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水张氏

光阴流转,夏时忽深。

温狸花瓶里的曼陀罗都结了果子,被她一一摘下来,只剩下委顿枯叶。

她和张凤峙唯一的联系,只是偶尔向着岁岐馆弹一曲不知能否传到的曲子。

除此之外再难以接触到他,更勿论碰触他的餐食茶酒。

有时候,温狸会怀疑偌大的崧岳园是一片荒山,似乎只有她居住在这里。

尤其是树荫浓密的盛夏,浓阴如泼墨,赤足走在廊下,耳畔只能听见风摇树梢的声音和极淡极淡的蝉声。

清水沼居住的经历让她习惯整日也不穿鞋袜。

秣陵潮热,但借岱舆山阴凉的但崧岳园仿佛别辟天地,峭峰吞云吐雾,松涛滚滚,溪流潺潺,穿过廊轩的风总是透凉的,屋里都不用放冰。

去年夏日温狸还没有到秣陵,住在京口逼仄的小屋里,整夜整夜难以入睡,献艺时流的汗能装满小半碗,在栏下晕过去的情况不在少数,远没有在此适逸,因此她练舞的时辰也延长了许多。

有在崧岳园的方便,从前稀罕得难得一见的佛经也尽她所用,有次她偶一问,竟得到了一些庙宇佛塔内壁画的拓片。温狸如获至宝,翻出匣中笔墨,临摹了几幅天女图,连夜烧给鸠娘。以往她和鸠娘得到一张小小的拓片都要开心整日,遑论这么多任她取用的瑰美画幅,鸠娘九泉之下若能拿到,也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

宋微知对她这些奇异行为早已见怪不怪,想要规劝,想起这是公子的“座上宾”,不得不保持尊敬,三缄其口。

唯还念着自己是郦家仆人,为遥表忠心,时不时催促温狸该北向弹两曲琵琶。

初时,温狸每日昏定时分都会抱琴弹一曲:有时候在长景寺敲鼓后,有时候和鼓声糅杂;或为胡曲,或为俚曲,有时甚或时随当日的心情随意弹拨几个音调。

十日之后,她就懒下来,变成两三日一弹。

如今,已经有四五日不弹了,琵琶几乎要生尘。

经宋微知催促,她抱起琵琶走到北窗边,拿起来沉吟片刻,又放下了。

“温娘,今日又不弹?”宋微知惊了惊:“足有五日没弹了!”

温狸不解:“这是规矩么?”

“倒也……不是。”宋微知犹豫了好久,还是没忍住心里的话:“其实昨天公子召我去,问了你的饮食起居,我说一切如常。他竟反问我‘真的?’,我摸不上头脑,只能说‘是’,他就让我回来了。我夜里琢磨,是不是没听见你弹琵琶了,他又不好来问你。”

温狸问:“他经常召你去么?”

宋微知摇了摇头:“不常,自我来就这一回,我还吓一跳,以为是要让我回五娘那里去……”

温狸“哦”了一声,拿起绢布缓缓擦拭琵琶,直至琴声一尘不染,桐木上光可鉴人,才收回锦匣里。

“真不弹了?”

“不弹了。”她轻轻说:“你们公子如要听,请他亲自来吧。”

那日之后,云岫阁又安静了很多天,晨光浓了又淡,暮色深了又浅,再也没有响起琵琶声。

“三十三天”一直安静呆在角落里,再次被取出来的那一日,是为了一场宴。

来请她的也不是张凤峙,而是郦藻。

六月底,郦藻造访云岫阁,引来的仆婢站了满院,小小一个云岫阁愈发显得逼仄。

温狸让她坐了主位,自己坐客位,宋微知手直颤,端得茶盏盖子啷当直响。

她跪坐在地,双肩垂着,双手捧茶先递郦藻。

郦藻依旧是月白的宽衫子,手上握了把犀首白羽扇,自如取来桌上博山铜炉,投入自己香缨中的梅花香饼。

一缕清幽香气在铜叶堆叠的山峦间袅袅升起。

她眼底含笑,瞥向脑袋快磕到桌边的宋微知。

“越来越会办事了,怎么不先敬茶给贵客?”

宋微知忙出声告罪,待要端回茶盏,郦藻又以扇面压住她的手。

“罢了,我痴长年岁,也算是长辈,先喝一口,温狸不会见怪的,是吧?”

最后一问,朝着温狸看。

温狸安安静静坐着,回望她。

“夫人请。”

郦藻再次打量起她来。温狸生在清水沼中时,荆钗布裙便已惊艳世人,如今绫罗加身,经过连她都略有耳闻的精细调养,已是明灿灿雪肤、乌泱泱檀发,叫人看得挪不开眼。

——昙奴病耶?对这么个遍体生香的明艳美人坐怀不乱,尊为座上宾。

她看得略微入神,温狸也不自在,略低了头。

郦藻笑了:“在这里可还住得习惯?”

