头低下去,像是浇了盆冷水,他不知该是喜,金枝玉叶的小姐在护着他,还是该悲,原是在护一条狗。
沈皎继续道:“柳姨娘这些年干的腌臜事真当天衣无缝呢。”
柳涟漪一时间晃神,那丫头的目光似是洞悉一切,穿过她的身体,她一时之间不知沈皎说的是贩卖毒害那对母子的事情,还是所有。
沈皎收回凌厉,手指轻扣瓷器,抿唇一笑,“阿姐,都说出来吧。”
沈离月转头,动人的明眸一愣,迟疑并温和道:“皎皎想叫阿姐说什么?”
沈皎扶额,她抬手抚平沈离月素衣上的褶皱,乖巧笑了笑,“那阿姐还是先别说话。”
随后她清了清嗓子面向众人,
“我阿姐她谈吐高雅如兰,有些话还是得我这号粗鲁之人代讲,我所言便是我阿姐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