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心里总是记挂给卫含章解药的事,谢岁岁天色尚未大亮时便醒了。
匆忙洗漱更衣,随手将头发挽在脑后,抓起桌上的玉盒,早餐都没来得及吃的谢岁岁急急忙忙往前厅去。她这几天听管家说,王爷一般一早就会出府上朝,此时去前厅,应该还能见到卫含章。
但等谢岁岁赶到前厅,发现只有管家在指挥下人洒扫时,谢岁岁才发现自己天真了。
管家看谢岁岁拿着玉盒站在门外,走过来向她见礼:“谢姑娘是来找王爷的吧?王爷半个时辰前就走了。”
半个时辰,那不就是一个小时以前?那时候天都还没亮吧。
谢岁岁本以为自己今天起得够早了,哪知道卫含章比她更早。
天不亮就起床上朝,整日处理朝政,还要监督练兵,大晚上才能休息。不说朝九晚五,卫含章这班加的简直比现代九九六的社畜还惨。
谢岁岁问了管家卫含章何时回府,得了答复后便只好先离开了。
若不是服药时还要给卫菩萨施针,谢岁岁都想直接把药拿给管家,让他转交给卫含章算了。但按书中写的,服下药的同时,需要配以银针将蛊毒逼至手掌处,再划破手心放干净蛊血,这事才算真的完了。
谢岁岁只能等卫含章回府,亲自把药拿给卫含章,再给他施针逼毒。
等人的过程实在无聊,谢岁岁用了早膳,喝了好几盏茶,甚至回去睡了个回笼觉,卫含章都还没回来。谢岁岁干脆一路溜达到王府门口,坐在门槛上,两手杵着脸,一边看着古代热闹的早市,一边等着卫含章。
从前谢岁岁都只在电视剧上看过,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古代的早市。
卫含章的王府地处盛京城最热闹的朱雀街,相邻的玄武街上坐落着最富盛名的祁阳书馆,吸引了一批又一批学子来此求学问道。
此时正值上学时间,路上不少扎着纶巾的学子手里拿着书卷,匆匆往书馆的方向走去。步伐间书馆统一配发的月白色衣袍翻飞,混着一身的书卷气,已经初有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模样。
路边有不少叫卖的小摊,谢岁岁看到有个老者利索的往热气腾腾的锅里下着馄饨,氤氲的热气熏红他的面庞。有个妇人拉着孩子要了碗馄饨,他接过钱放好,取出干净的碗舀上一勺小馄饨,混着热乎乎的汤,笑着递给母子俩。
妇人舀起一粒馄饨,耐心地吹了吹,再稍稍贴近嘴唇试了试温度,将馄饨喂给翘首以盼的孩子。
有人在大声叫卖着酥饼,有人在提着被稻草拴起来的肥鱼展示给早市上的路人。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早晨,每个人都在平凡快乐地为生活拼搏。
也许那个妇人,会希望未来她的孩子也能穿上那身月白色的衣袍,沐着晨光走进祁阳书馆,同天下贤人大家谈书论道;也许那个商贩,也会希望多赚点钱,能让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
在这每一个平淡的日子里,在这些一个个朴素的愿望里,谢岁岁都感受到了卫含章无言的荫庇。
没有烽火狼烟,没有流离失所。这是卫含章在用他的心血,一点一点哺育着这个百废待兴的王国。
谢岁岁想,卫含章真是个温柔的人。
他坚定地、不动声色地庇护着天下万民,他的臂弯里没有美丽的姑娘,只有这些再平凡不过的人。他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他的血。而他就踏在这片土地上,一步一印,顺着前无古人的路,开辟出供后来者前行的坦途。
纵使他臂弯里的人们并不全部都承他的情,更甚者冲他挥刀相向,但他一如既往,爱着这天下万民。
这样的温柔,甚至有些固执的温柔,在谢岁岁看来难以理解。
谢岁岁只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没什么高尚的思想觉悟,也没经历过什么艰苦的磨难。她出生的时代,她的祖国已经足够强大,也不需要她做什么突出的贡献。她只需要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违法乱纪就好,哪怕此生庸碌无为,也足以开开心心过完一生了。
如果让她帮别人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拼死拼活捞不着一声夸,还要被人骂,谢岁岁肯定立马撂挑子不干。
但卫含章不是。
她看过原作,知道卫含章穷尽一生都在为了百姓和家国呕心沥血,哪怕鲜有人理解感念,他却依旧沉默不言。
