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里,净寰界的天空,就从晴空万里变得乌云压顶。
厚重的墨色雷云宛若颠倒了的大地,正从至高之处压顶而下,随着雷云的聚集,一种风雨欲来的恐怖气势缓缓成型。
风,先一步刮起。
“哐当”一声,暴露在雷云之下的寝殿,大门直接被无端而起的狂风吹开了。
指肚大的玉珠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被狂风吹进寝殿,落在玉石地面上,发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声音,宛若一曲从九天而来的勾魂之曲。
危岚一个战栗,呼吸不畅地跌坐在玉榻上。
他的目光穿过窗户,望着仿佛就在寝殿上方的乌黑雷云,错愕地自语:“这么快……”
虽然说,他早就做好了这一天到来的心理准备,然而,九霄不灭劫的到来……还是太快了。
危岚拼尽全力,也只能让自己不要抖得那么厉害,微微战栗的手指,仍能看出压抑不住的恐惧之情。
他回头扫了一眼寝殿。
空旷的殿堂里,有着生长着各式各样的花朵、乃至灵植的盆或瓶,角落里还有一座半人高的水缸,里面养了一株千年睡莲……
危岚这人,对别的奢侈享受没有太大的兴趣,唯一的爱好就是种花养草,寝殿里的这上百株花花草草,都是他在这百年间,一点一点添上的。
对他来说,寝殿里多了这些不是人的生命,才有了几分家的感觉。
而如今,他要和这个家……告别了。
危岚最后眷恋地挨个扫过寝殿里的植株,目光又在屋外的天梧树上停留了很久,最终,一声叹息响起。
“抱歉,以后……怕是不能再照顾你们了。”
他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伸出食指,将颤抖的指尖塞到唇边,而后狠狠一口咬了下去,咬出了血色。
五指连心,自然是钻心的疼。
危岚面色苍白,青白的唇瓣微微颤抖,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一把拉开了自己松散系着的衣襟,让单薄的胸膛裸.露在冷空气中,下一刻,那只沾血的手指就要往胸膛上落去……
——殷红的鲜血即将落到白皙的胸膛上,那只颤抖的手指却突兀地停了下来。
危岚动作止住,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畏惧地看向窗外滚着闷雷的乌云,眼里闪过剧烈的动摇。
一旦画下符箓的第一笔,一切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而危岚开始怀疑,自己真的能够抗衡这样的天地伟力么?还是……只是像扑火的飞蛾一样,去寻了一场盛大的死亡?
让危岚动摇的原因实在是太多了。
就算他帮陆鸣巳扛过了九霄不灭劫,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从雷劫下幸存下来,会不会……就连神魂都无法逃脱,而是直接泯灭在了天劫之中……?
毕竟,他所依仗的……不过是巫族自古以来的一则传说而已。
——据说,巫族神子是得了神树建木祝福的人,在建木的庇佑之下,即使陨落在外,神魂也不会随之一同消散,而是魂归建木。
而巫族的巫术中,有一种的特殊的法门,叫做傀儡术,顾名思义,可以用精神操控建木灵枝构建的木傀儡,作为自己的化身。
这就是危岚的打算。
哪怕抛弃这具身体,他也想,再看一眼这个辽阔的世界。
可在他之前,巫族从未出现过离开的祖地的神子,这传说到底是真是假……谁也不清楚。
危岚抿唇,面上浮现一种隐忍的痛苦。
但,他还有别的选择么……?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像是那朵优昙花一样,枯萎在这座冷寂的殿堂里?
危岚咬紧牙齿,眼中的动摇缓缓消散,只余下一往无前的坚定。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映亮了他琥珀色的双瞳,让里面像是燃起了灿金的火焰。
他不愿意。
他危岚,绝不愿意接受这样结局。
哪怕化作九霄不灭劫下最盛大的烟花,在这天地间只绽放了一瞬,也好过在这座宛若棺材的殿堂里,慢慢枯萎!
渗着血的指尖不再颤抖,稳定地落在白皙的胸膛上,画下了符箓的第一笔。
而后,一切都变得娴熟而自然起来。
危岚早已无数次模拟,这枚刻在胸膛上的血符箓要如何画,笔走龙蛇,从第一笔之后,剩下的笔画水到渠成,短短几分钟,他赤.裸的胸膛上就多出了一副巨大的“画”。
——像是一颗通天的巨木,上撑着天,下支着地,无数枝繁叶茂的枝干顺着锁骨向手臂生长,构成了一副诡谲、又绝美的画面。
完整的符箓落成的那一瞬间,光芒第一笔落下的位置亮起,逐步点燃了整个符箓,流转一圈后,光芒黯淡下来,只是那鲜血的痕迹变得像是刺青一样,稳定地留在了危岚身上。
没有出错……
危岚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合拢衣襟,将那复杂的符箓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
他随手从旁边的角柜抽出一小条白布,擦了擦指尖的鲜血,而后看向殿外。
恰在这时,一声雷鸣惊破长空,亮白色的雷电宛如一道锐利的箭矢,狠狠刺向西边的方向!
