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修)

华美旷远的殿堂上,无数夜明珠悬挂于屋顶,明辉映照下,一群脸蒙轻纱的美人正演奏着袅袅不绝的曲调,乐曲空灵中又带着几分喜庆,悦耳如自九天而来,有百鸟朝凤般的感觉。

无数修士坐于玉案之后,或与身旁的同伴轻声细语,或起身与他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等待着那场即将到来的结契大典。

对修士来说,所谓的结契就等同于凡人的结亲、嫁娶。

而作为当世唯一的仙尊,陆鸣巳的结契大典无疑会被所有人关注,来参加的也都是各大势力的高层。

这既是一场婚礼,也是展现净寰界在修真界尊崇地位的仪式。

高座之上的俊美男人脸上没有一点即将娶亲的喜色,恍惚的情绪侵染了一贯冷肃的眸子,让他脸上多了几分罕见的心不在焉。

在他不惜一切代价推动禁术复活阿岚之后,经历了漫长的混沌,他重生回了过去,回到了他将要与危岚结契的那段时光。

这时候,危岚还没有死……

陆鸣巳微微向后,靠在了鎏金王座之上,仰着头,唇角难以自抑地上扬,勾勒出一个浅淡的笑。

高座之上的男子睁开双眼,眼底波动的情绪已经重新收敛,面上威严而冷静,又变回了那个执掌修真界的三界共主。

陆鸣巳抬起手,示意侍立在侧后方的卫集上前,在他弯下腰后,手指在扶手上轻敲了两下,声音带上了一丝柔情:“用水镜与护送夫人的人取得联系,我想……看看他。”

卫集低垂着头,眼底闪过一瞬错愕。

……这样情绪化的话,不是之前的尊上会说出的。

卫集心里隐约觉得尊上身上好像发生了一些改变,脸上却没有变现出来,而是恭谨地应了一声:“是。”

他没有问为什么,而是直接转身去取了水镜

在卫集匆匆离去后,陆鸣巳端着酒盅,再一次陷入了恍惚。

陆鸣巳看着洁白的案几上倒映出来的自己,恍惚间,仿佛又穿透时光,看到了那道沐浴着鲜血的决绝身影。

在陆鸣巳的记忆里,危岚一直都很乖。

他温顺听话,通情达理,从不忤逆他的命令,陆鸣让他呆在后山,他就真的安静地在后山呆了一百年,呆了一生……

百年的时光让危岚被打磨成了最适合明辉仙君的模样,也让陆鸣巳渐渐忘了,他本不是这般的模样。

那层温顺的皮披得久了,便让陆鸣巳信了,危岚就是这般的模样……直到一朝失去,才幡然醒悟,却已经晚了。

经历了那场诡异的天劫,见过危岚所做的事之后,陆鸣巳才意识到,危岚从不像他想的那样,是朵经不住任何风雨、需要保护的娇花。

——他虽然是凡人,但并不是弱者。

他从来就不是,需要养在笼子里呵护的雀儿。

不期然的,陆鸣巳又想起了初遇时,眼里带着火光的少年,他曾悍然对着敌人出手,眼里无畏亦无惧,只有一往无前的坚定。

以现在的时间来看,距离那次初遇……其实刚过去没多久。

陆鸣巳唇边弯起弧度,想到那样的危岚,心底忽然有些滚烫。

视线里,刚刚离去的卫集捧着水镜从阴影里走出。

他捧着水镜走上高台,立于王座旁边,低下头来小声解释:“尊上,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冥渊上空,受到从冥渊吹出的浊气影响,无法直接与白夏大人联系,只能通过值守在冥渊的人看到穿行的车队。”

