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沈黛?”
陆少婴看着不远处那个身影,说出这话自己都觉得难以相信。
他们师门几人从小一起长大,不是第一天认识沈黛了,往日师尊带着他们下山除祟,也见过她穿别的衣服的模样。
可是……
这还是他们头一次,见沈黛如此认真地打扮了一番。
她原来,竟生得这般好看吗?
江临渊也看得一时怔住。
在他心中,沈黛一直是幼时六七岁跟在他身后跑的模样,今日他在忽然发现,原来从前那个小姑娘,已经褪去幼童稚气,显露出了几分少女的妍丽。
“……你看什么?想打架吗?”
见陆少婴一直盯着她看,沈黛警惕性瞬间拉满。
“虽然我们不幸抽到了同一个任务,但我也不会手软的。”
一开口,陆少婴顿时清醒几分。
“……谁稀罕和你打!”他匆忙别开脸,恶声恶气道,“下山以后我们大道各走一边,你们不要拖累我们才对!”
“除魔卫道岂有各自行事的道理,事情也要分轻重缓急。”
江临渊点了陆少婴一句,又眸光复杂地看向沈黛。
“头一次见你如此打扮,你从前,可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沈黛不明白江临渊为何会说这样奇怪的话:
“这不是闲情逸致,从前没人给我买这样漂亮的衣服,我自然就穿得随意一些了。”
换句话说,这不是她为了师兄们特意打扮,而是因为换了两个师兄,有人愿意这样对她好。
江临渊被这话一堵,蹙着眉不说话了。
时辰已至,第三轮试炼抽签完毕。
太玄都掌门重霄君对众人嘱咐一二,便开了山门,一众人御剑离开太玄都,一路行至太琅城外,才换了马车入城。
六个有深仇大恨的人坐在同一辆宽敞马车里,气氛十分凝重。
倒也不是他们非要坐马车,而是因为委托他们来太琅城的那位委托人特意叮嘱,让他们乘马车入城,直接去太琅城明月巷明府。
大约也是觉得马车内的气氛过于凝重,江临渊开口谈论起这一次任务的概要:
“……太琅城明家,是当地有名的丝绸富商,委托我们前来除祟的是明家的大小姐,据说近三个月来,太琅城频频有怪事出现,成亲结婚的当夜,新娘无故失踪,新郎也隔日猝死,喜事变白事,太琅城中这三个月意外死亡的新婚夫妇已有九十九对。”
“因为这个,太琅城中已无人敢再操办喜宴,就连订婚下庚帖的人家也不敢过明路。”
陆少婴问:“已经三个月了,那在我们之前,没有别宗修士来太琅城除祟吗?”
“有的。”江临渊翻了翻委任状,“来过几个梵音禅宗的弟子。”
梵音禅宗的弟子一贯少而精,陆少婴闻言更觉疑惑:
“然后呢?他们也未找出这邪祟是个什么东西吗?”
“他们……”江临渊迟疑了一下才说,“三个弟子,都还俗成亲,成亲第二日便也一样猝死了。”
???
这听上去确实有些离谱。
一众人很快抵达了明月巷,明府位于巷中最好的地段,门口石狮子威武庄严,门匾金碧辉煌。
方应许将和委任书一并寄来的拜帖交给了门口小厮。
小厮眉开眼笑:
“原来是我们大小姐的客人,大小姐已恭候多时了,诸位请随我来。”
明府不愧是当地富商,一路穿花拂柳,庭院景致移步换景,不比那些皇城权贵的私宅差。
谢无歧一路瞧着,忽然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这不是去后宅的路吧?”
