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崇政殿里,欧阳辩尚处于变声期的声音在回荡,蔡襄的神色越来越是激动,手下的笔快速地挥动,从一开始浑厚端庄淳淡婉美行书,到后面为了跟上欧阳辩的速度而逐渐变成狂放的草书。
“……商业,讲究的是就是互通有无,这个就是商业的本质,要完成商品惊险的一跃,其中一字极其关键,那就是‘通’,这个通包括资金的流通,也包括商品的流通!
央行的出现,解决了资金流通的快捷性和安全性,但是商品的流通却没有解决。
商品的流通受不同因素影响,一是政策、二是道路,三是安全。
就政策而言,咱们大宋朝还是相对鼓励,政策尚可,急促改变不太可能,但可以让三司研究更利于商品流通的政策,尤其是关于设卡收税的政策,各个地方不合规的设卡收税,对于商品流通伤害极大。”
赵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至于道路,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要想富先修路,路通了,商品就能够流通起来。
比如有一个地方盛产柑橘,他们所生产的柑橘尤其香甜,但是因为道路不通,外面的人或许不知道了,知道了也很难买到。
如果这时候这个地方的路接通到官道里来,这个地方的柑橘能够运送出来,那么这个地方的人民便会因此受益,他们的生活就会变好,也就能给朝廷创造税收了。
至于安全性,我指的是各地的土匪,行商很不容易,别说边关了,就说是咱们大宋腹地里行商,都是提着脑袋在挣钱。
说不好在哪里就被土匪给抢了,甚至连性命都丢掉了,前些年不是还有来京城应试的学子被土匪截杀了,连功名在身的学子都敢截杀,可见这些匪类是何等的猖獗。
如果要让商业引来更大的爆发,扫清境内土匪,是当下重中之重!”
欧阳辩掷地有声。
赵祯陷入了沉思,欧阳辩所说的确是切中了大宋朝的痼疾。
但是这三个问题都不好解决。
官方的苛捐杂税这一块,朝廷其实是不允许的,也又在不同程度的禁止,但屡禁不止,因为地方没有财政权,所以地方基本都是在负债经营,如果他们不靠这些,可能根本都撑不下去。
修路的道理赵祯也懂,其实对于整个国家的控制,就是通过道路来控制的,但修路费用靡巨,想要修路,那海量的资金简直是吓人。
而且所谓商路,肯定不仅仅指道路,还有运河桥梁之类的,更是投资大回报慢的基建工程。
至于剿匪……大宋国策便是收集精兵于中央,地方军事力量太过于薄弱,之前甚至有地方在土匪攻城,知府将土匪请入城内好生招待,好吃好喝,送上大量金银送走的事情。
其实不是知府通敌,而是着实无力抵抗啊!
而且……
赵祯有难言之隐。
而且就宋朝的军队去剿匪,就怕土匪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百姓就先被军队给生吞活剥了。
宋朝承接五代,五代那可是真实的人吃人的乱世。
贼过如梳,兵过如篦的话可不是戏文,那是真实的世界。
五代时候,军队但凡占领一城,将士必将例行抢劫,这种行为还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夯市。
宋太祖虽然禁止宋军夯市,但五代以来的旧习不是一道命令就能够杜绝的,在宋初相当长的时间内,夯市的行为依然不断地发生。
如今当然不比宋初了,但是军队的作风依然野蛮,将他们放进民间剿匪,怕是匪还没有剿,百姓却先糟了大罪。
所以,欧阳辩的建议看似切中大宋痼疾,但是赵祯却是没有怎么表态。
这让欧阳辩颇为郁闷。
好吧,修路是花钱多了些,赵祯不肯修也罢了,针对地方苛捐杂税的政策影响太大,赵祯不肯也正常,毕竟容易引起反对,但剿匪这事,怎么看都是非常必要的事情,怎么这事赵祯也在犹犹豫豫的?