说着,他将对着自己的水镜翻了个面,将镜面展示给陆鸣巳看。

陆鸣巳垂首,看到了水镜里那一行浩浩荡荡的人群。

距离有些遥远,又隔着一层水镜,陆鸣巳看不清那些人,却可以看到那座被保护在中央,由龙凤拖着、赤红做底的花轿。

他知道,危岚就坐在里面,等待着与他的再次相会。

冥渊上空的天是晦暗的,那座花轿却有着点亮天空的明艳。

就像花轿里的那个人,永远都可以,也愿意,抚平他心底的一切创伤。

陆鸣巳的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笑意浸入了眼底。

在他的示意下,卫集将水镜放在了玉案的左上角,让水镜联通冥渊的那一面正面面对着陆鸣巳,让他能时刻看到对面的情况。

水镜中,迎亲的队伍无声而安静的前行着,护送着花轿里的危岚前往净寰界,前往明辉仙君身边。

这让陆鸣巳的心脏,鲜活地跳动着。

带着期待、带着喜悦。

*

冥渊上空,浩浩荡荡的车队缓慢地穿行在半空的乱流中,在白夏的带领下,主动避开了可能有危险的厚重云层。

这世间能让修士止步的地方不多,冥渊就算一个。

冥渊由人间的浊气汇集而成,诞生自凡人心底的浊气会本能地侵蚀修士体内的灵力、撼动他们的道心,道心受影响下,很容易心魔滋生堕入魔道。

而在陆鸣巳统辖下的修真界,正道和散修都在不遗余力地打击各种邪魔外道,少有人愿意往这种只有危险,没有宝贝的地方钻。

从虚空中生出的风,吹开了花轿的帘子。

危岚耳朵竖起,从缝隙里往外观察,时刻注意着外面的动向。

他依稀记得,前一世在迎亲的队伍穿过冥渊的路途中,被什么东西袭击过,起了骚乱,是白夏出手后才解决掉了敌人,让队伍能够继续前行。

危岚若想离开,时刻守在花轿外的白夏就是绕不过去的那个坎。

只有白夏被调离了,他才能试着摆脱护卫他的这些修士。

在其他的地方,危岚就算跑了,也会很快被陆鸣巳的人抓回来,而在冥渊上空却不同,冥渊的存在,会成为帮他阻拦追击者的一道牢固屏障。

冥渊上空的那次袭击,将会是危岚唯一的机会,能否摆脱陆鸣巳,就看他能不能把握好这次机会。

花轿里,危岚感受着拂面的微风中蕴含的浊气,知道这是队伍已经在冥渊上空穿行,琥珀色的眸子因为雀跃而显得明亮璀璨。

他放下掀开帘子的手,开始为逃跑的那一刻做起准备。

——华丽繁复的嫁衣和首饰,在他逃跑的时候会变成沉重的负担,要最先解决。

他先是把脑袋顶上复杂的凤冠,小心谨慎地、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拆了下来,期间难以避免的扯到了和零碎的发饰缠在一起的头发,疼得他抽了一口凉气,可又怕被外面的白夏发现,只能咬着牙把痛呼声咽了下去。

等到所有的发钗、冠饰都摘了下来,危岚揉着隐隐作痛的头皮,心底又给陆鸣巳记了一笔。

曾经的他,居然还觉得能穿上这样一套华美的嫁衣是一件幸福的事,是陆鸣巳在乎他的表现……可他明明并不喜欢这样繁复华丽的衣物,之所以会觉得高兴,不过是因为陆鸣巳夸赞穿着嫁衣的他美极了。

脑海中闪过前世的那个天真的自己,危岚瞥了下唇角,一脸不高兴地将陆鸣巳彻底从脑海里划走。

晦气。

他的逃前准备还在继续。

处理完了脑袋上的凤冠,危岚又试着脱下身上层层叠叠的繁复嫁衣,连片的赤色上用金线绣着华丽的图案,金色的龙凤纠缠在一起组成了复杂的盘扣,像是一束花,从左肩蜿蜒向后背。

嫁衣上的龙凤简直像是攀附在身上的一道道枷锁,牢牢地将人锁在里面。

由于大部分盘扣都在后背,危岚努力了半天也没能成功,最后不得不认命,打算先穿着这套衣服逃跑,等离开了,再想办法脱下来换一身。

危岚把能换的都换了,最后两腿蹬了两下,把红色的高底鞋甩了出去,然后赤着足,抱着双膝蹲坐在宽大的座椅上,将脑袋贴在窗户旁边,听着外面的声音。

很长一段时间,外面都只有零星的说话声传来,白夏平稳的呼吸声像是一曲安眠曲,听得危岚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他等得快要睡着了的时候,自极高之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爆鸣,伴随着撕破空气的猎猎声。