引路小厮恭敬道:“大小姐就在前厅书房等着诸位呢。”
谢无歧略略挑眉。
沈黛不解,疑惑问:“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的确奇怪。”方应许看了看四周,“按常理,凡间女子不便如此正大光明邀请男客入府,也不会在前厅书房与人议事。”
小厮闻言笑着解释:
“您有所不知,大小姐虽是女子,却将要接手明家家业,平日自然是在前厅与掌柜商户见面的。”
“女子也可接手家业吗?”宋月桃惊讶地眨眨眼。
小厮但笑不语,将一行人引至书房内,里面丫鬟通报了一声,便传来一个女子清冷的嗓音。
“嗯,让他们进来吧。”
窗外日光投在冷硬的大理石地面上,沈黛随众人脚步入内,只见一个身着元青色长衫的女子正坐在案牍边查阅账本,偌大桌上满满当当堆了许多账册票据,她身材清瘦,整个人仿佛被这些账本压在底下。
“诸位仙家,请上座。”
那女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轮廓利落的清冷面庞,嵌了玉石的石青色抹额下,有一双极具洞察力的眉眼。
这就是委托他们来此处除祟的委托人,明府大小姐明鹤溪。
“时间紧迫,我也不与众仙君兜圈子了,太琅城的事情我都写在了信件上,此次请你们前来除祟,就是要平息太琅城中这桩祸事,以便三日之后我可以顺利成亲。”
“三日之后便要成亲?”陆少婴闻言有些意外,“邪祟狡猾,三日之期未免太过仓促,明小姐最好还是将婚期推迟——”
“不狡猾就不必花这么多钱请你们来了。”
明鹤溪快言快语,全然不顾陆少婴被驳脸色霎时难看。
“实话和你们说,我成亲这事不重要,但四日之后我便要正式接过管家掌印,我作为守灶女必须招赘成亲才能继承家业,所以这个日期一日都不能拖,明白吗?”
明鹤溪见陆少婴面带怒意,江临渊略显迟疑,于是视线转向那边的沈黛三人。
“你们明白吗?”
沈黛点头:“明白的,明小姐放心,我们一定尽量在三日内找到线索,如若不能清除邪祟,也必然会在您成亲当晚保护您的安全,绝不耽误您的正事。”
这位明小姐气势逼人,放在现世,大约就是那种雷厉风行的女强人。
沈黛性格软,从小就很向往这样果决的性格,见了这位明小姐更生出几分仰慕。
谢无歧瞥了沈黛一眼。
“尽力我们自然是会尽力的,但这邪祟蹊跷,专挑新婚夫妻下手,并不像是普通的鬼怪妖邪。”
谢无歧说得很中肯,方应许也点头附和:
“前面还有别的修士折在这里,我们更不可大意,明小姐的夫婿那边最好也加派人手保护一二,不知对方是——?”
明鹤溪:“哦,夫婿这事,我还没定下呢。”
方应许:?
您不觉得您有些许离谱吗?
明鹤溪显然不这么觉得,她合上手中账册,又从旁边拿了一本展开,随意道:
“总之大婚之前会定下的,价钱开得足够,总有不怕死的敢嫁,无妨,大婚当日你们照拂一二就行,终归是我的安危放在第一位,若我死了,他便当给我陪葬吧。”
此话一出,江临渊那边的三人齐齐变了脸色。
好歹毒的女人!
就连谢无歧也与方应许对视一眼,眼中有同样的感慨:
能继承这偌大家业的女子,的确不是一般人。
在场唯有沈黛无声地哇了一下,望着明鹤溪的眼里都是赞叹。
……好、好酷哦。
“其实我还有一个主意,更能保证明小姐的安危。”
沈黛说完,书案前的明鹤溪抬眸瞧了她一眼。
“说说看。”
沈黛认认真真道:
“若这大婚对明小姐不过只是一个流程,那不如我们的人扮做新娘,替明小姐完成这场婚礼,我们也可以引蛇出洞,顺势铲除邪祟……”
陆少婴这时候反应极快:
“你什么意思?你想让谁去扮新娘??”
在场除了明鹤溪以外,只有宋月桃一个女子,若是要人替,那不就只有——
“我没说让宋师妹去啊。”沈黛奇怪地看着要暴怒跳起的陆少婴,认真道,“论身形,我倒是觉得你和明小姐的个子更接近,其实最合适的应该是你才对。”
陆少婴:……
江临渊没有说话,因为他也显然觉得,沈黛说的这话是行得通的。
“可以啊沈师妹。”谢无歧托着下巴笑盈盈看她,“你这老实巴交的,还能想到这种坏点子呢?”
