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薄暮时分,一辆覆着天青色纱幔的通幰车候在崧岳园东门。
温狸手抱琵琶,在奴仆接引下登上车。纱暮垂下后,车久久未行,她闲等无聊,随手翻弹,漫拨琴弦。
在泠泠咚咚随意跳动的弦音里,纱幕被仆从打起,张凤峙登上车来。
温狸未料到与他共乘,略吃一惊,起身抱琴施了礼。
他上了车,车便缓缓开行,轮毂转动,青纱随风飘曳。
车中宽敞,温狸与他隔着数尺之距,可以闻到他身上熏香清冷的味道。见他这日穿着与寻常无异,只缟色宽袍大袖,不饰纹绣画缋,玉冠温沉,腰佩苍玉,半点不像要去赴宴的装束。
她目光下移,定在他腰间:那里罕见地佩了柄剑,长约三尺,水色蝉纹玉珥,鞘上阴阳相错地雕镌流云,镂空处依稀窥见剑身的一尺寒芒。
温狸暗中打量他,手指无意识地按着弦,激出轻轻的散音。
张凤峙忽转头看她一眼:“你想做什么?”
一句话惊得温狸几乎魂飞,面色惨白了刹,对着他一双清亮眼眸,心似被只手猛地攥紧,背脊发起凉来。她忙从琴弦上挪开了手:“我……看到公子的剑。”
张凤峙面露恍然之色,神情柔和下来:“琴声易为外物所感……你别害怕。”说着解下佩剑,手持着送到她身前。
温狸看他一眼,接过剑,玉柄镡锷残留温热,她摸到珥上蝉纹,感到有些新奇。
“它叫‘不知雪’,所以有蝉。”张凤峙向她解释道。
“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以所不睹不信人,若蝉之不知雪坚’,寓意未知全貌,无权生杀予夺。”
温狸心中微微一动,没有打开剑鞘,双手捧递回去。
张凤峙又问:“女郎那日对着暮鼓弹的那曲琵琶叫什么?”
无端端的,温狸知道他说的是哪一日。
她抬手翻拨,掠出几声只弹过一遍的旋律:“《千灯》,出自虔阇尼婆梨王剜身燃千灯的故事。”
张凤峙颔首,目中隐约有些怜惜的意思:“难怪听着苦楚,血肉之躯生剜千窟,怎能不疼。”
温狸垂下眼:“佛经里说,佛陀剜身时疼,燃起千灯照世人,便不疼了。但若只是凡夫俗子,便是燃尽此身,也大约只像火上蛾子,扑一下就灭了,连眼前咫尺都照不明,大约是疼的。”
张凤峙听了,良久没有说话。
暮色越来越深,车役点亮通幰车挂的两盏灯。
温狸不敢再弹琴,怕走露杀机,贴近车壁向外看,车正从东向西穿过御道。
这条路经过城西的秣陵大市,恰逢乞巧节将至,血红薄暮下,阔道横亘东西,楼叠架着楼、摊连着摊,歌楼观台、布旗丝幔都是明艳赤色。
由绢、竹、玻璃、琉璃做成的各种花灯精心繁扎,雕龙砌凤,玉山堆雪,更有风轮鼓动、机拓旋转,作缕金龙凤、万叶莲花、云波楼船等,灯火汇作一条绵延几里的锦缎。市间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嬉笑声、叫卖声混杂着金铃鼙鼓、丝竹管弦,戏班和勾栏的行列在灯光里招摇过市。
道上本就拥挤,车走得很慢,见郦家车队行过,市人抱儿相看,拥挤更甚。
温狸一直住在城外,未曾领略过这等繁华街市,目不暇接,只见香满绮陌,美人凭槛招邀,馆阁重沓,楼台歌舞泠泠,更有小贩穿梭人群,呼唤提卖。临近的一个游贩身上挂着四五个竹箱,身后系着红缨,浑身五颜六色挂满了绢孩儿——男女偶人都用细绢堆成,粉雕玉琢,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峨冠博带,仿佛是把世家公子女郎们都堆到绢里,极尽精巧之能事。
温狸见了这些,不免想起家乡的面孩儿。汝南虽少见这等精细事物,逢年过节也会有货郎携着面孩儿、脂粉、铃壶等走街串巷。她每年都会得到两个,一个是爹爹买的,一个是哥哥和弟弟凑钱买的,到十三岁那年,已五颜六色摆在窗前成了阵仗,娘还笑话说这像一群奇装异服伶人在“打野呵”。
娘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现在也成了打野呵的路岐人。
车到达缕金园时,夜幕已彻底降临。
下车之瞬,温狸只疑是起了山火,定睛一看,原是喷烟燃霞一样远远近近成簇的灯火。
仿佛方才在闹市,几步已入山野,四周昏暗,寂无人声。眼前拔地而起一座二十丈高的乌头门,门边两座比人高的铜铸青狮子,目瞪如铃,露出獠牙。
温狸多看了两眼那乌头门,像是庙里才有的神门,不设门槛、门扉,内里景观立在门前便一览无遗。
她放缓脚步,小声问跟在最后的书童步涯:“没有门扉,怎么防贼呢?”