拉车的龙凤受到惊吓,发出了一阵阵急促的嘶鸣声,前行的花轿骤然停了下来。

危岚掀起窗边的流苏帘子,透过缝隙,看到白夏走到了前方,轻声细语地安抚起拖车的龙凤,再往前看,云层里隐约有三道巨大的身影扑下,凶猛地袭向队伍最前方的修士。

危岚的眼睛缓缓亮起,多了一抹跃跃欲试的期待。

他把窗户上的流苏帘子掀开的更大了些,隐蔽地从车厢里往外窥探。

花轿前,白夏压制住了因为浊气而有些不安的龙凤,让略有颠簸的车厢稳定下来,她一只手落在凤凰赤红的翎羽上,安抚般地一下下顺着凤凰的纤长艳丽的羽毛,另一只手轻拍着龙的角。

她抬头看向前方,眸子里酝酿着雷霆般的怒火。

——三只被浊气污染的雷鹰撕破云层,从高空而下,利爪如刃,轻易地在修士身上撕扯出一道道巨大的伤痕,鲜血从高空坠下,滴到了下方的冥渊里。

雷鹰飞行时卷来的气流里裹挟着厚重的浊气,前方护卫的修士怕沾上浊气,打斗间颇有些缩手缩脚的,导致迟迟无法解决袭击的雷鹰,被拖在了原地。

他们的视野无法穿透空中的暗色云层,也就看不到云层上方,成群结队逡巡的雷鹰群。

可白夏能看到。

她知道这三只扁毛畜生不过是鹰群用来试探敌人实力的弃子,若是不能以雷霆之势击退这三只雷鹰,鹰群就会认为这群人的实力不足为惧,悍然发起攻击。

鹰群无法对随行的修士造成太大的伤害,可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若是稍有疏忽,漏了那么一两只过去,伤害到了车厢里那位脆弱的新娘子……那就问题大了。

不能任由他们继续磨蹭下去了……

白夏眼中掠过一瞬戾气,对着龙凤俯首低语了一声,而后飞身上前,身形一闪,眨眼间就出现在队列前方,一身素雅的袍子已经变成了贴身的轻铠。

还不待袭击的雷鹰反应过来面前多了个人,白夏的手虚虚按在腰侧,手腕微抬,锐利的刀气毫无征兆地迸射而出,直接撕裂了一只雷鹰的翅膀。

剧痛之下,雷鹰的双翼疯狂地扇动起来,半空中的雾气被吹开,濛濛的一层罩在眼前,随行修士的注意力全都被暴走的雷鹰吸引走了,一时竟是没人注意到花轿那边的异常情况。

车厢里,瞥到白夏飞身离去,危岚眼底亮起,又耐心等待了几个呼吸的时间,直到看见三只雷鹰完全缠住了白夏,这才起身一把掀开花轿门口的布帘,打算跑路。

他探出身子,一只脚踩在车辕上,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拉车的凤凰就突然转身,温暖圆润的身子靠近,用劲把他往花轿里拱。

凤凰小声地叫着,有些着急地想把他撞回花轿里。

我又听不懂鸟语,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危岚眨眨眼,冷酷地把往他身上凑的凤凰脑袋推开,抿了下唇。

他猜得到凤凰在叫些什么,可他不想懂。

危岚将漂亮的小凤凰推到一边后,一只手抓住柱子,探出头往下看了一眼。

——下面是浑浊幽暗的液体构成的巨大湖泊,看着是暗色的,却意外的清澈见底,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鱼虾,也没有蒲草水藻等水生植物,湖面平静得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通向不知名的黑暗深渊。

这座湖泊就是冥渊。

因为之前有修士的鲜血滴落到湖泊里,冥渊像是被唤醒了一样,往上喷吐着厚重的白灰色雾气,眨眼间就扩散到了半空中,遮挡住视野。

看到这样的高度,危岚本能地倒吸了一口气,手里下意识握紧,有一瞬泛起了因为身处高空带来的惊惧感。

要……跳下去么?