沈黛被他说得怪不好意思的。
“我也不是故意针对他,这不是确实他个子最合适吗……”
陆少婴可不认为沈黛这么公正客观。
她提出这种损主意,若是派了宋月桃去,以宋月桃区区练气中期的修为,必定凶多吉少,若是派了他去,那她还能在一旁看他穿嫁衣的笑话。
真是个居心叵测、内心险恶的歹毒小师妹!
陆少婴这边恨得牙牙痒,那边书案后的明鹤溪却认认真真将沈黛打量了一番。
“不,他们不行,就你了。”
谢无歧和方应许猛地抬头。
“不行。”
“不行。”
两人齐声否决。
明鹤溪放下笔,淡笑道:“我是主顾,我说了算。”
方应许眉头紧蹙:
“沈师妹身高与你还差上一截,如何扮你?”
“哦?你们仙家没有易容换形的术法吗?就算没有,障眼法总该是有的吧?”
方应许默了默。
那倒确实是有的。
明鹤溪说完又看向沈黛。
“我听说,这个除祟任务,是你们修真界的宗门大比中的一项考核?”
沈黛不知她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点点头:
“没错。”
“那你的成绩,和我的生死,就全在这一搏了。”
说到这里,明鹤溪微微一笑,又很快敛了笑容,扫了一眼余下众人。
“既然新娘都从你们之中挑了,新郎你们也自己选一个吧,届时把尺寸报给仆役,绣娘会替你们改嫁衣的。”
明鹤溪风风火火,敲定除祟的一系列事宜之后便利落赶客,让小厮引他们去厢房歇脚。
就连谢无歧这样见多识广的人,也是头一次见明鹤溪这般雷厉风行的女子,失笑道:
“我还头一次见有人成亲能成得这样随意的。”
陆少婴冷哼一声:“这样冷血心肠的女人,成不成亲对她来说有何分别,我看她这人根本就没有心……”
“我们来的目的是除祟,不是闲话是非。”江临渊打断陆少婴的话,将话题引了回来,“也不必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替嫁的办法可行,但未必要是沈黛。”
——那还能选谁?
陆少婴闻言立马跳脚:
“谁说的?我觉得就她合适!人家雇主都指明让她去了,我们就别多此一举了,不如想想谁做新郎合适。”
提起这个,气氛就稍显微妙了。
江临渊率先出声:“护卫师妹本就是我的职责,且我们跟随师尊下山除祟,配合过几次,本就有默契——”
倚着树干的谢无歧双手环臂,眉眼间藏着睥睨锋芒。
他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开口。
“也亏你说得出这样的话,我可没见你何时将护卫师妹当做你的职责了,若是交给你,恐怕若有她不敌负伤之时,你不仅不会优先救她,怕是还会责怪她拖了你的后腿吧?”
江临渊眼中闪烁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
“你——谢仙君,既然如此,那你说谁更合适?难不成是你吗?”
“至少比你合适。”
“哦?我竟不知道你哪里比我更合适了?”
谢无歧当时没明说,但隔日明家宗族族老们聚集在大堂,替明鹤溪考核赘婿人选之时,众人就明白他到底是如何合适了。
堂上,明家长辈瞧着底下站着那唇红齿白小白脸,居高临下地问:
“能入我明家的门,想必身家背景是清白的,不知有何特长啊?”
谢无歧他身量挺拔,眉眼俊朗,恰是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模样,勾唇一笑时,看得屏风后面几个明家闺秀双颊绯红。
“回几位长辈,在下不才,书读得不多,只识得几个字,绝不会干涉妻子的事业,不过我琴棋书画虽难登大雅之堂,但在锅台灶炉上倒是颇为擅长,为妻子洗手作羹汤自是不在话下,挽发描眉小有心得,日后闺房情趣也能哄妻子开心……”
江临渊和陆少婴在旁听得目瞪口呆。
这人……这人不是修仙的,本职就是奔着当人家赘婿去的吧!