步涯道:“这是为表大司马心无内外,以天下为家的雄心。再说,你看他家府上这么多……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多卫士在,还拿着刀枪?”
步涯疑惑地喃喃自语。
自乌头门处看,远处垒砌的高台巍峨如在天上,灯火曼衍起伏,高楼曲榭时隐时现,不知从哪一处山坳飘来管弦音。近处四面青铜龙首喷水注入一方裂地大池,水声轰鸣如雷动,喷薄成霜雪。温狸从池畔走过,觉衣肩半湿,冷冽侵骨。
走过大池,山间开出一条明晃晃、恍若能登天的阶墀,将人引到弦歌深处去。
其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立的都是披甲胄、持刀戟的士兵。
郦氏的容园似空谷幽舍、崧岳园如仙山青崖,吴氏的缕金园风格与郦氏宅大相径庭,大开大合,大有执掌山河的气势,连台阶都敦重,让人步行其中恍似蝼蚁。
阶梯之上接着一处开阔殿台,可视百里之外,将整个秣陵城都踩在足下。
台后殿宇高耸,朱户青锁,顶牵四道铁索,当中捧起高高一刹,刹下铸了金鼎,鼎下还有承露金盘,锁上悬挂石瓮子大小金铎,夜风里铿锵作响。
台中挖一巨坑,聚檀木沉香凝蜡霜膏,燃起丛火焰,照得周遭山林明亮如当着烈日,热浪滚滚灼人体肤。
宴会就设在台上,已到了不少达官贵人,这些人见到张凤峙,恍若目盲,无一人上前与他说话。偶有一两个迎面撞上的,都会讪笑着将脸歪到别出去。
张凤峙倒神情自若,在卫士接引下走到自己的席位上。
他的席位设在右边最靠近主位的一席,走到时,立着不动,问接引者:“我一介白身,坐在这不妥吧?丞相坐哪里?”
接引者头戴白纱帽子,垂下头,整张脸都埋入阴影中,让人窥不清:“这是我家主公特地嘱咐安排的,不会有错,请公子入座。”
张凤峙请那人再置一桌,他应诺去了,不多时带人抬上一个乌木小几,摆上杯盘筷箸,并酒罍馔肴等,放置他身后,请温狸入座。
温狸不疑有他,缓缓在桌面放下抱了一路的琵琶。
宴上王公也有携门客者,但一个抱琵琶的俳优坐门客之位温狸是独一个。
周遭不断投来异样眼神,张凤峙安之若素,自持酒壶斟酒,觞里玉泉浮沫如珠。他只斟满,却放着不喝。
世家公卿大都持重,觉得奇怪也不会说,唯吴坚亲信禁军的右军将军赵昭抚掌笑出声来,端酒走来,边走边笑道:“秣陵第一大奇事,舞姬也坐门客位。哦,我险忘了,张公子闲云野鹤,无官身在。我等为家国计,需纳贤言,公子只需听风声雨声、琵琶声。”
他说着一阵大笑,席间也有几人哗然与他应和。
温狸无意招惹多余是非,将要起身,却有只手轻轻一按她肩头,是张凤峙立了起来。
“将军此言差矣。乐者,天地之体,万物之性。你府上门客不绝,终日高谈阔论,声播江淮,独不闻‘礼’‘乐’二字。凤峙虽不才,也懂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的道理,不敢忘圣人之言。”
他这话太不客气,几乎是指着鼻子说赵昭等人事臣如君,导致礼乐崩坏。
赵昭跟被戳了尾巴一样跳起来:“黄颌小儿,你一介白身,安敢立在此!携妓招摇上宴,竟敢妄谈礼乐,侮辱圣人,真滑天下之大稽。”
“大司马下帖,命我与我府上宾客同赴刺宴。主人邀约,宾客赴约,此谓守礼。将军与我说这些,自居何地?莫非你不是座上穆穆之宾,而是门首狺狺狂吠之辈?”
赵昭难以反驳,脸上红涨,手摸了佩剑几次,最终被吴坚侄孙、护军将军吴桐拦住了。
吴桐一步步把他拦回了自己的座上:“宴上闹事,你置大司马于何地?”赵昭方才醒悟过来,噤如寒蝉。
吴桐又回头对张凤峙说:“子渊你也少说两句。”
二人似乎是熟识,吴桐直接唤起他的表字,张凤峙也不再多言,拂袖落座。
温狸默默看完这场明面上因她而起的争端,因宾客之位离他有一段距离,便对侍酒的步涯道:“同公子说一声,我可以起来侍立的。”
温狸以为这只是站和坐的问题,于她而言,不过是起来略站一站,不值得大动干戈。
步涯听了,惊道:“万万莫作此想,娘子仔细看一会儿,就知道公子为何要据理力争你是宾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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