危岚咬紧了下唇,心里泛起本能的犹豫和恐惧。

前一世,因为某个人的死亡,他曾经调查过冥渊。

他知道,眼前看似是平静的湖泊并非真的是水,而是浊气汇聚而成的一层屏障,而在这层阻拦了修士的屏障之下,则是另一个独特的世界。

湖泊下方是绵延幽深的地窟,那里生活着不愿归顺于陆鸣巳的一些人,有魔修也有凡人,还有各种猛兽妖物。

危岚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然后立即抬头看向前方。

他看到白夏已经轻松解决掉了第二只雷鹰,对上了第三只雷鹰,若是不动作快一点,白夏马上就要解决完敌人回返了。

白夏下手狠辣,隐约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回头冷冷地看了危岚一眼。

那一眼如若冰霜,让危岚瞬间从头寒到脚,险些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他面色发白,看向白夏的目光满是痛苦。

——白夏不记得他了……而没有那百年间记忆的白夏,是不会选择帮助他的。

容不得他继续犹豫了!

危岚收回视线,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推开了往他身上挤的小凤凰,无视了小家伙的纠缠,身手灵巧地爬到了花轿顶上。

他如履薄冰地站在花轿顶上,带着浊气的风吹起他嫁衣的下摆,之前怎么都解不开的盘扣,突然崩断了两个,原本贴身的嫁衣下摆突然在半空中摇曳散开,围拢着中央的人,像是一朵绽放在深渊中的玫瑰。

在灰黑为主色调的冥渊上空,那道赤红色的身影鲜明得像是盛夏夜晚的焰火,轻易地穿透了逐渐变得浓厚的迷雾。

是让只能从水镜里遥遥凝望着这边的陆鸣巳,一眼看到的明艳和灼眼。

天极殿内,原本垂首独自饮酒的明辉仙君,骤然站起了身,如湖面般平静幽邃的眸子荡起涟漪,眼白突兀地染上了一抹猩红。

随着他的起身,整座殿堂突然安静下来。

原本还在交谈的人们下意识闭上了嘴,只有陆鸣巳突然清晰的粗重喘息回荡在空旷的殿堂内,属于仙尊位阶的沉重威压在殿堂里扩散。

威压之下,连悬挂于屋顶的夜明珠光辉都黯淡了几分。

陆鸣巳双眸血红,死死盯着水镜里那道鲜明如火的身影,阴郁的视线沉重得如有实质,仿佛可以穿透时空,落在遥远的那道身影上。

岚岚……要做什么?

他对无数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刺探视线恍若不觉,心脏跳得十分迅疾,七上八下,手掌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青铜酒盅,将形制古典的酒盅捏得变了形。

隔着数百里的距离,车顶上的危岚突生灵感,察觉到了这道沉重而又黏腻的视线。

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目标,却又无比精准地与陆鸣巳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可危岚却突然有了明悟——是陆鸣巳在看着他。

危岚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

他突然很想笑。

前世的百年时光像是一把枷锁沉重地压在他身上,他渴望的所有事物,都会以最残忍的姿态在他眼前被摧毁。

他想和陆鸣巳好好在一起,陆鸣巳不愿意,他想离开,陆鸣巳不允许……就连最后,以生命为代价的献祭,都没能让他从陆鸣巳手里逃脱。

他到现在还记得,看到建木折断、来自大地的缝隙吞噬族人的那一刻时,心底撕裂般的疼痛。

陆鸣巳就是摧毁一切的那个刽子手。

危岚是恨的。

他不恨陆鸣巳没有回馈给自己对等的爱,也不恨陆鸣巳背弃对他的诺言另找他人,他恨的是……从始至终,陆鸣巳都未曾把他当做过平等的人。

陆鸣巳从未尊重过他的想法。

只要他们有意见分歧,陆鸣巳永远都是正确的,而无论危岚想做什么,都永远是错误的、不应当的。

对危岚来说,这段曾经真挚过、甜蜜过的感情实在太让他痛苦了。

爱,爱不得;走,走不了。

陆鸣巳想要的是完全按照他的心意塑造的人偶,不需要有自我意识,只要听话、乖巧、温顺地当一个妍丽的花瓶就够了……

可危岚做不到。

他有自己的渴望,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有想爱的人,也有会因痛苦而放弃爱的冲动。