欧阳辩想不太通,但有个人号称赵祯小棉袄,是当朝最了解赵祯的人,常常在赵祯郁闷与想不开的时候予以心里按摩,而这个人就是欧阳辩的老父亲欧阳修。
其实欧阳家的三个儿子应该吃醋,因为他们的老父亲的耐心都用到了别人身上了,但不是欧阳辩,而是赵祯。
所以欧阳辩回去就直奔家里找欧阳修。
欧阳修听完欧阳辩的抱怨,笑道:“所以说猛将必发于卒伍,宰相必出于州郡,你要是了解咱们大宋的国情,你便不会有这个疑问了。”
欧阳修给欧阳辩讲清楚里面套路,欧阳辩才恍然大悟。
赵祯还真的是有难言之隐啊。
若真如欧阳修所说,那这匪还真不如不剿呢。
不过欧阳辩还真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既然这事朝廷办不来,或者说不愿意办,那他就自己来!
第二天他给各处央行分行支行行长发了召集令,当然名义是年底尾牙会,也到了年底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时间上是提前了不少,但各地分行支行的行长也都不敢耽误,在规定的时间内赶到了汴京。
各地分行支行的行长们聚集在了一起,各个一起风发。
作为各地的负责人,他们头上都悬着一把刀——央行的经济纠察小组。
这让各地的分行央行的行长不敢轻举妄动,但实际上他们也不需要贪腐,因为欧阳辩制定了严厉的监督体系,也制定了丰厚的奖励机制。
如果业绩足够出色,他们每年在汴京买一套大院子绰绰有余,真的没有必要冒着被撸为平民的危险去贪污。
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出现,年中的时候,秦凤路熙州支行的行长和熙州军里的一个将领勾结,贪污了三万贯钱,被纠察小组查出,熙州支行长还想要利用军队杀掉纠察小组,六人的纠察小组逃出了一个人,将消息传到总部。
欧阳辩立即通告枢密院,枢密院一道命令下达熙州,将领被揪出来,就地捋下军装押解上京接受禁军司令部审判,而熙州支行长也被押送入京,直接被欧阳辩送进推司。
经过推司审讯,法司判决,这位犯事的支行长,不仅被撸掉了功名,没收所有的财产,并且被判监禁二十年!
真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所以,这些分行支行长对此引以为戒,欧阳辩的决心他们算是看得清楚的——我给你们丰厚的薪俸,但半文钱也不能贪污,一旦被我发现,牢底坐穿!
欧阳辩看似严酷,但手下的分行支行长们却没有怨恨的意思,因为薪俸的确很高,而且央行在当地也很受尊重,虽说不是什么见官高一级,但那些州府长官甚至路级长官有求于央行,都得巴结着他们。
千里做官,不就是为了薪俸和社会地位么。
既然在央行有高薪和社会地位,那还有什么不满的,所以一个个都意气风发,尤其是占据了膏腴之地的行长们。
吕青就是最被吹捧的以为。
“吕大行长,最近可是春风得意啊,今年的两浙路分行又要拿三个第一了吧?”
有熟悉的同僚和吕青打招呼。
所谓三项第一,指的是结算金额第一、吸纳存款第一、放贷金额第一。
两浙路占据了运河沿线黄金位置,对周边路进行辐射,天生就占据了优势,这让其他的分行长颇为眼红。
但吕青毕竟是欧阳辩亲自任命的,其他的人就算是不服气,也得忍着。
吕青谦虚道:“谬赞了,这不是我的功劳,不过是运气罢了,倒是子定兄的广南西路分行,不说什么三项第一,但是一个增长率第一是跑不了的吧。”
广南西路本身是边疆,至和年又有侬智高之乱,广南西路经济凋敝,困顿到了极点,央行分配任务的时候,无人愿意去,但是这个叫陈稳的邕州人,却毛遂自荐说要振兴家乡,当时大家都用同情的目光看他,但如今看来,他的选择是没错的。
在陈稳的努力下,广南西路今年的业绩占据了十八路分行的第十位,增长率应该就是第一了。
这个陈稳,应该要被重用了!