直到死亡来临之前,他依旧在思考如何治理耕地,开荒南野,让更多的人丰衣足食。
以前总看到有人说,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
谢岁岁可以共情,却不能完全理解。
毕竟她从来没有过缺衣少食的日子,也没有经历过战火燎原的年代。
对她来说,饥饿和战火,不过是戏剧和新闻里才有的词汇罢了。
但看到朱雀街前炊烟袅袅,天边双燕颉颃翩飞,再想起原主记忆中西南之地的蛮荒苍凉,谢岁岁隐约有些明白了卫含章为何如此固执的前行。
谢岁岁近来不时会想起原主的记忆,不是她穿书后留下的剧本记忆,而是属于那个真正的,苗疆巫女谢岁岁的记忆。
她一直以为谢岁岁是年少轻狂,少时好奇心重偷跑出来闯荡江湖,情窦初开之际遇上了夙寒渊,这才误了终生。
其实不是。
记忆中,谢岁岁所在的苗疆地处偏僻,又多崇山峻岭,草木葳蕤,难以与外界互通,多年来祖祖辈辈皆囿于山林中,至死不得出。
谢岁岁小时候,便是在漫山缭绕的云瘴中长大的。
她虽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一开始却也并不好奇。苗疆之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她的太阿奶、阿奶、阿妈、她、甚至她的孩子,都会这么过完一生。
繁养虫蛊,行走山林,到周边的山寨替人看病配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但在她总角之年,山里来了人,是一队客商。
并没有什么入寨者死之类的情节,苗疆之人向来与世隔绝,同时也与世无争。偶尔遇到在山林中迷路受伤的行人,寨子中的人也会救治。他们尚未开化,还保持着原始的善良纯净。
他们相信,天神会偏爱嘉奖善良的信徒。
于是对于这队客商,寨子里的人也同样热情相待,将商队引去见了寨主,也就是谢岁岁的阿爹。
谢岁岁就在一旁用树叶逗弄着幼蛊,那时她还没有学过中原官话,不知道大人们说了什么。
但商队走后,她能看到阿爹脸上露出开心的笑。
阿爹一把把她抱起,宽厚温暖的怀里带着林间草木清新的气息。
不久后,便有不少人进到苗疆。
他们砍了高耸入云的古树,交由寨子里年轻力壮的汉子们栽至别处,一筐一筐的泥土石块连绵不绝运走。
苗疆的山林间,再不只有祖祖辈辈靠双脚走出来的小路。
往后,谢岁岁眼看着寨子里养起越来越多的鸡鸭牛羊,阿妈用亲手织染的漂亮布匹给她换来了新衣新鞋。她不再只能去山间摘下红艳艳的花,拔掉花萼吸一口小小的花蜜,阿妈给她买了各种甜甜的糕饼,甚至是有意思的画本子。
谢岁岁逐渐长大,她开始模糊明白了这一切。
她开始央着阿爹阿妈给她买书本,她开始认真学习中原官话,学行医养蛊,她想走出这里。
因为她曾无意间听闻,这一切都是卫含章卫小将军的意思。
卫小将军曾来苗疆打过仗,目睹当地百姓苦于交通已久,平时往来进出十分不易,回去后便向皇帝禀明,请求派人来苗疆开荒辟路。
彼时卫含章也不过十七八,还是那个一腔热血,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定西将军。而谢岁岁才十三四,还什么都学不好,在寨子里摸鱼斗鸡。
她对未来没有概念,也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但她看到了寨子里日益变得更好,阿爹脸上笑容越来越多。谢岁岁摸着身上阿妈买回来的时下流行的新衣裙,她第一次有了想认真做的事。
她想去中原,想去盛京。
她想看看那个叫卫含章的小将军,亲口对他说一句谢谢。
两年后,她离开苗疆,带着寨子里所有人的祝福和写给卫含章的信,踏上了去盛京的路。
这短短两年里,卫含章已经从定西将军,提笔变成了摄政王。
她在路上遇到了夙寒渊,涉世不深的她轻而易举被夙寒渊套了话。夙寒渊得知她要去找卫含章,便哄骗她,说带她一同去盛京,作为交换,谢岁岁要帮他一个忙。谢岁岁答应了。
她开始了替夙寒渊铲除异己的不归路。夙寒渊将她瞒得很好,而她孤身从苗疆前来,没有什么信息渠道,更遑论和暗地里掌管江湖第一势力的夙寒渊斗。
自始至终,她都不知道,她一直对付的那个在夙寒渊口中无恶不作,甚至苛待卫含章的摄政王,就是她的小将军。
那个让她千里迢迢从苗疆走到盛京的小将军啊,就这么死在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里。
而那句话,谢岁岁至死都没有机会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