可陆鸣巳……不愿接受这样的危岚。

危岚也不需要,一个不愿意睁开眼看清他的爱人。

蹉跎了一百年之后,他终于有了一切重来的机会,又怎么会再次踏上同样的一条路?

隔着遥远的距离,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危岚却扬起脸,冲着那道视线,眸光璀璨,唇角上扬,露出了解脱的笑容。

这次,陆鸣巳是真的鞭长莫及。

不远处,雷鹰凄厉的嘶鸣声震彻长空,濒死的雷鹰挥舞着羽翼,穿透天空的云层,扎向无垠高空之处的自由之地。它们扇动的羽翼带起了狂风,狂风吹开了乌云,让一束阳光刺破了冥渊上空亘古的阴暗,洒在了红色的花轿上方。

一束明灿而又温暖的光柱照射而下,落在危岚身上,映着嫁衣上内绣的金线,给他镀上了一层辉光,绚烂而又夺目。

危岚沐浴着金灿灿的阳光,感觉自重生以来,因积压的愤怒而浸着寒意的胸腔,像是被灌入了一股温水,让那颗始终冰冷僵硬的心脏,再次跳动了起来。

——噗通、噗通。

是轻松而又明快的跳动声。

直到此刻,危岚好像才刚刚重新活了过来,不再是那只穿越了时光长河的,浸透了哀怨与死气的恶鬼。

危岚最后看了陆鸣巳一眼。

那一眼冷淡而平静,毫无情绪波动,像是隔着遥远距离的那个人,只是一个不足挂齿的陌生人,像是所有不堪的过去,都已经被彻底埋葬。

——从今往后,他不再是仙尊夫人了。

危岚转过身,脸上洋溢着恣意的笑容,足下发力,纵身一跃!

单薄瘦削的身影从高空坠下,坠向那遮挡了视线的云雾之中。

带着浊气的风吹在身上,锐利如刀,侵蚀破坏了那一身浸润着灵气的嫁衣,撕裂了明艳的下摆,破坏了牢固的盘扣,污染了灿金色的龙凤,让整件嫁衣碎成漫天的红色雪花,随风而落。

他终于打破了那座金丝笼子。

危岚放松身体,迎着烈风,向冥渊坠去。

他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消失。

真好。

连风,都是自由的味道。

危岚张开双手,双脚,闭上了双眼。

他的心灵只有纯然的喜悦,而无半分恐惧。

——“噗通”。

他跌入了看不到底的深渊之中。

*

天极殿内,陆鸣巳不知何时起,已经将放在玉案上的水镜抓到了手里。他不发一言,下颚却因为咬紧而呈现紧绷的线条,凌厉有如锋刃。

可无论他的目光有多么噬人,水镜对面的那个人都看不到了。

那道赤色的身影毫不犹豫地从高空中跃下,坠入了冥渊……就像是划过天空的流星一样,转瞬之间,红色就熄灭在了暗色的湖泊里,云雾蒸腾而上,再也不见踪影。

连涟漪都未曾泛起。

天极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这让水镜破裂的声音格外清晰。

——“噼啪”。

由坚固的天罡玉炼制而成的水镜被陆鸣巳徒手捏碎,一片片深青色的玉片剥落碎裂,掉在案几上,又滚落到黑曜石的石阶之上,最后“叮叮咚咚”地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水镜破碎,映照着冥渊景象的投影也无声无息的消失。

明辉仙君定在了原地,浑身僵硬,像是凝固在时光里的一尊雕像,早在不知多久之前就已经失去了生命。

沉重的空气让在场的所有人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打破了这样的寂静,惊扰了高台上那位,被撕成碎片。

