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是一条顺流而下的长河,无论是风平浪静还是波澜壮阔,始终都是按照既定的方向,流向注定的未来。
然而,万事无绝对。
时光长河中,也偶尔会有意外发生,颠覆这亘古以来的流向。
危岚的意识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压制着,他无法睁开眼,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感觉身周有一股无法抗衡的力量,裹挟着他,撞向一波又一波的浪涛。
四周好像有无数道暗流涌动的漩涡,随时向他袭来,想要改变他的去向,然而裹着他的那股力量却极为坚定,无数四周有多少危险,自是巍然不动,只一心前往欲往之地。
危岚的意识昏昏沉沉,有时沉睡,有时清醒,在这里,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可裹挟他的那股力量,却好像越来越弱。
他依稀有了明悟。
目的地……快要到了。
脱离这个状态的那一瞬间,感觉像是长久生活在海洋里的人骤然浮到了水面上,空气芬芳而又轻盈,就连自身,都带着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慵懒。
龙凤为驾的车辇里,窗户处的红色流苏被骤然起伏的颠簸荡得飘了起来,一缕清风拂面而过,唤醒了危岚困顿倦懒的意识。
完全由喜庆的红色组成的花轿里,一袭金凤嫁衣的妍丽美人睫羽颤了颤,缓缓睁开了双眼——琥珀色的眸子宛如最华美的宝石,流光溢彩,只是此时却蒙了一丝水雾,带出几分楚楚可怜。
这是……哪?
危岚眼带迷茫,下意识四处打量着。
花轿……
危岚愣了一下,下一秒就认出了这是哪里。
这座花轿在他的记忆里,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以致于只是稍微扫了几眼,就确定了,眼前这座花轿,确实就是他当年乘坐着嫁到净寰界的那一座。
分毫不差。
完全一样的花轿让危岚心底生出一种诡异的战栗感,他下意识低头,往自己身上看去。
一袭华贵的嫁衣,上面用金线绣着牡丹环绕中龙凤呈祥的图案,手腕上套着两个红珊瑚的玉镯,指甲也染上了豆蔻的颜色,而垂落的白皙手腕旁边,则放着一件红色的霞披。
这是,他嫁给陆鸣巳那天穿着的嫁衣——后来,在和陆鸣巳因为炉鼎问题吵架的时候,为了证明自己的态度,被危岚一把火烧了的……那件嫁衣。
怎么会……?
危岚有些恍惚,宛若大梦一场后骤然惊醒的人,心潮兀自起伏不定。
——回到了过去?抑或,那百年的孤寂只不过是前往净寰界的路途中的一场梦?
联想到那逆流而上的诡异感觉,危岚心底隐隐有了猜测。
那百年的孤寂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他和陆鸣巳……已经回不到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了。
他失去了信任他的能力。
只是,若是回到过去的话,现在这个时间点可说不上好……
危岚心里一沉。
若是再早一点,在他答应陆鸣巳之前,抑或是没上花轿之前,他都来得及悔婚,可现在……花轿外都是陆鸣巳的人,若想离开,却不是那么容易。
陆鸣巳的手下本就对他这位未来夫人不怎么瞧得上,他若是再不识抬举地提出退婚,就相当于是在所有人面前打明辉仙君的脸,不被敲晕带到净寰界直接扔床上都算好的了!
可若要让他重走一遍过去的经历,再次与陆鸣巳结契,危岚是绝不愿意的。
——好不容易有了重来的机会,他绝不要,再次踏上和前世同样的路!
幸运的是,陆鸣巳此刻应当在净寰界等待花轿的到来,在抵达净寰界之前,迎亲的队伍还要穿过好些地方,他还来得及逃跑。
为了确认此时花轿走到了哪里,危岚打算找个人问一问,可他刚起身,还来不及动作,就身体摇晃了一下,头脑一晕,受到了时光长河的影响,脑海里浮现出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他立于建木之巅,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无边的乌云笼罩在头顶,银紫色的雷电在乌云中滚动,如刀般凛冽的狂风从那个窟窿里吹出,吹得危岚一时难以站稳。
在这样宛如世界末日的景象中,危岚再一次看到了陆鸣巳。
——他身上带着伤,一身法宝坏得七七八八,落魄而又狼狈,可那张沾了灰的脸,却依然俊美得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雷霆之声沉闷如钟,一声声敲在心脏上,陆鸣巳嘴巴张合,说着什么,危岚却一句都没有听清楚。
天空中电闪雷鸣,那个巨大的窟窿在一点点扩大,危岚看到自己推了陆鸣巳一把,将他推出了雷云笼罩的范围之内,沉声叮嘱:“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不要再靠近了。”
说完,他没有再给陆鸣巳一个眼神,转身迎向了漫天的乌云,和那个比建木还要大的巨大窟窿。
让人难以呼吸的沉重威压加身,每向上飞一点,危岚都感到一种血肉骨在脆脆碎裂的疼痛,可他却依旧坚定的迎向了那毁天灭地般的景象,没有半分犹豫和迟疑。
窟窿里传来巨大的轰鸣,像是天神的震怒,危岚停在了建木上,带着留恋抚摸着建木的树干。
他听到自己开口,声音带着压抑地颤抖:“再见了……”
下一刻,他转身迎向那像是要毁天灭地一样的天罚,无尽的雷霆从天而降,淹没了他……
危岚感觉心口传来一阵巨大的疼痛,那种无法逃脱、无法抗衡的窒息感和恐惧感,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他跌坐回座位上,捂着心口,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气,呼吸回复了正常,只是心跳仍有些凌乱的急促。
发间的坠着的玉珠碰撞,发出清泉般的声响,恍若一曲安魂曲,让危岚的心跳缓缓安定下来,才有余力去思考刚刚看到的画面。
那段记忆……是什么?