“习惯。”

温狸对她不冷不热的,能简言相答,就绝不多说一个字。

郦藻擅长察言观色,感觉她态度奇异,非但无寻常黎庶见了她的惶恐畏惧,甚至也不是客气生疏……非要用一个词形容,或者是厌恶。

可温狸一个小小乐籍舞姬,南渡无依,芥豆之微,和郦家毫无瓜葛,为何会厌恶自己呢?

郦藻没有深思,将之归结于不合眼缘,徐徐饮下一口茶:“昙奴……啊,不知凤儿有没有告诉你,这是他的小名?”

温狸摇了摇头。

郦藻便道:“说起这个名字,还有些来历。他出生那年,元帝赤乌十六年的冬天,他的祖父权势达到了顶峰,官拜太尉、荆江二州刺史、都督八州军事,加羽葆鼓吹,封长沙郡公。说句冷眼旁观的话,这江东的半壁山河,都是张家打下来的。若无桓公,神州已沉,社稷没矣,更别提今日太极宫中所坐何人了。”

郦藻喟然低叹,望向厅外那树卧梅,眉间微蹙。

“也就是那年,从凉州涉山过川,来了个沙门,携来一株优昙花登门献给桓公。说那是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的佛前天花。

“优昙花送到府上没有多久就开了。花开那天,我儿降世,桓公大喜,以为这是祥瑞之兆,给他乳名起叫‘昙奴’。后来我才读到佛经里还有一句,‘如是妙法,诸佛如来,时乃说之,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昙花一现呵,一语成谶。

“现在想来,那日花开,非但不是祥瑞,反是妖妄之兆啊。”

郦藻身前的茶水渐渐凉去,她的脸笼罩在逐渐轻淡的水气里,声音也逐渐低沉,似从雾里来。

“世上有法,诸行无常,月满则溢,盛极必衰。天水张氏发迹二十载,巅峰之际掌八州兵马,鹰扬天下。连我阿翁都要退避三舍,那时我阿姐已为太子妃,他就我嫁出去笼络张家。回首一看,当日盛景,真好似刹那优昙花开……如今连祖宅都沦为丘墟,姑孰的祖坟无人敢祭,荒冢枯杨,衰草寒烟,怎不令人唏嘘。”

温狸也茶汤也即将冷去,她不忍糟践,端起来喝了一口、又一口,感受着不冷不热的苦涩茶液翻滚在喉咙里,感觉颈子像有一条蛇在爬。她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我是卑位庶民,不知贵者事,夫人与我说这些,何如操琴与牛听?”

郦藻恍然回过神来,笑道:“人说年老话絮,果不其然。这些年我寄情修道,这些话一直在心里憋着,寻不到地方说。不知为什么,我看你面善,十分想对你倾吐。”

“是夫人抬举,可惜小人见解微薄,不能为夫人解忧。”温狸道:“世事如此,天道轮回,王孙贵胄、庶民百姓……或早或晚,终不免万事成空。”

“你说的是啊。”郦藻叹了口气,默然良久,转过话头:“昙奴辞婚之事,你有所耳闻罢?”

温狸想起那夜张凤峙来访,话间有提及此事,本以为只为开解她,没想到竟是真的,微感诧异。

“我听说了……为何公子不愿与公主成婚呢?”

“难道不是为了你吗?”郦藻反问。

温狸眼睫猛地一掀,薄怒罩面:“夫人莫以我位卑,就拿我戏谑取笑。”

郦藻见她难得露出怒容,倒比之前不冷不热有些意思,兀自啜饮香茗,慢悠悠道:“好吧,我胡言的。我也不知道昙奴被什么蒙了心,不要这桩天大的好事,不然你去问他?”

她看温狸面上还是冷若冰霜,忙敛容正色:“我也不知道他心里这么大主意,没同我和他外翁说一句不同意。反而是进宫太后提的时候,推辞了这件事,让事态再无转圜的余地。也幸好太后是他亲姨母,换作别人,哪个容他这脾气……我阿翁气坏了,扬言再不管他的事。也许是和他祖父有几分像吧……唉,他终究是张家儿,非我郦家郎。”

温狸没有说话。

郦藻开了话匣子,便有些止不住,絮絮倾吐道:“阿翁骂他全家都是‘大丈夫拘于小节忘大业’‘天水寒门终不成器’‘老兵迂驽’。这小老头,全然忘了当初嫁我是为了巴结他家,过门之前还再三嘱咐我,要秉孝义,侍夫郎。我看最不义的就是他,成日里见风使舵,一条舌头说四家话,如今连害了他女婿满门的胶东吴氏都要巴结了。”

“但你莫看我背着说他,其实我很佩服他……也知道现今这个世道,人人都是把忠孝节义踩在地上活,唯有他这样,才能保得长存,才有我和我儿一隅栖身之地。我一直放心把昙奴交给他教养,心里也一直盼着他像他外翁一些。作母亲的,哪希望儿子立多大功业呢,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

温狸问:“夫人是需要我做什么吗?”

郦藻怔了一怔,方才想起来意:“啊,是。我险些忘了,是吴坚那个老匹夫也听闻了这件事,他必和我一样,误会昙奴是为了你辞的婚,想见你一面。我来就为了知会你,大司马吴坚在御道西缕金园设宴,下令昙奴携你赴宴,就在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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