应当提醒陆鸣巳的卫集上前两步,本欲开口,却又在沉凝的空气中缓慢地停下了脚步。

他不动声色地抬眼瞥了尊上一眼,窥到他藏在阴影里的表情,心底骤然一沉,又默默收回了迈出的脚,垂首盯着地面,不敢出声。

那道仿佛凝固住的身影,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其实是沸腾几欲爆发的火焰,卫集不愿做那个引爆明辉仙君怒意的人。

其他人也同样如此。

没有人敢打破这片寂静。

所有人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没有人敢出声询问。

时间悄然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静立于高台上的那抹高大的身影突然动了一下,好像终于从凝固的时光中苏醒。

明辉仙君立于明珠光辉之下,俊美的面容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他面无表情,好像不会为任何事情动容,可身上却散发出一种腐朽般的萎靡气息。

他嗓音沙哑地开口了:

“散了吧……”

明明是非常不正常的一件事,也显得对在座的宾客格外不尊重,可却没人敢提出抗议。

明辉仙君做下的决定……无人敢当面违抗。

卫集骤然回过神来,收敛了心底的惊惧,不敢去多看多问,而是连忙和其他近侍一起,安排起各宗长老、真人的离去。

前来的宾客看了看高台之上的那道身影,心里生出万千猜测,却没人说话,而是按部就班地按照净寰界修士的指引,一个接一个地收回了贺礼,在指引下离开了天极殿。

离开后,宾客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却依然没有说话,直到彻底离开了净寰界的范围,才不约而同地吐出一口气,传音聊了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仙君一直看着的那面水镜里连通的是哪里?”

“是啊,怎么好好的结契大典,说散就散了?”

“啊,是不是结契的另一方,那位凡人夫人……出了什么事?”

“不会吧?谁能在那么多净寰界修士的保护下杀掉明辉仙君的夫人?不可能的!”

“说的是啊!”

“可若不是死了,还能是跑了不成?他只是个凡人而已,怎么敢跑?”

离开的路上,修士们三三两两地传音沟通,猜测着发生了什么。

部分人明知不应该,却忍不住想要去窥探到底是什么人破坏了这场结契大典,这相当于把明辉仙君的脸面放在地上摩擦。

也不知道会迎来什么样的报复……

明辉仙君的性格,可谈不上仁慈。

*

天极殿内,直到最后一位宾客离去,陆鸣巳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卫集不敢打扰他,送走了所有人之后,又和一众同僚收拾起一片狼藉的大殿。

等到大殿也收拾干净,连滚落在黑曜石阶上的水镜碎片都被一片片捡起,拼成原来的模样放在玉案上之后,他才小心地上前几步,凑到明辉仙君身边,低低地唤了一声:“尊上。”

这声呼唤,将陆鸣巳从那种凝固般的状态中唤醒。

这一刻起,仿佛随着危岚一同坠入深渊的灵魂才缓缓归来,让陆鸣巳的意识缓缓回笼。

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有一部分在疯狂地诘问着为什么,有一部分叫嚣着叫他将人逮回来,还有一部分保持着理智的,在盘根究底地搜索着所有的记忆,搜索着和危岚有关的每一个画面,想要搞清楚,他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他找不到原因。

自从初见动念的那一刻起,他就把自己仅有的温柔和耐心全都给了危岚,他要什么,自己给什么,甚至还力排众议,给了他整个修真界最盛大的结契典礼。

这难道不是危岚想要的么?他到底为什么要逃跑?

陆鸣巳想不明白。

卫集侍立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即便没有得到回复,也不敢转身离去。

而就是这一瞥,唤起了陆鸣巳的某些回忆,让他想到了某个可能。

——前一世,他一直都知道净寰界的修士对危岚不太瞧得上,他们觉得只是个凡人的危岚高攀了自己。

第一开始,陆鸣巳没做制止,是因为他们成婚之时,修真界刚刚统一,那些战败的丧家之犬还没有完全清除干净,他怕有人会利用净寰界的修士对危岚出手,于是纵容了修士对危岚的态度。

危岚知道这些修士不喜欢他,自然也就不会主动靠近,可以将危险直接隔离在发生之前,他乐见其成,后来,危岚也没有找他说过这件事,他以为危岚并不在意这些外人的看法。

是直到危岚出事,他在寝殿里静思的那一晚之后,他才隐约地意识到……原来,危岚从来没有把净寰界当做过他的家。

这里没有他的家人。

想到从水镜里看过去时,那些人对危岚的态度,陆鸣巳好像隐约明白了什么。

按理说,这个时候的危岚,不应该做出这样的决定才对,是因为……对他没有亲自去接他的行为不满?