谢无歧这么一说,明家长辈对他甚是满意,又让同样来走个流程竞争一下赘婿名额的另外三人上来自我介绍。
江临渊:“诗书礼乐……略通,剑术,还行,厨房……从没进过。”
陆少婴:“我剑术也不错,不过我对你们家大小姐没兴趣,来凑数的而已。”
方应许:“……没特长,花钱算特长吗?”
明家长辈:……
有了这三人作对比,谢无歧顿时脱颖而出,成了长辈们眼中守男德贤惠持家的最佳赘婿。
“沈小姐觉得如何?”
明小姐今日似乎去下面查账了,没自己来,便让沈黛以她的名义帮她选人,算是在长辈们面前过个明路。
沈黛本以为肯定行不通,没想到这群长辈却一副习惯了的模样,很自然地接受了新娘让别人替她随便选个新郎这件事。
“还、还行?”
那就是可以。
于是明家当即就让绣娘来给谢无歧量尺寸改衣服,仆役们也十分有眼色地改口称呼姑爷。
……沈黛只觉得这家人都对成亲这等大事,敷衍到了一种离谱的程度。
这边明家为大婚准备了两日,那边明鹤溪查账忙得脱不开身。
沈黛等人这两日也在太琅城中调查了几圈,就近拜访了有新郎新娘失踪猝死的几户人家。
这几家的说法相同,都是在洞房花烛夜的当晚,新娘无故失踪,新郎隔日猝死。
“……所以你们查了两日,城中都没有什么异样?”
成亲前夜,谢无歧一边倚在塌边吃葡萄,一边听奔波了整整两天的众人讲述他们的调查结果。
沈黛:“除了办喜事的店铺生意寥落,别的什么异样都没有,城中各处一丝妖气鬼气都无,可想见并非是鬼怪作祟。”
“不是妖,不是鬼……”谢无歧慢条斯理地将葡萄剥在小碗里,“那边只有两种可能,魔族,或者是魇族。”
一边远远靠墙站着,不欲与谢无歧等人为伍的陆少婴嗤笑一声:
“你说什么梦话呢?魔族和魇族早就被修真界的前辈镇压,余下那些杂鱼不知道都在什么阴沟里苟活,还敢出来堂而皇之的兴风作浪?”
沈黛心说,你前世就是死于这些阴沟杂鱼之手,连死了也不瞑目呢。
江临渊也半信半疑:
“这个可能性不大,太琅城不是什么边陲小镇,若真有魔族魇族,统管这片地界的宗门不会毫无察觉。”
谢无歧剥完葡萄,一旁仆役立刻递上净手帕子,他擦了手,将剥好的一碗葡萄往沈黛的方向推了推。
沈黛微怔。
“那你说,在太琅城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谢无歧挑衅一般地问。
江临渊和陆少婴不说话了。
“你愣着干什么,不爱吃葡萄?”谢无歧见沈黛不拿,又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不是,爱吃的。”
沈黛颇有些受宠若惊,捻起一颗剥好的葡萄尝了尝。
谢无歧托着腮问:“甜吗?”
“甜的。”沈黛抿出一个笑,又问方应许,“方师兄要吃吗?”
“你方师兄洁癖,别人剥的他都嫌脏,你自己吃就行。”
方应许翻了个白眼,没理谢无歧,只说:
“既然查不出什么,便只有等明日大婚,我们提高警惕,见机行事了。”
“……嗯。”
江临渊瞥了一眼已无缝融入那边的沈黛,眉头深深蹙着,似想说什么,但又觉得还不是时候,便咽了回去。
陆少婴见了那边三人言谈亲密,比他们更像是同门师兄妹,也不知为何心里不爽,事情一谈完就迫不及待地跨出了房门。
翌日清晨,明府门口便放起了鞭炮,家中张灯结彩,红绸如云,一片喜庆景象。
然而街坊四邻见了,却仿佛白日见鬼一般,全都闭门谢客。
周围摆摊小贩,更是马不停蹄地扛着推车跑路。
然而明鹤溪却仿佛全然看不见大家避之不及的模样,依然站在门口迎接宾客,可惜除了明家自己人,还有两三个宗族那边派来的长辈,原定邀请的客人们几乎都不敢上门。
院子里摆了二十多桌,连五分之一都坐不满,这婚宴一时间有些气氛尴尬。
但明鹤溪并不在意,她本就不是正经结婚,明家产业到手就行,谁在乎客人来不来?