周围的人听到这个对话,纷纷围了过来,给陈稳道喜。
陈稳八面玲珑,左右逢迎,感谢同僚们的祝福,将同僚们应付了过去,然后和吕青低声道:“超人兄,您可知道这次为何将尾牙提前么,要知道这第四季度才刚刚开始,咱们可是在冲业绩的关键时刻呢。”
吕青看了看周边的同僚,见无人在意,假装无意道:“子定兄可有什么消息?”
陈稳低声道:“有消息称咱们央行要组建押运队。”
吕青诧异道:“押运队的组建很正常啊,咱们央行的资金流转,铜钱也需要在各地之间运送,现在各地匪患严重,咱们央行的确需要组建自己的押运队伍啊。”
陈稳笑了笑道:“咱们行长可没那么简单,若是寻常的押运队,根本不需要叫大家回来,这次应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尾牙会不仅仅吃喝玩乐而已,虽然那也是必有的流程,但在此之前安排了一场会议,一共有十八位分行行长参与,一百多位支行行长列席,以及总行的高管列席。
吕青作为十八分行行长之一的吕青,位置排在下首第二排,排在总行高管之后,但在其他的分行行长之前。
吕青悄悄入席,一会之后,一百多人全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谈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有嗡嗡声的交流声音,吕青拿着国富论悄悄研读,这本书他看了很多次,只要有时间,都会拿出来仔细的阅读,每次都有收获。
他看得入神,会场的声音突然消失,吕青顿时惊醒过来,抬头一看,门口处一个身着月白色儒衫的少年大踏步走了进来,袍袖挥舞之间潇洒自如。
会场中的一百多号人立时纷纷站起。
少年走到主席台上,并不着急坐下,微笑着往下扫视,淡定地扫视了一圈,才微微点头,举起手往下压了压,会场的所有人才纷纷落座,会场鸦雀无声,等候着少年说话。
吕青定定地观察少年,一年不见,少年拔高了一大截,身姿变得颇为雄伟起来,已经与成年人无异,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深邃,虽然知道少年的眼睛并没有看着自己,但吕青总感觉少年在看着他。
少年自然就是大宋中央银行行长欧阳辩了。
欧阳辩未语先笑:“一年未见,大伙风采更胜往昔,从你们身上的意气风发,我便知道,咱们央行今年干得不错,我为诸位贺!”
欧阳辩个率先鼓掌,下面雷鸣一般的鼓掌声响起。
欧阳辩压了压,掌声顿时停歇,他似乎很满意大家的令行禁止,满意地点点头:“嘉佑二年十二月壬子,朝廷给我的任命书上写道:将作丞、勾当公事官兼铁案主事欧阳辩为大理寺丞、知中央银行行长。
从那一刻起,央行算是正式成立,截止至今日嘉佑四年十月,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满两年。
两年的时间,咱们央行从只有一个破落的国子监屋舍、十万贯杯水车薪一般的启动资金、一本流内铨提供的待补缺人员簿、以及我自己写的一堆资料,加上朝廷给得一个编制、一些政策,仅此而已,用一穷二白来形容,绝对不算夸张。
而截止至今日,咱们央行,账面吸纳存款一亿六千多万贯,合作大小钱庄票号七百六十多家,覆盖大宋大部分国土,支行深入到州府,营业处深入到每个县乡,央行全部职员达到三万一千八百八十八人!”
会场掌声如雷,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着自豪,这个庞然大物是他们跟着欧阳辩一手建立起来的。
他们的足迹大多遍及两浙路,积累了足够的经验之后,才各自赴自己的任务地筹办分行或者支行,可以说,他们真正见证了央行是如何一步一步壮大起来的。
央行人,壮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