陆鸣巳重新坐回了高座里,指尖轻敲着扶手,思考着。

这一世,那些曾经的手下败将已经不被他放在眼里了,所以,他不必再去隐藏自己对危岚的在意……

这样,就没人敢轻待危岚了吧?

陆鸣巳灰败的脸上重新找回了血色。

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矛盾,找到危岚,说开了,也就解决了,那人还是爱着他的,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再次同他回到他们的家。

陆鸣巳眉眼动了下,想起自己在水镜里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

如果岚岚掉进了冥渊里,那就有趣了。

想到会被困在冥渊黑暗中的小可怜,陆鸣巳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那里太适合他去接他回来了,因为仅靠自己,危岚会被困在里面。

不愧是他的岚岚,就连挑地方,都这么会挑。

陆鸣巳挥手招来卫集,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去宝库里,把那具无念玉偶、还有那颗龟蛇固神丹拿过来。”

卫集怔了一下,问道:“尊上想做什么?”

陆鸣巳的嗓音罕见的温柔:“我要进入冥渊,把他接回来。”

“对了,卫集,”陆鸣巳又想到了什么,“吩咐下去,以后不许任何人对夫人不敬,也不许暗中讨论夫人的出身。”

他盯着卫集,声音逐渐转冷:“危岚是我的夫人,是要与我相伴一生的伴侣,他不比任何一个修士低贱……记住了么?”

卫集额头上冒出冷汗,低头道:“是!”

尊上,真的变了。

*

冥渊虽然有个渊字,乍一看也像是一座湖泊,可实际上它并非是真正的湖泊。

危岚坠入冥渊后,感觉像是跌入了最柔软的云床,并没有想象中带来疼痛的冲击感,而是速度不减,在“湖泊”里继续往下跌去。

在他坠落的过程中,浊气自然地侵入体内,却又因他体内没有任何灵力的存在无功而返,溢出后重新融入到湖泊里。

这样的侵入虽然没有给危岚造成伤害,却很好的减缓了他坠落的速度,让他像是被一层又一层的蛛网兜住,下坠的速度越来越慢,直到穿过了整个“湖泊”,跌入地窟。

穿透冥渊,下面是钟乳石洞一样的地底洞窟,洞窟的岩壁上生长着散发着橘黄色光芒的苔藓似的植株,为黑暗的地底带来了明亮的光线。

仓促之间,危岚只来得及往远处瞥到一眼,还来不及震惊,就“噗通”一声砸到了正下方的幽深水潭里。

几十米的高度带来的冲击让危岚来不及反应就晕了过去。

他沉到水底,又无知无觉地飘了上来,浮在水面上,白色的里衣下摆在水里曳散开来,像是一朵盛放在黑暗中的优昙。

……

哒、哒……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轻盈的脚步声在洞窟里响起,逐渐靠近水潭。

在岩壁上橘光的照耀下,隐约有一道高挑的身影从阴影里走出,他一路在地上采摘着什么,逐渐靠近了水潭。

等他走到水潭旁边,抬起头时,突然发现了那道随着水波载浮载沉的白色身影。

高挑的身影歪了歪头,有些口舌不清地嘀咕:“唔……好看的花?不,好像是……人?”

他眯起了眼睛,努力观察着那道浮在水面上的身影,想知道那人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然而看了半天,他也没能判断出来。

反倒是越看,越对那个面目不清的白衣身影生出了一种发自灵魂的诡异亲近。

那种感觉在呼唤着他,叫他前去救人。

不再迟疑,他一步步地走入了潭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