“吃吧,这是我家厨子的拿手菜。”
明鹤溪还气定神闲地给沈黛夹了一筷子菜,心理素质比他们还好。
不过晚宴之后,新娘子就从明鹤溪换成沈黛了。
方应许给沈黛外貌上施了个障眼法,脚下踩了一双特制的木屐拔高个子,有裙摆遮掩倒也看不出来。
“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窗外便是方应许扮做小厮在外策应,江临渊他们三人留在明鹤溪身边保护她。
房内龙凤烛噼里啪啦烧着,谢无歧懒散随意地靠倚在床榻上,他难得穿这样招摇的一身红衣,更显得他五官俊美,好在他眉眼间有种少年锋芒,才压得住这样的艳色。
“自然是等了,这一夜,必然是会有异动的。”
沈黛闻言点点头,又忽的想到什么:“那我们就这样坐着干等?”
谢无歧蓦然抬头看她,半响,他似笑非笑地问:
“不坐着干等,你还想做什么?”
窗户被方应许用剑柄推开一条缝隙,脸色阴沉的方应许幽幽道:
“谢无歧,我们这是在除祟,别借机欺负沈师妹啊。”
沈黛开始还没反应过来,随后才回过神。
洞房花烛夜,不坐着干等,那就自然只有洞房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沈黛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既然是演戏,得要演全套,否则若是被魇族看出我们是假的,今晚岂不是白等了?”
“哦——”
谢无歧意味深长地感慨一句。
“那来吧。”
谢无歧表情坦然,沈黛倒不知为何有些别扭起来。
她按下这点古怪的情绪,按照前两日打听来的步骤依次进行。
“先是交杯酒——”
谢无歧与方应许两人仔细查看了酒杯,酒中无毒,两人这才让酒碰了碰唇。
“再是同心结发——”
沈黛拿着剪子,随意剪了几根,十分凑合地将两人的头发塞进一个荷包里。
谢无歧倒是拿着那荷包端详许久,似乎觉得还挺漂亮,随手收进了自己的乾坤袋中。
“最后是剪烛。”
这是洞房前的最后一个仪式,剪烛是为了让龙凤烛燃得更加长久,若能燃到天明,寓意新人可以白头到老,恩爱不离。
前面的步骤都没有什么出现什么异样,沈黛还以为自己是多此一举了,正要随意剪一刀走完流程,忽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谢无歧也从床上坐起。
“不对。”
两人几乎是同时捂住口鼻,后退一大步。
这龙凤烛的味道不对!