九霄不灭劫,开始了。
危岚从塌上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接下来……只剩下找到陆鸣巳了。
之前会在雷雨夜颤抖的危岚,在符箓的影响下,已经彻底察觉不到天地威压的影响,他步履稳健,走得很稳,也很快,透出几分迫不及待。
靛青色的衣襟沾湿了水,很快呈现出一种沉重的墨色。
然而与上次不同,危岚唇角微微弯起,带着笑意,好像一点都不觉得浸湿了的衣摆沉重。
就快了……
*
时间倒退回天象刚刚改变的时候。
陆鸣巳睁开眼,收了运转的灵力,目光沉沉地看着屋外的乌云。
九霄不灭劫……来的太快了。
但,也在预料之中。
陆鸣巳看了一眼昏迷在地的林妄,眉间微微皱起,有些为难。
如果他在此地渡劫,雷劫的余威,足够将偏殿和偏殿里的这家伙一起摧毁。
他还没无情到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无辜的生命,被他牵连而死。
就在陆鸣巳为难的时候,偏殿的大门突然被一股浩大的灵力撞开了。
“阿巳,你要渡劫了?怎么这么快!”
白夏一向沉稳的声线变得十分迅疾,担忧之意不言而喻。
来得正好……
陆鸣巳眸光一动,袍袖挥舞间,一股灵力卷着倒在地上的人扔向了门口。
白夏看到眼前飞来一团不明物体,下意识地接了过来,等抱到怀里,才发现是大家传言中的那个炉鼎……
她眉间微微蹙起,扔也不是,抱着又自己膈应。
“白夏,带他远离这里,九霄不灭劫开始后……会波及到周围。”
陆鸣巳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语调却十分平静,平静中隐藏着这些年一路走来养成的自信。
这样的自信,让白夏高悬着的心放下来一点。
——这是明辉仙君陆鸣巳,若是这世间连他都不能度过九霄不灭劫,那就再没人能了。
继而,她又想到了还在寝殿里的危岚,问了一句:“危岚呢?要我回寝殿带他一起离开么?”
陆鸣巳摇了摇头,宛如万年玄冰般寒冷的乌眸,染上了一抹温柔:“不用去了,在天劫降下来之前,我会再往远处走一点。更何况,岚岚最是畏惧雷电,这样的天气带他外出,是要了他的命。”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用担心,自从上次的小雷劫出现后,我就专门在寝殿那边加装了隔音和防护的法阵,即使没有我在他身边,他也不会害怕了……”
不愧是思虑周全的明辉仙君,原来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白夏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好,那我先带这家伙离开后山。”
白夏知道时间紧急,没有废话,而是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但在跨出了偏殿大门后,她的脚步却顿了一下。
她侧过半张脸,脸上的表情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下看不分明:“阿巳,活着回来……我带了南疆的美酒回来,等着一切结束了……就与你和危岚同饮。”
陆鸣巳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瞬笑意,点头应道:“好,我期待着。”
白夏匆匆离去,此时的她,还并不知道危岚的打算。
也不知道,再不会有那样的以后了。
看着白夏可靠的背影,有一瞬间,陆鸣巳想要留下一句以防万一的嘱托。
——如果我出事了,帮我照顾好危岚。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他的心底闪现了一瞬,就被他否决了。
危岚是他的夫人,应该由他来保护。
也只应该由他保护。
无数纷杂的思绪闪过,里面有一条,是最坏的打算。
如果,他无法度过九霄不灭劫……那么,他希望带着危岚一起走么?
陆鸣巳不敢深思。
寝殿位于后山,被好好保护着,却也离他渡劫的地方……最近。
陆鸣巳吸了一口气,清楚掉了心底的杂念。
面对九霄不灭劫,容不得有任何分神。
他出了偏殿,一道无形的剑光从身体里闪出,包裹着他,顶着从天而降的沉重威压,飞速地向远方飞去。
剑光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破空声,然而随着他灵力的运转,天上的乌云再次往地面压下几寸,随之而来的威压也越来越重。
很快,陆鸣巳就无法保持住飞行的速度了。
他降落到地面上,无形的剑光崩碎为数百上千道细小的剑气,环绕着他身周飞舞,像是一群夜晚里的萤火虫。
陆鸣巳最后看了一眼寝殿的方向,而后收回了视线。
这里隐约能看到寝殿的檐角,一层淡青色的罩子,已经将寝殿牢牢地保护在了里面。
这样就好……
这样,他就可以放心地迎战天劫了。
陆鸣巳抬头,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骤然被一种炽热的战意打破了伪装,滔天的杀意炸裂开来,奔涌向天空,激得半空中的雷云都退回了最初的高度。
“来吧!我倒要看看,这世间,有没有能拦住我陆鸣巳的东西!”
俊美的青年负手而立,唇角含笑,身周无数道剑气笔直朝上,竟是主动向劫云发起了攻击!
亮白色的雷电应激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