危岚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这样子的事,可他又清楚,记忆里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他咬着下唇,脸色惨白,指尖攥紧了手旁的霞披。
如果不是过去的话,那……难道是未来?
念头一起,便根深蒂固。
危岚有些目瞪口呆,心跳又一次急促起来。
气得。
——他到底是经历了些什么破事,才会在被陆鸣巳那样伤害后,还会再一次选择为他以命挡劫?!他是疯了还是傻了?
危岚咬着后槽牙,气得将霞披揉成一团,狠狠砸到座位上。
一个坑,跌进去一次可以说是年少无知,可若是跌进去两次……那就是蠢了。
危岚不允许自己犯蠢。
他垂下眼睫,眸光幽幽,对于自己要做的事愈加清晰与坚定。
既然决定了要跑,最先要确定的就是何时跑。
危岚记得,前往净寰界的路上会途径天河以及冥渊,天河可以压制修士的神识和修为,而冥渊则为人间污浊之气汇集之地,这两处地方……都极为适合逃跑。
他得先搞清楚自己现在在哪里,再决定从哪里跑路。
危岚深呼吸了一会儿,而后站起身,掀起窗边的帘子,探出头问道:“请问……我们现在到哪里了?还要多久才能到净寰——”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怔怔地看着守护在车辇旁边的女修,眼中缓缓地蒙上了一层水雾。
——是白夏。
白夏一身轻铠,看向危岚的视线透着陌生的疏远,她的声音也是同样,礼貌但却冷淡。
“夫人可是着急了?还要三天才能抵达净寰界,途中要路过冥狱上空,灵兽受到天地规则的压制,只能慢慢飞过去,急是急不得的,还请夫人耐心等待。”
她看向危岚的视线带着隐晦的打量,有些刺人,好像在评估……这个所谓的“夫人”配不配得上明辉仙君。
危岚心底一阵刺痛,唇角遮掩似得扯出一个弧度,带着几分苦涩。
夏姐……不记得他了。
也对,他重生回了百年之前,那时白夏和他还尚未相识,自然……是会这般看他。
他明白的,只是心里难免会有些难过。
“我知道了,谢谢……”危岚呼吸顿了一下,咽下了险些脱口而出的称呼:“……这位统领。”
他冲白夏点头示意,而后有些黯然地缩了回去。
白夏看着少年骤然黯淡下去的眸子,心底突然弥漫上一层莫名的不适,升起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
她摸了摸鼻尖,讪讪自语:“我这是……说错话了?”
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只是那股莫名升起的愧疚,却久久萦绕在心间,无法平息。
*
远在数万里之远的净寰界,庆贺明辉仙君结契大典的宴会正进行着。
天极殿内,陆鸣巳坐于中心的高台之上,正与前来贺礼的修士推杯换盏。
送走了北域雪神宫的客人,在西荒的修士即将上前见礼的时候,高座之上的明辉仙君突然身躯摇晃了一下,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僵直。
在一种令人窒息的静默当中,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摆了摆手,制止了西荒修士的上前。
陆鸣巳一眼扫过天极殿里的景象,恍惚中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
这是……他与危岚结契的那段时光。
他记得这一幕,记得因隐约的期待而涌上心间的喜悦。
这个时候,危岚还活着。
陆鸣巳单手撑在额上,缓缓低下头,看着玉案上的酒盅,琉璃般乌黑的眸子里染上密布的血丝,赤红一片,随着灵力的调息,那片血红又缓缓褪去,只剩下兀自颤抖的乌黑双瞳。
“阿岚……”陆鸣巳痛苦而又满足地唤了一声,微微闭上眼,遮住了眼底的泪光。
他还活着……
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
*
冥渊上空。
危岚抬起手臂,感受着拂面而过的微风里蕴藏着的浊气,眼底渐渐亮起了璀璨的星子。
他知道,这样的风代表着车队已经走到了冥渊上空。
而冥渊,就是最适合他逃跑的地方。
——他要离开陆鸣巳,去找回自己已经失去过一次的自己……还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