龙凤烛已在屋内燃了足足一个时辰,没有任何能令人察觉的异香。
若非沈黛剪烛时凑近拨动,根本不会嗅到这一丝不属于蜡烛和香料的味道。
但现在反应过来已经太晚,沈黛眼前一黑,脚下仿佛踩空,骤然跌入一个未知的空间——
耳畔唢呐声突兀响起,吹的是迎亲曲,嘹亮热闹,喜气盈盈。
沈黛发现自己似乎是坐在一个狭小的轿子里,晚风吹动红轿帘子,可见外面月黑风高下,四周飘荡着黄纸漫天。
既是红事。
也是白事。
沈黛忽然想起来,这是她刚刚穿书来时的那一夜,她被人糊里糊涂地送上花轿,等反应过来时,一群举着火把的人已经将她摁进了四四方方的棺材里。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触到身旁冰凉的尸体,顿时头皮发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
“应是三生缘夙定,漫教相敬竟如宾。”
伴随着周围此起彼伏的贺喜声,她眼前的一切光线都被剥夺。
咚咚咚。
是棺材钉一个一个没入的声音。
“合棺——”
“大吉大利——”
黑暗吞没一切,却放大了人所有敏锐触觉。
沈黛知道自己在撞棺材板。
那时她怕极了,像发了疯一样,不停地撞,发现自己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是绝无可能撞开的,又愣住,旋即开始大声哭嚎。
她一开始还不敢大声哭,怕身边那具冰冷的尸体突然诈尸。
可在黑暗狭小的棺材里关得太久,她又觉得,诈尸也好,总之不要让她一个人在这里憋屈又恐怖的死掉。
但这一次,她身旁的尸体就真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沈黛觉得自己在里面待了很久很久,漫长得她哭累了,撞累了,就连指甲也在棺材盖上磨得血肉模糊,她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极大的怨气。
——为什么她要遭受这种事情?
——为什么她总是这样倒霉?
——为什么每一次别人就不会遇见这样倒霉的事情?
沈黛仿佛被一种黏稠的怨恨拉扯着往下坠落,密不透风包裹着她的所有想法,令她除此之外再没有余地去思考别的。
怨恨。
不甘。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一切交织着不断发酵,蚕食着她所有的思想。
在这种疯狂的下坠之中,沈黛似乎察觉到自己已经快要触及最深的底端——
咔嚓咔嚓咔嚓。
像是木头被人生生掰断的动静。
“沈黛——!!!”
这一声,让坠入深渊即将窒息的沈黛,仿佛浮出水面,骤然呼吸到了一大口空气。
棺材被人掀开。
月光映了进来。
“沈黛!醒醒!你没事吧!你清醒一点,这里是魇族制造的梦境!”
“咳咳咳咳——”
沈黛猛烈咳嗽了几声,脑中一阵缺氧的嗡鸣,半天才缓过气。
“你说,什么?”
谢无歧也没想到魇族竟如此狡诈。
为了不让人发现,对方没有直接显出真身引人入梦,而是将自己的发丝融入蜡烛烛芯,发丝燃烧时散发的气味也可作为媒介,织造幻境。
“这里只是你记忆中防备最薄弱的地方,魇族的一缕神魂侵入你的识海,通过蚕食你的恐惧和愤怒壮大自己,从而占据你的身体,吞噬你的修为,将你由内而外的啃食干净。”
谢无歧说到一半,看到沈黛脸色比刚才更差,还以为她是在害怕,又转而道:
“不过魇族高攻低防,一旦被察觉,也不难铲除,只要……”
“只要拔除梦境之中的,引起我心境动摇的核心所在,就可以了,对吧。”
沈黛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因为她前世,就是死于魇族之手。
她环顾四周,果然是她当初记忆里的模样,当初她就是因为被钉入棺材留下的阴影太深,才想着自己必须要去纯陵十三宗,必须修仙,否则在这个世界她必死无疑。
“……对。”
谢无歧忽而有些心虚。
毕竟眼前这荒野坟冢,合葬棺材,也是他记忆中的一部分。
若说沈黛要拔除的,那就只有——
“谢师兄,我还没问你呢,魇族入侵修士的识海,复刻记忆织出幻境……你又为何会出现在我的幻境之中呢?”
谢无歧一僵,刚要胡扯一个借口,却见那乌发红嫁衣的小姑娘反应过来,从棺材里幽幽爬出,伸手揪住谢无歧的衣摆袖子。
“还有,你为什么也穿着喜服?”
……沉默。
……沉默是今夜这傻逼魇族织出的傻逼幻境。
刚才她受魇族影响没有发现,此刻棺材掀开,旁边空空荡荡,除非沈黛是个傻子才想不明白——
谢无歧之所以能出现在这里,全都是因为他和沈黛的记忆重合了。
他就是当年那个家里实在是给得太多了,导致沈家见钱眼开的族长毫不犹豫地让沈黛与他结冥婚的早亡小少爷!
“就是你对不对!!”
沈黛跳出棺材,要不是情况不合适,她都想冲上去揍谢无歧一顿了。
“是我是我——”谢无歧哭笑不得,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暴露身份,“怪我不该瞒着你,等我们从这里出去以后,再任凭你处置行不行?”
沈黛自然知道轻重,只是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拔除梦中核心之物便可破除魇族幻境,可现在我记忆中的你,已经变成你本人,那我们要怎么出去?”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
“还有,我幻境中的核心之物是你,如果说我们两人的幻境重合,那么你的核心之物,又是什么呢?”
谢无歧似乎也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我应该……没有那种东西,这里是我一切记忆的起点,在这棺材之前的记忆,我全都遗失了,如果说我真有什么恐惧——”
谢无歧忽而自嘲一笑。
“那恐惧的应该是我本身吧。”
再没有什么,比一睁开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来处,不知自己是谁更可怕的事情了。
沈黛也是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直觉告诉她应该宽慰对方一二,但她又总是笨嘴拙舌,不像宋月桃那样总能说出合适的宽慰之语。
“没关系。”沈黛忽然握住他手,“只要识破这是魇族幻境,就没什么可怕的,除了这个办法,我们还可以直接找出藏在此处的魇族,杀了它便是。”
小姑娘眉眼稚气,嘴上虽然说着打打杀杀,却很难让人觉得她凶狠。
谢无歧被她这样拐着弯宽慰,唇边浮现出一个极淡的笑意。
“好。”
沈黛见他恢复平日精神,放心下来,但让她犯难的事情又来了。
找出魇族说着容易,但幻境逼真,真要找起来,她甚至可以从这里一路找到幻境中的纯陵十三宗。
魇族会藏在哪儿呢?
“幻境再真,不过是阵法化就,想要找出幕后操纵之人,也并不难,只要——”
“入阵,破阵。”
说着,谢无歧转身抬手,顷刻之间将方才那口棺材炸得粉碎。
他这一击不仅炸飞了那棺材坟冢,还掘地三尺,炸出泥土中一个散发着浑浊雾气的阵眼法器,源源不断地为这幻境提供着力量。
沈黛也是见过世面的,一眼认出这是魔修的手笔。
可魇族的幻境,怎么会有魔修的法器?
但不管怎么说,魔修的东西,对沈黛来说十分专业对口,她前世逃命那半年时间,睁开眼闭上眼都在和魔修缠斗,这虽说是个罕见的上品法器,但只要她和谢无歧合力,应该还是能封印住几刻……
她正撸起袖子准备冲,就见谢无歧走到了那法器面前,然后抬脚——
咔嚓!
上品魔修法器。
直接碎了。
沈黛:!?这东西是这么容易碎的吗!
谢无歧唇畔含笑,仿佛没察觉到碎裂的法器正释放着狂躁的魔气,换做普通人,光是这魔气便能伤得人遍体鳞伤。
他却如沐春风,还能慢条斯理的挪开脚,徒手从那法器之中,挖出了藏在地底的魇族。
“用这等劣质品,也想困住我吗?”
那魇族全然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成这样,她看着眼前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却仿佛眼看到了什么地狱恶鬼,吓得浑身打颤,不住地问:
“你是谁……你是谁!你不是普通修士,那法器是魔修的法器,你怎会……你到底是谁!?”
少年修长五指掐着那魇族的脖颈,像拔萝卜那样将她从地里拔了出来。
“我是你祖宗,所以你这破铜烂铁才困不住我,懂吗?”
谢无歧笑脸盈盈,说出的话却格外欠揍。
“在太琅城作乱的人就是你吧,那些新娘去哪儿了?你怎么会有魔修的东西?嗯?”
“魔修……魔修……啊啊啊——!我不能说!不能说!”
这魇族女妖忽然发了狂似的,癫狂嚎叫起来。
“顾郎!我要见顾郎!还差一对新人,就差最后一对新人我就能见到我的顾郎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杀我,我、我只是想见我的夫君啊——”
那魇族女妖血泪如珠,十指嵌地,哭嚎声凄惨之极。
谢无歧回头看了眼沈黛,本以为会看见她于心不忍的模样,却见沈黛只是微微蹙眉,面上有悲悯之色,却并不妨碍她上前轻声对那魇族道:
“别嚎了,你不挣扎,待会儿送你走的时候你还能少遭点罪。”
魇族女妖:……
谢无歧:……
见谢无歧略显讶异地看着她,沈黛歪歪头:“怎么了?”
“你……不听听她为何要专杀新婚夫妻?或许另有隐情呢?”
沈黛反而奇怪地看着他:
“杀人需要什么隐情呢?哪怕她有再凄美的爱情故事作为动机,也并不妨碍我替那些无辜死去的新娘新郎杀了她吧。”
谢无歧垂眸想了片刻,似乎被她点醒一般,半响道:
“也对。”
眼看自己这出戏并未达到预计效果,那魇族女妖又慌忙上前要去抱沈黛的大腿。
当然,被谢无歧一把就摁了回去。
“不不不不——不要杀我,我对你们还有用处!这位女修,对,就是你,我、我见过你,就在烛龙江,我在你的梦中看到你师尊冤枉你了对吧,你放过我,我便可以将我的这份记忆交给你去与他对峙……”
沈黛一怔。
说着仿佛是怕沈黛不相信,她立刻张开水幕,开始回放自己的记忆。
这并不是她捏造的幻境,水幕中的视角从沈黛从烛龙江满身伤痕上岸开始,再到沈黛重伤晕厥。
她躺在江岸,虚弱至极的身体被江水一遍遍冲刷,最后怀中被她紧紧护着的那块烛龙麟便这样随着江水被冲走。
谢无歧在一旁盯着那水幕,仿佛要将那水幕看出一个窟窿。
他忽然没什么情绪的开口道:
“现在就杀了你,有你的内丹,也一样能窥探你的记忆。”
“不不不不——”
那魇族女妖吓坏了,口不择言。
“我还知道一件事!魔修与你们正道有勾结,修真界有内奸!留下我,我可以帮你们引出内奸,我——”
谢无歧与沈黛听了她这话顿时精神一震,沈黛还要再仔细追问,谁都没料到的一幕发生了。
那已被谢无歧踏成碎片的法器忽然凝聚起最后一股力量,碎片化作锋利刀刃,瞬间贯穿魇族女妖的身体。
满脸惊惶恐惧的魇族女妖面色灰败,轰然一声,化作了满地齑粉。
灰烬之中只余半颗内丹,散发着幽幽淡紫光芒。
沈黛抓起那余下的半颗内丹探查,里面储存的全都是一些记忆,有那些被她蚕食的新郎的回忆,还有她自己,以及与沈黛有关的那部分回忆。
幻境破碎,四周大雾升起。
等到雾气散去之后,谢无歧和沈黛回到了明府的洞房之中。
“方师兄——!”
沈黛第一反应,就是立刻翻窗而出,去找外面戒备的方应许。
索性方应许并没有在婚房中待多久,看起来并未深陷幻境,现下魇族女妖死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谢师兄,那你在这里照顾方师兄,我去叫其他人。”
谢无歧点了点头。
传讯仙符需要反应时间,现在外面估计还有个魔修同伙,这时候便不能再计较别的事情,人越多他们胜算越大。
沈黛立刻马不停蹄地朝前院飞身而去。
月下宅院深深,明府各房都禁闭门窗,不敢在外行走。
也因此,一个穿行在宅院之中的身影,便格外的引人注目了。
“宋师妹——”
沈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宋月桃身后。
她脚步凝滞,背影忽而僵住。
“你刚才,在和什么人说话?”
半响,宋月桃转身回眸,仍是平日那副笑意浅浅的模样。
“小师姐,不是约好你们在洞房替嫁吗?夜色已深,你为何要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